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山贼乱情人生死隔 终忆劫青峰重相聚(下)
如此又过了三日。
柳默睁开眼来,见天色已微亮,自己身上犹自盖着一床薄被。
清漪在旁静坐,微微闭着眼睛。
柳默试了试指,已能动得,又张口唤她,道:“清漪”
只觉声音极其微细,便自己亦似乎闻不得。
清漪却忙睁开眼来,凑近他,道:“无言,觉得如何?”
柳默见她的脸便在近旁,缓缓伸出来,只觉沉重无比。
他努力地伸出,欲去抚摸她的脸颊。
清漪见他如此,轻轻抓过他,放在自己脸边,柔声道:“别着急,慢慢就会好的。”
柳默直望着她,道:“无言就是长离,长离就是无言”
仍是声细如发。
清漪滚落了泪珠,点点头,道:“是,无言就是长离,长离就是无言”
柳默亦是泪流不止。
又道:“我、去了多久?”
清漪轻声道:“去了六日回转,昏睡了十日,如今算来,已是十九日了。”
柳默微微眨眨眼睛,望着她熟悉的脸,那一世桑洛与她的种种过往,在脑中穿梭不止。
初见她时朝气、无邪的脸庞,如今已满是岁月与忧思沉淀的沉静;
那诀别时的凄楚兀自在血液之中流淌,心中疼痛,又流下泪来。
清漪忙将他泪珠拭去,柔声道:“别瞎想了,好好歇着。”
又道:“我再去取热水来,等我。”
着便仍去取来热水,与柳默擦拭。
待得一时,仍与他推助内力。
柳默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却将那三百年前之种种与今生之点点滴滴都细细思来,终于恍然明了,时时默然望着清漪,泪流不止。
清漪亦只在旁默默陪泪,不时出言安慰。
两日后,柳默已能支撑坐起,身上已较少出汗。
清漪便抱着他,两人相偎而坐。
“我身体并未受伤,怎地昏睡了这些日子,又这般动弹不得?”柳默道。
“人之肉身,不过靠精气御动,”清漪道,“你在那终忆城中,已将所有精气消耗殆尽,若非赤雪负你回来,你只怕还在那终忆城外”
至此处,声带哽咽,落下泪来,道:“无言、你、受苦了”
柳默支撑着坐直身子,伸出来,轻抚她脸颊,为她拭去脸上泪珠,自己却也落下泪来,道:“清漪,你竟受了这样苦楚,我”
顿了一回,哽咽道:“都怪我,没能兑现诺言、好好陪伴你一生”
清漪亦伸出来,为他拭去脸上泪水,泣道:“傻瓜,这如何能怪得你?怪只怪你我命中多舛、恶人当道”
忽凛色道:“那贼人之首已然中了我九转回肠毒粉,今世必不得善终!”
柳默细思那马上之人,其容貌行事,倒确与那周德一般无二。
怪道那日清漪有此一举,又道自己尽皆忘却,原来竟是这般渊源。
“那日之后,是何情状?”柳默又道。
清漪闻他问得,眼中又落下泪来,道:“我当时亦是伤重难行,便将你勉强、搬至林中,所幸那些贼人并未追来。我在山中自取药草疗伤,能行动时,将你”
哽咽道:“将你挪至幽谷中,葬在那里”
一时哽咽难言,只是哭泣不止。
“清漪”柳默将她紧紧拥住,哑声唤她,“对不起,我、让你等得、太久了”
清漪偎在他胸前,只是哭泣,难以成声。
柳默便只紧紧拥着她,轻轻抚摸她柔软的乌发,自己亦泪流不止。
清漪哭了很久,仿佛将这几百年的眼泪,在这一朝尽皆流出。
待略平静之后,直起身来,对柳默道:“你身体尚虚,且躺着吧。”
()(e) 柳默确已觉疲累难支。
清漪便扶他仍躺好,自己半抱着他,接着道:“后来,又过得几日,我方才下山,回至村中。那落叶村、早已非昔日景象。到处皆是血迹、尸身已然开始发臭。”
至此处,又顿住。
柳默轻声道:“别了!别再去想了”
清漪顿得片刻,又道:“我回至院中,只见姥姥在,她额上之血业已凝固,看她身上并无其它伤处,只怕是”
“姥姥她、是不想连累爹了”柳默不禁叹道。
清漪亦微微点头,道:“院中并不见你爹。”
“他逃出村子了吗?”柳默忙道。
清漪却摇摇头,道:“后来我在街道上、找到了他”
柳默便知桑远未能逃得,流下泪来。
他与今生之父柳权从未真正亲近过,而与桑远却是父子情深,心中自是悲楚。
清漪顿了一回,接着道:“我将村中之人安葬后,独自在村中,不知该往何处。人命如此脆弱,若我亦死去,来生又到何处寻你?只怕我已将你尽皆忘却,从此,就真的再不能相见了。所以,我”
“你便离了落叶村,出来寻找那不忘之术吗?”柳默道。
“那落叶村已然毁去,尽是冤魂。”清漪叹道,“所到之处,又尽是你的音容笑貌,我实已无法再留”
柳默轻轻握住她,哑声唤她:“清漪”
想要些什么来安慰安慰她,却又再寻不出一言来,便只紧了紧握住她的。
“那日你换下的青色长衫,我尚带在身上。”清漪道。
着,自袖中取出一件素色半旧青衫,果然是桑洛那日所着之物。
“已过去三百余年,它怎么竟像昨日一般。”柳默奇道。
“莲姨善修保存之法,是她教予我,是以保得至今。”清漪道。
“原是这样。”柳默点头叹道。
