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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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泓光台是太液池正中央的一座殿宇。

    和其他恢宏奢靡的宫殿一样, 泓光台像一个浮岛宛在水中央, 巨大的斗拱从高顶蜿蜒起伏,绵延至飞檐六角就像仙鹤将飞未飞的羽翅。泓光台六个檐角垂挂着赤金方铃, 铃舌垂下的末端雕刻成了镂空的莲花,无风时并拢,有风时机括边转边开, 随风而绽,赤金声脆而悠长, 风动铃响, 宛若仙音, 但宴会时宫人们会用绯红色的细绢缠住铃舌,以免风来搅乱乐师们的弹奏。

    台地四周只有阶梯,并无宫墙和殿门,屋檐之下是三十六根素漆高柱,四面环水, 凌波而起。

    这里是前朝皇帝耽于享乐而建, 如今虽然笙歌夜宴不那么日日铺张, 每到节庆时分能奉诏前来赴宴也是朝中大臣们最爱津津乐道的美事。

    这种殊荣对于安朝长公主来只是每年生辰的寻常事, 她入宫后不喜坐撵轿,走向太液池的路上,唐云羡一直跟在她身后,而其他宫人也和平常一样,离她们很远。

    长公主并没因为生辰而心情好到哪里去,她一路不话, 唐云羡想得是生死的事,也没工夫开口,她们一直走到已经能看见泓光台淡金色的高檐时,唐云羡才开口。

    “公主殿下,我先离开一下。”她完就走,手臂却被长公主突然拉住。

    唐云羡只好停下,等她开口。

    “云羡,如果贵妃真的不肯答应你的条件,你会杀了她么?”长公主低声问道。

    唐云羡没想到会听到这种问题,认真思考后真诚地回答:“会。”

    长公主并没因为这个斩钉截铁的答案而错愕,她平静地道:“如果我让你放她一条生路,你愿意么?”

    唐云羡这次没有花时间想,“愿意,公主你不是别人,在孤立无援的时候你毫无保留的信任我,还不惜以身犯险帮助清衡和君惟,如果不是你的庇护,我们是不会有今日谈条件的资格,信有所托,不只是士愿意为知己者死,更何况你是我师父的挚友,你求我的事情我都会答应。但你真的想好了吗?”

    长公主的眼睛里像是刚刚下过一场雨,迷蒙得恍惚,她从没这样犹疑过,在握紧十指又松开后才缓缓叹息,“其实我并不能确定自己的想法,只是昨夜想了想往事。”

    “是公主和孟莞华一起被软禁时的往事么?”

    “是,那个时候无依无靠,宫人是服侍我们,但其实都是太后派来监视的心腹,我们两个活得很艰难,有次我突发热症,她把宫殿的窗都砸破喊来人救我,起来后我就看见满地的狼藉,殿里能砸能摔的东西都被毁了,而她穿着那样华丽的衣裙蹲在殿角给我煎药……云羡,演戏会演得这样逼真么?”

    长公主讲述回忆的语气带着一丝温暖,唐云羡沉默了,许久,她看着长公主的眼睛道:“我明白公主的意思,听到这些,我也不相信当时她是在做戏,不过人是会变的,你并不知道曾经和自己并肩的人什么时候转过了身,也不知道这个人什么时候就走上一条与自己背道而驰的路,你发现的时候什么都完了,不可能挽回的事,公主你真的要伸出手去试试看么?”

    长公主微微垂眸,“至少,想试一试看……”

    “我可以帮公主试一下,但结果如果不尽如人意,公主会更难过的。”唐云羡并不是不想安慰长公主,可她觉得不管什么,长公主都会悲伤,没有语言能安抚这种失落和错愕,她能做的只有实话实。

    “好,云羡,谢谢你。”长公主抬头一笑,尽管苦涩,但却十分温柔,“你这样,是因为自己体会过吧,让你用自己痛苦记忆换来的经验安慰我,你师父一定怪我不但没有好好照顾你,却还给你平添烦恼。”

    唐云羡也微微笑了,“她不会,师父会怪我不懂人的感情,就知道瞎大实话。”

    长公主终于舒展笑颜,她今年三十有二,姣好的容颜不熟双十年华的少女,笑容展露更有天成的高风懿范。唐云羡觉得清衡再长几岁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她们才是真正的师徒,像得很,哪像自己和师父,仿佛是被命运硬绑在一块。

    从太液池到泓光台只有水路,趁着黄昏未灭,天尽头的明亮还是能照得晃眼,撑船的太监早已将宫舟停靠在岸边风雨亭下的码头,安朝长公主让自己的弟子去替自己取些落下的东西,一会儿她再单独坐船过来,司掌此次芳宴的管事太监忙答无妨,陛下也还未到。

    泓光台与岸边往来的宫舟有十几个之多,这次赴宴的都是近枝的皇族与平日里与公主交好的公卿世家,五十余人不多,但也绝对不少。长公主刚刚步上泓光台便看见一袭深绯色朝服的徐君惟正和人话,她看见熟人,立刻和别人先告辞,来到长公主面前。

    “长公主殿下。”徐君惟没有像平时那样随意左一句公主又一句公主得叫,先是规规矩矩行礼,然后抬头一笑,比年轻的公卿更像富家子弟。

    不等长公主回答,太监远远喊着御驾亲临,所有人都乌泱泱跪了下去。

    黄昏正在最末时,天空云层稀疏和浓密交叠,霞光染过深浅不一,红得潋滟四散,变幻莫测。

    最近帝都是多事之秋,又有几起刺杀围绕着宫闱,泓光台被整装披甲的禁军围住,禁军们严阵以待,背对着令人心醉神迷的宴席,警惕得看向四周,秦问就在帝座附近,他身后是十二人一队的护卫。

