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A+A-

    夏末一过, 寒舍的生意大不如前。

    褪去潮湿溽热的帝京连着十天都没一滴雨降下, 阳光盛气凌人日复一日,最贪玩的孩也都躲回家里, 尤其在这样曝晒的午后,寒舍一楼零散坐着三四个客人,书唱曲这样的节目统统没有, 二楼雅间只坐着唐云羡一人。

    曝晒的午后,上风湖也难觅游船, 雅间窗外钩挂的木槽里水都干了, 方才还滴水的叶葵被晒得卷卷曲曲, 皱得像是年华突逝的红颜,其实她也没来多久,沏着的茶还冒着热气。

    唐云羡对面摆好了只比酒盅大一圈的茶盏,座位空着,杜鹃见到她来原本是很开心的, 可擅长察言观色的茶婢在招呼前就觉得这位出手阔绰的熟客沉静的表情里没有分毫的放松和惬意, 她也不多话, 乖乖站在门外, 这时,一个女人走了上来。

    杜鹃第一次见到这样美的女人,那女人朝她微微一笑,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脸颊发热。

    女人穿着华贵,纤秾的手臂从檀粉色的宽袖口伸出,衣料像流溢的霞光从脂润的莹白肌肤上拂过, 女人将一枚圆滚的马蹄银放进杜鹃手里,杜鹃吓傻了,连谢谢都不知要怎么出口,那只手臂又挥了挥,让她离开。

    竹帘掀起,幽微的香气先一步入内。

    “我请你喝茶自己却来晚,都怪宫禁甚严,好在我有贵妃的腰牌,虽然不如长公主的那个好用,但出入自如也不难。”苏蕴在唐云羡对面的空位上坐下,笑得像个天真的姑娘。

    唐云羡不回答,兀自看着她倒茶,眼神冷得炽热的骄阳都直往屋外退。

    苏蕴喝了口茶,又是一笑,“你品味越来越差了,反正也是我付账,这种便宜的青叶茶怎么入口?”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眸,望着自己冷着脸的老朋友,“要是你自己订座位,一定是在下面闹哄哄的一楼找个人少的角落座位,这么多年你还是老样子,又想和人一起,又怕和人一起,犹犹豫豫的好没意思。”

    “大费周章往我住的地方射一箭通知我见面,就是为了这些么?”唐云羡眉毛都不抬。

    “叙旧啊,不这些什么?”苏蕴眨眨眼,“不然呢?你想听我旧事重提?想问问我当年是怎样想的?这些年又做了什么?这次风波和我有几成关系?”

    她一口气把唐云羡想知道的话全了出来,完又妩媚的笑笑,“这些知不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你知道当年我是怎样想的也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我和你不一样,我对无法影响事实的因果都不太在意,既来之则安之嘛。”

    “贵妃一个人掀不起这么大的波澜,从始至终都是你在帮她。”唐云羡没被苏蕴不合时宜的轻松激怒,淡淡地,“我第一次进宫时,跟踪我的人是不是你?”

    “当然是我,不然别人一定被你发现了。”

    “现在你们失败了。”

    苏蕴伸出匀称修长的食指摇了摇,“可别套我的话,你什么也问不出来,的时候也不看看我们一起玩的时候谁了算。”

    “你陷害我,背叛我,我可以不再计较,但今后别再惹是生非。”唐云羡道。

    苏蕴举杯的手刚到弯起的唇边就顿住了,她抿了口茶,慢慢放下茶盏,嘴角的笑容像窗外的叶葵那样衰萎下去,“背叛?阿羡你和我背叛?明明是你背叛我在先,和你的难过相比,我的绝望是不是就不值一提了?”

    “原来你觉得和你走不同的路就是背叛,那我无话可。”唐云羡朝窗外看去,湛蓝的湖水像天空晒化后滴下了的一角瘫软,没有船,也没有生气。

    她们之间本来就遥远的距离如今又被沉默占据后撕扯,许久两个人都没话。

    “你如今有了心上人,别的倒没学会,臭男人装无辜那一套还真是有模有样,到底是和从前不一样了。”苏蕴也朝唐云羡看的方向看去,她眉梢眼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可眼里却仿佛什么都没有,“我其实从没想让你死。”

    唐云羡一愣,看向苏蕴线条妩媚的侧脸。

    “我并不想让你死,那个时候禁军抓到人都是先带回审讯,我觉得以你的身手想脱身倒不难,我想让他们抓住你,你就能清醒的明白眼前是什么样的世道,自己的命运是多么的微贱,如果你被抓住,我一定会去救你,这样你就会认同我的想法,到了今天,你我也不会比形同陌路还不如。”

    苏蕴顿了顿,又道:“那个时候,你死了我就是一个人,所以我怎么会是想害死你呢?我其实还是想和你走上同一条路的。”

    “你并没有你得那样了解我。”

    “不是我不了解你,是你变了。”

    唐云羡觉得这个曾经的朋友曾经让自己那么迷惑和痛苦,但如今她出这些来,自己反而比她还云淡风轻,她们没人能回到过去了,为什么还要一直纠缠这些过去的事不放,难道请了,发生过的事就仿佛不存在了吗?

    唐云羡看着苏蕴,苏蕴也看着她,这是她们相识以来最长最沉默的一次对视,午后的阳光炽热的咄咄逼人,可唐云羡却觉得心里冰凉得像干涸后的深井,往里扔进去一颗石子,许久后只能听见哒哒的空洞回声。

    苏蕴没有再笑,“阿羡,看你有了新的朋友,我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总是忍不住去想,假如当初大家是一起在玉烛寺认识的,你还会不会选我当朋友?”