清漪接着道:“去至你家时,已然被大火燃尽,在废墟中找到了你我共种之花,花盆已碎裂,所幸不曾折损,那埋于土中的你我之血亦尚完好。我便依你当日所言,取出血液涂抹花根,换得新盆,带在身边。直至四年后花开艳红,方知这原是袁伯家南墙之下那株鹤红花。”
清漪罢,望向绛石苏旁那盆鹤红花,如今虽已是初夏时节,尚有两朵艳红如火、并蒂而开。
旁边青瓷盆中,那一株新种的鹤红花还只得五寸来长,与近旁那株三生草一般大。
“想你应是在袁伯处得了这鹤红花种子吧。只是袁伯曾言,那株鹤红花只得三十年,如何能有此种?”清漪道。
“这花种并非那株鹤红花所结,是袁伯多年前在他处偶然得之。他那院中之花,原是他一个朋友的。”柳默道。
“原来如此。”清漪点头道。
柳默望了望眼前这盆艳红之花,叹道:“初次在你院中见此花时,只觉异常亲近,每每见它时,亦只觉亲切,不想竟是如此。”
清漪微微用力,将他拥住,眼中又泛出点点泪花,望着那花红艳似火,默然无语。
柳默亦不再言语,只紧紧握着她。
天色已然大亮,明亮的阳光洒在青罗峰草木山石之上,青思自在那雪松枝上啾啾啼鸣,山风微凉,送来丝丝缕缕的草木香气,还携着不知名的野花之幽香。
两人便这样静静坐着,沉浸在前世今生的悲伤与欢悦之中。
此后清漪仍细心照护,十数日后,柳默方恢复如前。
这日,清漪尚未醒来,隐约闻得笛声清扬,那曲调自遥远的时空穿云而来,异常熟悉。
半坐起身、睁眼看时,柳默立于大石之上,背对着自己,面朝青山绿树,正吹奏着一曲,那曲调清越高远、空灵轻跃;又渺渺茫茫,浩然无垠,正是沧水调。
()(e) 清漪眼中又泛起泪花,知他已全然记起那一世之种种,心中悲伤、心酸、欢悦、苦楚、幸福、叹息百味杂陈,只默默无语,听他吹奏。
一曲终了,柳默回身望向她,迎着初升的阳光,露出微微笑容,眼中彩光跳跃,对清漪柔声道:“醒了吗?我吹得、可对吗?”
清漪轻轻点点头,泪珠已然滚落,轻声道:“跟从前一样好。”
柳默跃下大石来,走至清漪近旁,蹲下身,伸出来,拭去她脸上泪痕,柔声道:“过去种种已然过去,如今我已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你!此后便与你朝夕相伴、共享欢悦,再不让你伤心哭泣,你,可好吗?”
清漪点点头,泪珠犹自滚落,哽咽道:“好。”
柳默对她笑道:“既好,为何还哭?”
将她脸上泪珠拭去,道:“以后我只要你快快乐乐的,再不要这样伤心了。”
清漪便取出绢巾,自己擦干脸上泪痕,对他笑道:“好。”
柳默将她揽过,俯下身、低下头来,吻上她柔软的双唇。
隔着三百年,她的唇依然温热湿润,唇齿之间的芳香亦一如往昔。
柳默将她压倒在青青的草地之上,忘情地贪婪地摄取着。
清漪亦微闭双眼,双颊绯红,回应着他。
缠绵一时,柳默抬起头来,哑声道:“清漪,我、很想你,你、知道吗”
清漪眉眼朦胧,脸泛潮红,直望着他,唤得一声:“长离”又轻轻闭上了眼睛。
此时知他已回转,心中之名与心中之人终于合二为一,口中所称,已然换了此名。
柳默唇边绽出微笑,却只在她唇上轻点一下,将她拉起身来,道:“你早些嫁了我,我不想再等了。”
清漪亦绽开笑颜,红了脸,只道:“你便是。”
柳默略一思忖,缓声道:“我若回去,父亲定然不允。雪爷爷他们又只在这青罗峰中,不入尘世。不如我们就在此间成婚,如何?”
“你今生到底是柳家后人,如此,怕不妥当。”清漪沉吟道。
“只这柳字,便要你我分离,我要它何用?如今我只与你一处便是。”柳默道。
“如今已过得这些时日,只怕你婚期已过,那慕州城中还不知是何情状”清漪又道。
柳默却截住她,道:“你我成亲之后,再回去看来便是,左右已成定局了。”
清漪轻轻皱眉,叹道:“她不知如何了”
柳默伸揽过她,柔声道:“别担心,她定会好好的。”
清漪轻声叹道:“但愿她能好好的。”
柳默扶正她身子,道:“我们便去最近的城镇采买一些必要的物事来,便在此间行了大礼吧。”
清漪只轻轻点点头,不再多言。
柳默忽又道:“只是你的嫁衣,即便现在做来,怕亦要费些时日”
清漪抬眼默然望着他,又低下头来,面泛红润,低声道:“那身嫁衣,我亦带在身边呢”
着自袖中取出一个蓝布包袱,打开来时,一身大红嫁衣、上用金线精心绣着数十朵梅花。
柳默不禁直望着她,又将她紧紧拥住,唤得一声:“清漪”
一时却又无语。
清漪亦紧紧环住他,不觉眼中又泛起泪花。
柳默放开她来,对她笑道:“既有了嫁衣,其他皆容易得。”
“你的一身,尚未置得。”清漪道。
“男人的衣服甚是简单,我亦不描绣,想不过几日必能得了。”柳默笑道。
牵了她,道:“此时便去吧。”
清漪便也点点头,唤来青思,坐于其背,往蔚州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