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三十六章 山谣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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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槐都。江山雪回到了青天道中,不知道为什么,又去了一趟那处养生居,却发现陈怀风还没有回来。这个穿着白青色道袍的道人在那条白山茶纷郁开着的道上看着那处门舍紧闭的竹屋许久,也许是猜到了什么,而后缓缓离开了这里。陈怀风的到来,却是给这处有着千年历史的道门带来了许多不一样的味道。江山雪一路走去,时而便可以嗅到一些枸杞茶的味道。当然不止是枸杞茶。观里的道人们也会将山中的诸多事物都试着拿来泡茶。所以有时候会嗅到一些很是清心醒神的味道,有时候也会闻到一种令人皱眉的味道。江山雪走在路上,看着道旁有时候便会很是惆怅地坐在树下看着从茶壶里倒出来的一堆乱七八糟东西的师叔,难免也会没忍住笑出声来。“师侄笑什么?”五六十岁的师叔横眉竖眼地看着这个年轻道人。江山雪很是刻意地收着笑意,行了一礼道:“我想起了高兴的事情,师叔。”师叔看着这个嘴角带笑,怎么也藏不住的道人,很想给他来一下。只不过很可惜的是,师叔没有大道,而江山雪却是大道。所以师叔只好生着闷气,转过了身去,背对着那个年轻人,拿了跟棍子,在那里拨弄着一地茶渣。“到底是哪个东西煮到了一起就变味了呢?”江山雪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没有捶自己却转过了身去的师叔,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师叔我先走了。”这个年轻道人还是行了一礼。那个树下研究自己茶叶的师叔点了点头。江山雪走了一段路之后,却又听见那个师叔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对了,山雪师侄。”江山雪回过头去,只见那个师叔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他道:“观主要你回来后去找他一趟。”江山雪微微笑着行了一礼。“多谢师叔提醒,我也正有些事想要去找观主。”那个师叔点点头,继续埋头研究着。江山雪一路穿过那些春日青绿的道观,向着山后走去。在走到了那一条通往了后山山谣居的道上的时候,便看见了那个形体残缺从青天道旧故事里走出来的老道人正在那里等着。江山雪自然也嗅到了这个已经垂垂老矣的老道人身上那种茶味,不知道为什么,在行礼的时候都没有忍住,笑了出来。老道人独眼看着竖掌行礼却笑得有些异常的江山雪,没好气地伸给他头上来了一下。“你笑什么?”江山雪站直了身子,摸着自己的后脑勺,笑着道:“师叔祖也在泡茶?”老道人有些不解地问道:“很好笑吗?”江山雪微笑着道:“泡茶当然不好笑,好笑的是被一个剑宗的人教泡茶,而道门的人笨拙得像是一个孩童一样。”老道人平静道:“既然不会,总要有一个学的过程。”江山雪也没有再笑下去,微微低头看着一地春风落叶之下某些从上个冬天里留下来的黑褐色的叶子。“在固守与突破之间的故事,大概总是艰难的。”于是老道人睁着独眼轻声笑了起来。“这便是你与陈怀风的故事。”江山雪点了点头,听着陈怀风这个名字,又轻声道:“陈师兄这么久还没有回来,想必是因为那个山河观弟子的事吧。”老道人不置可否,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这是与青天道无关的事。”江山雪点了点头。“不过陈怀风终究是青天道的人。”老道人到这里便没有继续下去,而是让开了那条山林道。“观主正在等你。”“那弟子先去了。”江山雪再行了一礼,而后沿着那条道走去。三月春湖如镜,满山青翠都倒入了那片春水之中,又被那一条穿过大湖而去的木桥截断在其中,有悠然琴音在近暮山中回响着。江山雪走下道的时候,便停在了那里,神色有些惊意。三月春风静湖自然不惊人。惊人的是湖前坐了一个素白道衣的女子,正在那里侧首抚琴。纵使是江山雪,这也是第一次见到白玉谣的模样。一时间有些出神地看着那个模样很是温婉地女子。一直到琴音止息,江山雪才回过神来,向前走去,停在了那条大湖木桥之前,恭敬地行了一礼。“江山雪,见过观主。”白玉谣抬起头来,隔着大湖远远地看着这个年轻道人,二人身上的道袍都是相近的。倘若未曾有张望命运之事。江山雪是第一次见到白玉谣,那白玉谣自然也是第一次见到江山雪。所以白玉谣坐在湖畔那张大琴前,倒是打量了这个走旧青天道之路的年轻道人许久,而后微微笑了笑。“你过来吧。”江山雪沿着那条湖上道,一路而去,直到停在了湖畔,行了一礼,而后垂首立于一侧。