    她没有等唐云羡回答这个问题就站起身,像一只羽毛鲜亮的傲立水鸟,微微扬起下颚,方才话语里的温存与涩然消失无踪,“不管你变没变,变得怎样,我都还是当年的我,再不会有人践踏我的命运了,但你要是还算拦我,那我就踩在你的身上,继续走下去。”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杜鹃掀起竹帘心翼翼问道:“唐姑娘,还添水么?”

    唐云羡摇摇头,站了起来。

    寒舍的侧门离湖边近,是凉快一些的路,她刚一出门就看见屋檐下的时平朝。

    “你怎么知道我来这里?”唐云羡在他笑出来前就走了过去。

    “你不是和那三个人一起出来,怎么会一个人来喝茶,”时平朝笑笑,“我想,你大概会去见曾经的老朋友一面,你们大概有很多话,虽然担心你的安危,但劝了你也不会听,我就偷偷跟来了。”

    唐云羡看了眼他雪灰色衣袍下摆沾着的叶葵晒萎了的花叶,又看了看时平朝额角晒出的汗珠,“担心就担心,偷听什么。”她比局促的时平朝要坦然的多,“你要是想听和我一声,我让你躲在旁边的屋子随便听,省得挨晒。”

    她忽然的一笑,时平朝差点站不稳,他也只好坦率地道:“其实听不太清,你们两个话声音都很轻,不像吵架。就听见了心上人啊什么的。”

    这回还唐云羡站不稳了,她冷冷瞪向时平朝一眼就往前走,时平朝去拽回他那早就躲几丈外的那匹不知好歹的马,快步回到唐云羡身边。

    唐云羡没有因为时平朝的偷听生气,毕竟她偷听过时平朝那次要更刺激,但这件事她是死都不会开口讲的,时平朝跟在她身边走,着上次她和穆玳吵架真的吓到了秦问,于是他也自然而然以为这次会是女孩子之间的激烈交锋,然而那样平淡的语气,甚至没有怨恨,仿佛一切都过去了。

    “是的,我和她也确实没什么好的了。”唐云羡淡淡道。

    “你如果难过,可以和我。”

    “也没有想象的那么难过。”唐云羡实话实。

    “是因为你现在不算孤单一个人了么?”时平朝善解人意的笑笑,“人内心丰富的时候,就不太容易被往事侵扰。”

    唐云羡看了看他,“你这样话的语气真像是过来人在教训我。”她这样,却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纤长的淡眉不动声色的微弯着,阳光斜着闯过他们之间几乎没有的距离,时平朝笑得比阳光还要夺目几分,“这些话我知道我不你也明白,但还是想,可能这就是心上人该做的事吧。”

    “你要是再提这三个字……”唐云羡站住了,可时平朝没有躲开也没有害怕,他只是笑,不是那种温柔平淡的笑,而是好像阳光照进了他心底的愉快将这笑容折射出来。

    她看他的眼睛,忽然想到七年前那一夜和那一箭,这个疑问她存在心里很久了,“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

    “七年前你……”

    马嘶断唐云羡酝酿了许久的话,紧接着是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这谁的马啊!有没有人管啦!”

    唐云羡侧身一看,叫嚷的是个在路边卖荷花和莲蓬的姑娘,十二三岁,眼睛都气得圆了,掐着腰看向他们。仔细一看,原来时平朝的马因为他们两个站下话,啃起姑娘摊子上的莲蓬来,一眨眼就啃了七八个,这会儿嘴还在动弹。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赔给你,姑娘看需要多少?”时平朝这时候拽缰绳已经晚了,他满怀歉意准备付账,刚刚背对着路边一直和唐云羡话,他脸上像被春风拂过的竹叶,笑还没淡,这样温雅的脸又低声道歉,姑娘的脸一瞬间就比篮子里滴水的荷花还红了,嗫喏着了个数,时平朝拿银子付账十分痛快,回头朝唐云羡一笑,玉一样温润的脸上全是凡俗的喜悦。

    唐云羡心头一动,也报以微笑。

    姑娘看时平朝是跟着一个那样般配的姑娘出来,不由得愣了愣,多看了唐云羡两眼,唐云羡正在笑着,姑娘只觉得篮子里刚摘得荷花都没有这个笑容来得清蕙宜人。时平朝赔了很多银子,够他的马吃光所有的莲蓬了,姑娘想了想,把装满荷花的篮子递到时平朝面前,“银子太多了,拿着这个,送旁边的姐姐吧。”

    完姑娘一蹦一跳地走了。

    可是时平朝没有送给唐云羡,他拎着篮子,和唐云羡两个人一直默默走到枯荣观门前,这里的树荫从墙内葳蕤至外,浓绿阴影里躲避烈日的麻雀惊慌地跳开为两个忽然闯入的人腾开了阴凉,荷花清甜的淡香像被烈日化开在四周,将两人围拢,唐云羡觉得时平朝一定有话要才在这里停下,她就等着,可他只是忽然的靠近,低下了头。

    “我以后不叫你唐姑娘了,云羡。”

    他吻上来,唐云羡没有躲开,也没有人。

    “救命啊!”

    枯荣观里的尖叫在时平朝离唐云羡还有不到一根手指的距离时响起,唐云羡一惊,连门都来不及走,提气运功越过高墙,时平朝的马绕到时平朝面前看着主人脸上原本呆滞的表情变成一抹笑意,晃了晃一半鬃毛烧掉还没重新长齐全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