    天黑下去的时候,泓光台四围掌灯,金灿灿的光照亮整个殿宇和周围清澈的水域。

    灯火通明时,一声清越曼妙的鸟鸣忽的略过水面,徐君惟正在祝酒,她手腕一顿,只有一瞬,随后将玉盏中的琼酿一饮而尽。

    丝竹声从泓光台最远端飘来,第一轮祝酒结束,长公主挨着皇帝坐在右下一阶的锦塌上,低声道:“其实哥哥不必为我这样铺张,贵妃她余毒未销还在修养,哥哥也没有心思在这陪我庆生饮酒。”

    “是两回事,你的生日年年都在这里过,今年又有什么好例外的?刺客越是嚣张,朕与你就越不能怕,难不成让那些太后的余党以为我们投鼠忌器么?她活着的时候我们都没有怕过,死了更无须忌讳。”皇帝了“我们”二字,长公主也笑了。

    “今年长公主芳辰布置倒是很像先帝在时。”

    下座的鸿胪寺卿是一位两朝老臣,他这样着朝上位拱手,皇帝示意他继续下去。

    “臣还记得长公主五岁那年,也是在这泓光台夜宴,公主殿下活泼好动,喝了先帝的御酒,昏昏沉沉掉进了太液池,还是陛下最先发现跳入水中救起。”

    皇上和长公主相视一笑,众人也都笑出了声,开宴的拘谨和恭肃消失无踪,一些皇族的老者和贵族们纷纷表示的确有这件事,皇上也笑着道:“朕后来高烧病了半个秋天,妹倒是倒头睡了三天后什么事都没有,醒来就跑到朕床边哭,非要是朕真的死了她就再跳回太液池里,谁劝也不行。”

    长公主一向端庄持重,听到自己当年的傻事,清雅的面容竟也浮起薄薄的红晕,“哥哥……”

    天家的手足本该是最凶险的关系,然而皇上和长公主却与一般人家笑的兄妹全无区别,温馨仿佛在宴席间融化开来,皇室的其他子弟也纷纷叹气时候与皇帝和长公主的趣事,气氛松缓得不可思议,但他们所谈的内容也都是太后掌权之前,只有在那之前他们才有轻松的话题可以当做笑谈。

    徐君惟在这样轻松的氛围里假装随意假装得很累,她耳朵使劲儿想去听丝竹和笑声外的声音,却什么都听不到。

    “不是竹哨声音能传很远么……怎么还是没有动静……”她又喝掉一杯酒,琼酿是由梨子和槐花所制,清甜芬芳,酒劲不浓,徐君惟酒量很好,她可以拿这种酒当水喝。

    “徐大人是紧张吗?”

    熟悉的声音从邻座传来,徐君惟喝到一半的酒吐了出来,她惊慌地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自己旁边的时平朝,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今天虽然是要有大事,可都没有见到你紧张。”她顺口一就是实话,时平朝也笑了,“徐大人,上次带你去枯荣观时失礼,狠狠得吓了一次,其实不是我存心报复,只是你当时非我是要来情杀,但唐姑娘让我尽快带你离开,我万不得已不想耽误时间才出此下策,还希望多多见谅。”

    “好,好,要是你没被唐死,以后不定我们还是一家人呐……”徐君惟赶忙套近乎,她刚才紧绷的情绪也松缓不少,自从意识到时平朝已经知道自己是女扮男装,她觉得人生的最大危机已经消失了一半,至少不会被当成奸夫残忍杀害。

    一个人影从徐君惟和时平朝面前走过,一直走到长公主身后站好,他们一起看了过去,那人一身枯荣观的女道士装扮,恭敬地施礼,皇上还在与其他人聊得兴起,只是摆了摆手,于是穆玳和长公主对视一眼后点了点头,站在了唐云羡本该站的地方。

    一道绚烂的金黄划过天空。

    宴席之间众人的脸都在金色光芒的盛放中呈现着明亮的溢彩。

    烟火的表演开始了。

    皇上先站起身带着长公主走到台边临水的步道上,其他人也一同跟上,缤纷琳琅的烟火一个个横划过天际,众人的赞叹声不绝于耳。

    “只可惜今晚云彩太多,遮住了大半烟火。”皇上随口一叹,倒没有觉得扫兴,还是面带笑容,站在最后的徐君惟和穆玳却仰着头望向头顶绽开的金色光华,她们并没有欣赏的心情和神色,远处秦问和时平朝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长乐宫今夜不是这座皇城的主角。

    它安静的蛰伏在黑夜里,贵妃的寝殿里点了灯,她原本靠在塌上接过侍女递来的药,可等侍女走后,她将浓稠的药汁全都倒入了一旁芙蓉花盆疏松的软土里。

    窗扉半掩,金灿灿的光豁然照亮孟莞华凝脂般得脸,她猛地回头看去,院子里传来侍女的议论声,“刚刚是流星么?”

    “今晚是长公主的芳辰,泓光台的夜宴,大概是庆生的焰火。”

    孟莞华一惊,站了起来。

    “这不是你们行动的信号。”她的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不知是什么时候殿内多了一个人,而她全然不觉!孟莞华再转回头,阴影里的人已经慢慢走了出来,唐云羡唇角挂着一抹熹微的笑意,出了刚刚没有完整的话,“是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