人间春风缓缓吹拂而来,那个素白衣裳的女子却是有些咳嗽。立于一旁的年轻道人听着那种很是温软的咳嗽声,犹豫了少许,而后轻声道:“观主今日怎么出来了?”白玉谣轻咳了两声,而后从琴尾上拿起了一碗已经没有了热气的汤药,饮了一口,拭了拭唇角,这才轻声笑着道:“终日坐在竹舍里,哪怕开着窗户,也是很难见到人间春光的。”这个女子着,抬头看向春风山湖。“所以有时候,自然会出来坐坐,只是山深人不知而已。”江山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白玉谣将那碗汤药放在了一旁,而后转头看向了一旁的年轻道人。“你去了一趟关外。”江山雪并不觉得意外,只是点了点头,道:“弟子前来山谣居,便是想与观主此事,看来观主应该已经知晓了那些事情。”白玉谣笑了笑,摇头道:“我怎么会知道呢?”江山雪愣了一愣。这个人间十二叠大修带着些许笑意着:“只是你身上有关外风沙的味道。”江山雪其实自己都没有见到那片大漠。关外三十里,与人间并无差距,更何况他只是去了一趟那座溪畔有梅的道观而已。“命运从来都不是很玄的东西。”白玉谣静静地看着春风大湖。“譬如当你出现在湖畔桥头,我便知道你接下来的命运就是走过桥来。”江山雪沉默了少许,轻声道:“若是弟子当时没有走过来呢?”白玉谣轻声笑着道:“假如你是神河,是丛刃,那我自然不敢笃定你一定会走过来。如果你是神河,可能会平静地让我走过去。如果是丛刃,可能会懒懒的倚在那里,有什么事你这样就可以了。但你是江山雪,所以当我你过来吧的时候,你便会走来。”“他们是我三尺之外的人,而你不是。”江山雪眼眸带着惊意站在那里,而后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弟子受教。”“所以你在关外看见了什么?”白玉谣的声音很是温和,又再度抚着身前的琴。江山雪在那种轻柔舒缓的琴声之中,渐渐平静了下来,垂首湖畔,轻声道:“见到了山河观李石的溪云观,还有我那当初随着三十万青甲而去的兄长。”白玉谣并没有话,只是安静地弹着琴。这个从关外带回来了许多惊骇茫然的道人缓缓地复述着当时所提及的一切故事。白玉谣安静地听完了江山雪的那个故事。也弹完了那一首名叫西江月的曲子。“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白玉谣轻声着这样一句话。江山雪看着琴前的女子,沉思了少许,缓缓道:“这便是当时兄长未曾的东西?”白玉谣低头挑着某片从春山之中落到了琴弦上的叶子,温声道:“或许是的,或许不是,但这是山河观某个人很喜欢的曲子。”江山雪沉默少许,轻声道:“李山河?”白玉谣笑了笑,道:“那是你师叔。”李山河也好,道生我也好,乐朝天也好,终究那个看起来很是年轻的道人,曾经也是青天道的弟子。江山雪沉默不语。白玉谣推开了身前的琴,站了起来,一袭素衣立于春风山湖之畔,抬头看着山青云漫。“所以那样的东西,你不要去听,就不会有疑问,不要去看,就不会有挣扎,不要去想,就不会有苦痛。言语不能杀人,但最能蛊惑人心,摧折意志,磨灭精神。”江山雪怔怔地立于一旁,过了好一阵,才轻声道:“不去看,如何能够知晓人间?”“稚童不能举石。”白玉谣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一旁的江山雪。“哪怕你教会他如何去发力,如何稳住下盘,他也举不起一块数百斤的大石。”“所以青天道欲求长生,便不能直接去求长生,那是一个未知的领域,泡茶养生固然并不多少用处,但是总要一步步去做,才能知晓如何才是对的。”白玉谣着又有些咳嗽,脸色有些苍白江山雪将琴边的那碗汤药拿起来递了过去。这个青天道素衣观主接过药碗,抿了两口之后,气色大概便好了一些,双托着药碗,沿着那口山中之湖缓缓走着。“天下知动方能静,山河观之中要如何,你不需要去看,也不需要去想。”“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白玉谣停在了那里,温声道。“清静为天下正。”江山雪犹如洪炉点雪一般骤然醒悟过来,在湖畔躬身一礼,沉声道:“弟子受教。”白玉谣轻声笑了笑,继续向前走去。“所以你还有别的问题吗?”江山雪站直了身子,跟了上去,轻声道:“观主何事要见弟子?”白玉谣缓缓道:“你觉得陈怀风如何?”江山雪沉默了下来,而后轻声道:“陈师兄他”这一句话并没有完,这个年轻的青天道弟子蓦然抬头看向了人间春穹。暮色里隐隐有着某些令人极其不安的意味在那一刹那落向了整个人间。白玉谣好似没有看到一般,只是安静地沿着春湖走着。“他如何?”江山雪低下头来,沉默地看了白玉谣许久,而后继续道:“陈师兄自然不错。”白玉谣笑了笑,停了下来,素轻轻摩挲着中瓷碗。“既然不错,那你便去东海找下他吧。”江山雪皱了皱眉头,看着白玉谣立于湖畔春风里的背影。“观主何意?”白玉谣的声音依旧温软而平和。