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羽国访客(4.6k)
尚贤宫
空无一人的阒寂大殿因无掌灯缘故而显得晦暗不明。
杳无光亮的殿堂内,无声陈列风幕绸帘,环拱居中的空悬石椅,宛若虚席以待,又似请君入瓮。
一阵跫音忽响,是匆匆到此的非然踏古意欲求证,一帘紫幕骤亮,是盘桓尚贤宫多年的凰后发信致意。
“苗疆狼朝的国师,怎会突然大驾尚贤宫,难道是我记错了约定的日子?”
针对俏如来,九算有一套共同的计划,虽然其中因某条鱼中途抽身缘故出现变数,但到底没有全然落空。
“还是你目的达成,要宣布钜子的身份?”
修者自首投入苗疆大牢的消息早早便为墨者呈与幕后九算,是故凰后方才有此疑问。
语带讥讽暗含试探。
娇媚女音入耳,对此无动于衷的忘今焉直切正题:“老五,那场爆炸过后,尚贤宫旧址的藏书,是被你收藏起来了吗?”
这是要情报交换的意思。
斜靠衾绒软椅的凰后来了些兴趣,放下中同人笔杆的她不答反问:“老大是指那一部分呢?”
“墨迹中同道域有关的部分。”墨迹记载着墨家在历史暗中的活动。
墨鬼权争延绵百代,非然踏古相信,倘若道域当真有纵横传承,墨家绝不可能全无动作,端看春秋隐笔如何书写。
因有隐笔作用缘故,这答案几与讨要全部卷宗无异。
听出还价余地,纤细玉指轻擦红唇的凰后道:“狮子大开口啊。”轻慢声调冷嘲同修天真意在激怒。
“你的答案?”碧玉竹杖不疾不徐敲击砖垒地面,忘今焉仿佛只等一个答案,一个能可决定掀桌与否的答案。
毕竟天师云杖在的非然踏古九算论武第一。
这般激进态度着实有些不符过往老谋深算之形象心下疑窦丛生的凰后遂出言转移话题:“老大这是打算重回道域?”
“老朽仔细想过了,一处地界两名九算,的确太多。”莫怪乎墨家先贤定下一名九算负责一界的传统。
有时一加一未必等于二。
闻弦歌而知雅意,凰后恍惚间明白了忘今焉未能如愿斩杀俏如来的原因,无外乎双方互相掣肘而已。
“但愿老二能明白你的良苦用心。”
故作糊涂又仿佛别有深意的话语落下,凰后继续道。
“昔日一场墨乱,钜子赢得内战,老三赢得理想,”现今的剩余九算亦向权位发起冲锋,“只有我——”娇媚女音微顿,“赢得利益。”
话回头,兜兜转转,仍是逃不脱利益交换。
沉默片刻似在权衡利弊,最终喟叹一句的非然踏古自袖中取出一本书册:
“这里是苗疆境内的野心家名单。”就看凰后是否有在铁军卫镇压下将其操之在己的腕与能为。
打算借我之引爆苗疆暗流逼迫老二首尾难全,然后于国祚倾危之刻力挽狂澜么
这是九算熟悉的套路,窥得忘今焉投石问路企图的凰后细眉一动,有凉风掠过帷幔,飘散金粉一晃而过。
五指触电般一收,非然踏古指一空,眼睁睁看着飘旋金莲带走那本用意不明的名册。
名册是经断殁形之以一个近乎荒诞的理由投诚后交给的忘今焉。
这理由很适合用来对付巧智多思之人,尽管副楼主的出发点很离奇,但有时越是离奇,越有可能是真的。
更遑论断殁形的前上司是神蛊温皇,一个尤善以诚待人的怪物。
世人皆道实话可以欺骗,殊不知实话也可以骗人,诚恳的人一旦不诚恳,那更加危险。
于是非然踏古选择将这份烫山芋作为交易代价转。
目送得到所需情报的忘今焉离开视线,旋即将眼光投向中册的凰后思索片刻,蓦得开口意味深长:
“你,怎样看呢?”
疑问出口,垂落珠帘倏然飞起,露出内里一道曼妙身姿,九算最后一人翩然现身。
凰后衣着魅紫点珠长裙,花瓣状胸兜紧托傲然双峰裸露雪白深壑,修身布料紧贴蜂腰蜜臀,描摹出勾人心魄的曲线。
隐身幕后的真容首展台前,不为同修,仅因一道踏入尚贤宫的陌生人影。
身穿玄衣绛裳缀纹赤红滚云的那人相貌俊秀,墨黑直裾优雅地垂在脚边,周身贵气天成愈衬丰神俊朗。
并不游疑的雁王十分自然地落座宫殿中央:“欲盖弥彰。”简单四字言之有物,为非然踏古举动定调,这是在回答凰后的问题。
美眸一眨的凰后若有所思道:“莫非关于道域,还有秘密?”
“嘘!”竖指抵唇的上官鸿信侧目看向凰后,“几时起,你也变得这般轻言了。”雁王表示须得重新考虑合作与否。
()(e) 凰后:“看来你,又多掌握了什么?”