仿佛那些人间的异象,都没有入眼一般。“他如果死在了东海,你也很难服众。”江山雪沉默了少许,轻声道:“此事与弟子有什么关系?”白玉谣轻声笑着道:“我死之后,观主不是你就是他,他若是死在了东海,你觉得旁人会不会觉得有没有关系?你也知道你在观里,能够得到的认可不多。那个师叔没有敲你的头,自然便是不够亲近。谣言起与否,从来都不在故事之中的人。”江山雪长久地立于湖畔,而后轻声道:“弟子依言,只是弟子有所不解。”白玉谣没有话,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那个穿着旧青天道道袍的年轻人轻声道:“陈师兄为何会死在东海?”白玉谣至此终于抬起了头,轻声道:“因为他卷进了一些不该卷进去的故事。”暮日天穹里,那些自东海升起的剑意与乾坤卦象,哪怕是遥远的北方,亦是清晰可见。一如当初太一春祭一般。江山雪隐隐猜到了什么,轻声道:“陛下在东海?”白玉谣平静地道:“是的。不止是陛下,还有谢朝雨,还有丛刃,还有李山河。”江山雪神色里有些惊意,抬头长久地看着那些流转于遥远暮色之中的道文。天下三剑三观,在某些世人并不知晓的故事里,居然有了四位便在东海那个地方。“那里发生了什么?”白玉谣低下头来,继续沿着山中之湖走着。“只是一些并无意义的故事而已。”江山雪低下头来,看着已经安静地走了很远的白玉谣。着这样一句话的素衣女子,与她先前所的那些东西,显然是并不相符的。一个从白风雨故事走出来的青天道观主,自然不可能是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的人。白玉谣安静地走了很远,而后在湖畔停了下来,喝完了碗中汤药,很是温和地看向了那个年轻人。“生死交替是必然的,新老交替也是必然的。有些东西你不要急,慢慢去走,以后的人间,就是你们这一代人的故事了。”立于湖畔的江山雪蓦然感受到了一些很是沉重的东西落在了肩头,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弟子明白。”白玉谣微微笑笑。“去吧。”江山雪恭敬地行了一礼,而后转身沿着湖畔走去,穿过了那一条湖上桥,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只是在快要离开的时候,这个青天道的弟子又回过了头,看着白玉谣轻声问道:“所以青天道的以后,观主是如何打算的?”白玉谣轻声笑着,道:“江山雪也可以,陈怀风也可以,梅溪雨也可以,柳三月也可以。人间的命运是无法笃定的,尚且活在世上的人,又何必去在意早已经去了冥河的人的看法呢?”江山雪没有再什么,穿着那身暮色里像是一些远山青雪一般的衣裳,安静地离开了这里。白玉谣依旧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当那个年轻的道人身影消失在了那些青山道上的时候,有着一个身影从竹舍之中走了出来。那是一袭素色道袍托着一壶热茶的女子。曾经在南衣城西外街开着茶叶铺子的白荷。二人静静地看着彼此。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当初随着北台一同逃去了关外的女子轻声道:“倘若一切都是可以自己决定,不用听着前人话语的,那么为什么,当初您会想着将我送往南衣城呢?”虽然这个女子当初在三月南衣城与某个青衣道人行走于柳河之畔的时候,曾经笑着道自己并不会怨恨。但有些东西,自然不可能在内心毫无痕迹的。又或许,有些言语之中的东西,永远不能代替内心。也许一切都是很好很好的,比如北台,比如柳三月。又或许一切都是很坏很坏的。比如一些情窦初开却被拆开了的年少的故事。白玉谣并没有回答白荷的这个问题,只是有些感叹地看着那个湖畔暮色里抱着茶壶的与自己颇为相似的女子,微笑着道:“你的茶泡得很好了。”白荷的茶在很久之前就炒得很好了。一个会炒茶的人,自然也是会泡茶的人。白荷轻声道:“是的,而且我也比以前要勇敢很多了。”这个立于琴边的女子托着茶壶举高了一些,像是要将它砸落下来一般。然而并没有。只是有一片从山里吹来的叶子落向了湖畔,卷成了一只茶碗落在了琴上。于是倾斜的茶壶有一线茶水落下,将热气腾腾的茶水一滴不漏地倾入了那只茶杯之中。白玉谣微微笑着道:“我以为你会砸了它。”白荷轻声道:“倘若是以前的我回来了,也许便会带着一些难以解开的愤恨砸下去。只是将茶壶砸了,算什么勇敢呢?诚恳地面对一切才是的。”白玉谣很是感叹地道:“是的。只是青天道不会帮你们,所以你也去吧。”白荷没有再什么,微微蹲下来,将那一壶茶水放在了琴案上,又站了起来,叠腹前静静地看了那个湖畔女子很久,而后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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