上官鸿信:“或者该,他希望让我们发现什么?”
指代不明的话意落下,凰后轻移眼眸,重新看向那份象征欲取先予之名单。
远鸣幽谷
此时的荻花题叶初运纵横绝学顿挫五行阵局。
下一刻,移物换景的颠倒云光瞬闪,无相剑阵陡开,数柄流光气剑直逼术者,提元运招的荻花题叶掌生潮变包罗剑气悉皆化消。
孰料来招一劲双分,术者一时不察,旧力方失、新力未生之际竟一时遭退。
有心试探,借力抽身换步的荻花题叶转方再出,有金戈铁马于天外激荡,金铁之声铿锵有力,似斧似戈一往无回。
锋刃厚长的斩马剑式行杀伐,剑化百器,劈如刀、砍如斧、挑如枪、扫如棍,快慢相间,直令人眼花缭乱。
青光耀眼寒气袭体,劈撩洗截各展其威,时而枪戟钩叉,如刀鞭,横而猛,如斧锤,凶且暴。
遭逢剑阵困锁,足挫身移的荻花题叶左掌一转一抽,抽刀断水纠缠百器万端;右一刺一收,收纳真气如潮触发锐意磅礴。
冷兵无心,突具其形却无其神,总归不能长困于人、
觑出关窍的术者弓步沉腰立马,双掌分持拒虎归山,不得寸进的剑锋难承雄劲不禁垂尖向地。
此时,荻花题叶功元斗震,刹那趋烈的谷风立时冲散交错兵戈。
前阵初落后局又来,纷零轻兵集聚再生新变,却是缓在一刻,令人难应。
逆兵之性,消锋之威,反使兵路更显难测,倒行逆施更见奇功的斧钺刀戟瞬化剑流带走狐裘一角。
秀刀似的眉峰一蹙,横目并指的术者回身迅挡白鹤亮翅,指尖凝聚光芒应对沉重戟势,强阻崩山巨力。
虽百器合流,然而力仍未足
修长二指钳制戟牙,化纳外元为用的荻花题叶抖袖发招,无形戟锋为其真气侵染,裹挟厉烈内劲疾射而出。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术者借力反逼阵局,两下交错,剑势失控迸裂,四散摧折竹苇,周遭林木化为粉末,木屑如刺激射。
烟尘迷蒙间闻披风飒响,一番交试探过后,荻花题叶心念转动:‘此地剑阵虽各守一方,然则同脉相生,须同时击破才得出路。’
思虑既定,术者瞑目喝气,乍见一形数分,同启数阵,随即——
“九韶遗谱兵祸天险。”
纵横绝学再现尘寰,引阵聚集凝发万千气,兵光洗练银龙栩生,龙腾俯至掌落星陨,凌霄昊芒扫开遍谷清净。
单掌按地提之不能,是深埋地底的枯藤吸元阵作用之结果。
满目葱绿蔓生,无数夺命吸元的杀人树藤席卷,似巨蟒,似毒鞭,缠绕不休,纠缠不止,连带功元失衡顷刻反噬。
‘怎会?’
阴阳之气极端互冲,心下错愕的荻花题叶眉头紧皱,欲再运功,却是两股截然相反的内息在经络间互冲,更引爆出无数种乱序真气。
纵横家邹衍入道域开创阴阳学宗,九字诀经过变化成为阴阳学宗的秘典,但按道域术法基底只能修炼至第七字,若继续修练将前功尽弃,只能延伸招式。
这点术者知情,毕竟有泰玥皇锦的前车之鉴在,但两人到底有所不同。
因为她并未修成阴阳禁招,而荻花题叶所衍变的九字兵诀取法于天,恰以怒天之惩为基,两下并不兼容,不过依照术者功体足可压制,是故果效不显。
现如今,原本便因封印血不染耗损不少的荻花题叶又逢枯藤噬元,外逼内乱交杂之下,术者顿陷支绌了。
两根枝蔓由地蹿升转眼缠绕荻花题叶双足,限制其人动作,随后便是愈快愈奇的狠辣攻势。
勉力聚功拔掌的术者身形挪移,躲过重重藤蔓,然则终是未能尽避。
诡藤撩划百端,长鞭破空绽开一丝殷红,缓渗血液顺沿白皙面颊滴落
触目惊心的鞭痕愈衬仓皇,望着阵中人渐缓动作,暗忖胜券在握的铁竹笑当下拔剑在,企图于此除却大敌。
靛云剑受真元倾注,剑身颤动嗡鸣隐隐,鸣声渐息悄无动静,明亮如秋水的锋刃亦自黯淡,正是逆转仙舞剑诀的暗杀之招。
幽岚寻踪将发之际,倏闻女声清彻——
“你,越界了。”寒意甚逾冷声的飘雪飞洒,所及之处气温骤降,急冻冰流登令云麓天观内息受制。
惊觉不对的铁竹笑急急回身,身形已入暴雪掌握,雄浑掌力先败剑锋再取中宫,中路被破的云麓天观气海受创,真气一泻,功体赫然散去五成。
一掌废功惩大诫,深藏身与名的玲珑雪霏复归江山阵图当中。
()(e) 呕红不止的铁竹笑收拢真元压下内伤,心知是自己率先忘了拿捏分寸。
须知女子应承布局的原因便在于不希望心上人因己身陷危,亲身作饵总比虚晃欺瞒来得好,如此至少能保证她能及时出。
譬如现下,玲珑雪霏一边气锁定云麓天观动作,一边注意修整仪容,卸钗摘钿披散青丝用以示弱,这是打算呈现给荻花题叶的一面。
无论在外多么强势,女人总是会将柔软一面留给心里人。
这是来自女暴君的教导,忆无心天生做得也很好,玲珑雪霏自觉演技也不差。
但她在看见荻花题叶的那一刻时仍是不免失态。
无声将功体与在外化身换过,破阵而出的术者雪白狐裘撕裂不少,隐见血染,狼狈形貌不复往日光风霁月的姿态。
抬揭开无形绢布的他接过婀娜身形,躺在荻花题叶怀中的玲珑雪霏心疼之余,暗恼自己出太轻。
险些被闪瞎双眼的铁竹笑心知大势已去,仍旧不忘此局本意传音出声:
“我已查明真相,玲珑雪霏乃是修真院惨案下毒真凶,荻花题叶你当真要保她吗?”
闻言,头也不回的术者抬左右开引济柔刚,画刚劲为弧,拉柔劲为弦,引松针为箭,直取云麓天观。
碧微成箭轻巧锐利,激射飞袭的气劲却比己身用强弓所发的硬弩还要劲急,接箭倒退数步的铁竹笑心下一惊,急急化光而走。
“真相么?被人相信的才是真相。”
谎言带出的只有谎言,早知当年惨案来龙去脉的荻花题叶自不会为之欺瞒,但他亦不介意借题发挥给予玲珑雪霏以十足安全感。
“而荻花题叶,会将那些人一一解决。”这是女子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确认玲珑雪霏睡着的术者这才慢慢放松搭在对方背后风府的指尖。
待女子再睁眼,眼前情景已变,那是一处水榭,迷离水烟自窗外的湖面吹进房中,透着一丝丝水汽的清凉。
悠悠的茶香从碳炉上的茶壶飘出,和着这水汽,清清凉凉,在这已有些暑气的暮春确实是极好的茶品。
这里是荻花题叶专为友人准备的疗伤之所,玲珑雪霏醒转,倚窗的风逍遥当即转头看去。
“风!”眼神交汇认出那人,思绪旋即回归的玲珑雪霏急切道,“花呢?”
沉香兰居
放眼望去奇花盛开,满目锦绣映水缤纷,灿若云霞。
彼时的荻花题叶独坐幽篁当中,换作墨衫打扮的他身后五步处插着血不染。
如水血光晶莹剔透,闪耀波光粼粼,唯有其中一点,泛着墨绿之色,在血光之中来回游弋,显得分外不谐。
陡然诗号响起,泛红血光霎将迷彩涤荡一清:“芳菲阑珊,夙缘鶗鴃,风驷云轩愁誓约;夜蝶飞阶,霎微雨阙,剑锋无情人葬月。”
伴着诗号来到的是一口藏器在身的剑匣,剑匣杵地月华临。
“荻花题叶,二哥,”难定称谓昭显内心纠结,“最后的奉劝,归还血不染。”
抬眸深望风华绝代良久的术者不答,转而道:“这世上能承载傲邪剑法最终式的兵器不多。”锋海神器恰在此列,甚至还要胜过血不染。
这或许会是另一个选项,只看无情葬月能否服自己。
“那最美丽的谜题是否真的值得月如此追寻?”荻花题叶问,无情葬月午夜梦回时也常常这样问自己。
最后的答案只有一个
“丑恶,该被抹去,连带着记忆中的污点一道。”人的一生中,有很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但是命运总会强逼着他们去做。
“啊今日,沉香兰居,将毁也。”
扼腕一声,闭目压抑胸中悲痛的荻花题叶并扇气元一引,血不染自发浮空穿射钉立风华绝代侧旁。
稳然五指持握殷红剑柄的无情葬月语调冰冷,冰冷血剑直指术者:“放下所有牵挂,尽情一战。”
生死置之度外的他心下悄无声息划过一个念头来世如果还有缘分,花还会想要认识月吗?
得到答案,明了兄弟情谊到底比不过养父深恩的荻花题叶心念把定,右挥扇化剑昆吾现芒。
不言不语的无情葬月仅能选择用最残暴的一面掩盖内心伤恸,于是他伸自怀中取出一物,覆在了自己的脸上。
那是一张红底雪绣的精巧面具。
脸遮明纹黑铁面具,是相对遥立的荻花题叶不约而同地作出选择,戴上人性假面。
同样不忍的他们只能选择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