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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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初,北美成绩出来了,不知是走运还是学校偏好闻川这特立独行的风格,他居然过了线,而且排名还不低。

    慕有哥告诉他这消息的时候,闻川没有表现出一丝惊喜,冷淡地回复了一句,“哦。”

    哦?

    大师,您可真淡定。

    于是,她问他,

    “北美在哪个城市?”

    他回:“杭州。”

    她:“那,我就报江大吧。”

    …

    人体画风波刚过去,闻川又出名了。

    一条横幅直接挂在了校门口,恭喜他通过北美艺考,班主任乐开了花,就差放鞭炮庆祝。

    闻川是知名的画渣,拿到这殿堂级美院门槛券,难免有人酸,明里暗里地嘲笑他。

    “过了又怎样,最后能上吗?文化课那么差。”

    “人家有学霸女朋友呢,成绩还不分分钟提上去。”

    “平时画的那么烂,走的什么运啊啊!”

    “不会是有关系吧!”

    …

    闻志强刚生了个女儿,让闻川回宁安一趟,电话催了五次,他才动身。

    恰逢一月一次的双天假,闻川一大早就坐上回宁安的车,计划到那吃个午饭就回来,可是路上堵车了,直到下午快两点他才到闻志强家。

    一桌子的菜,后妈去重新热了一遍,闻志强抱着女儿硬塞给闻川,“你抱抱。”

    闻川刚抱到妹妹,她就哇哇哇的哭了起来,闻川立马还给了父亲。

    “哭包。”闻志强摇了摇孩子,“漂亮吧,你看这对大眼。”

    闻川“嗯”了一声。

    “你给起个名吧。”

    “我不会起名。”

    “随便起个,都快上大学的人了,起个名还难?”

    “难。”

    “……”闻志强轻叹口气,“我和你阿姨想了两个,一个叫闻沁,三点水加个心,还有个叫闻沅,三点水加个元宝的宝,你觉得哪个好?”

    “都好。”

    “什么叫都好。”闻志强皱起眉,眼间渗出些不悦,“好歹出一个来,都好是哪个好?”

    “第一个吧。”

    “闻沁。”闻志强用鼻子蹭了蹭孩的脸,“行,就叫闻沁。”

    “行了行了,快把孩子放下,来吃饭。”后妈端上一大碗汤来,“都热好了,川快坐啊,站着干嘛?”

    闻志强把孩子放到摇篮里,拿了瓶酒和两个酒杯坐下,“陪我喝几杯。”

    “我不喝酒。”

    “不喝酒也喝点,哪有男人不喝酒。”他给闻川倒上满杯,“难得见一回,别扭扭捏捏的,什么样!”

    “不喝。”

    闻志强手持着酒杯,悬在面前顿住,突然用力地放下,“扫兴。”

    “川啊,你爸难得高兴,三年没见了,你就陪他喝两杯,不碍事。”

    闻川无动于衷,半晌,看着面前溢出杯檐的白酒,端起来一饮而尽。

    “哎呦,慢点喝。”后妈抽张纸巾递给他。

    闻志强高兴地笑了,“这才像话,男人就得这么喝。”

    “看看川长得,又高又帅,比上回见了得高出快十厘米吧,现在多高了,有一米八五吗?”

    “八四。”

    “还能长呢,才十七岁。”

    闻志强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身高随你爸。”他捏了捏他的臂膀,“还算结实,有点肌肉,不过以后还得多练啊。”闻志强抬起手臂用了用力,绷出一大块肌肉来,“瞧瞧。”

    他见闻川不作声,揽住他的肩,又举起杯,“陪你爸喝一个。”

    闻川喝了四两酒,有些困倦,闻志强把他塞客房里睡了一觉,再醒来天已经黑了。

    回不去了。

    客房里堆了许多杂物,闻志强给他买了身新衣服留着换洗,闻川冲了个澡便一直在屋里待着,找了几张弟弟的本子,坐在床上瞎涂。

    外头不时传来妹妹的哭闹声,后妈哄孩子的声,还有闻志强的叫骂声。

    九点半,多三分十七秒。

    闻志强推门进来,给他一杯橙汁,“川画画呢。”他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画的什么?”

    “随便画的。”

    “爸前几天给你班主任电话了,听你过了美院,不错,争气。”

    闻川没话。

    “你弟弟妹妹以后要能像你那么出息就好了。”闻志强瞄他一眼,叹了口气,“你弟要升初中了,想上宁安一中,他这成绩吧,估计得花点钱,我听听据得四万。”

    “现在又多了个妹妹,开销大啊,家里实在有点难,你阿姨又没工作,愁死你爸了。”

    闻志强手落在他臂上,闻川握着笔的手停住了。

    “川啊,你看,你妈给你留的那笔钱,能不能先支出点给爸爸用,等以后家里有钱了,爸再还你。”

    闻川盯着纸上的画,没有言语。糖衣炮弹轰炸了一下午,终于还是露出了真心。

    “怎么着也是跟你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弟弟妹妹,川。”

    “你不是想我来。”他低着眼,声音比这屋子里的空气还凉,“还是钱的注意。”

    “爸爸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盯着这笔钱七年了,还不放?”

    “怎么话呢?爸爸在跟你好好交谈,什么态度?非得撕破脸?”

    “我妈走前嘱咐过我,一分钱都不给你。”

    闻志强脸色有点难看,不话了。

    闻川掀开被子下床,“我走了。”

    没等人站起来,闻志强推了他一把,闻川跌坐回床上,就见闻志强气急败坏地朝自己吼,“你一个孩子要那么多钱干嘛?你怎么就这么自私?只顾着自己?把钱当命?你对你爸没感情就算了,那是弟弟妹妹,一个爹生的!你就不能为他们分担点?又没要全部,哪怕拿出一半,你也这么大个人了?有没有点良心?书都读哪去了?”

    他盯着父亲,目光坚定而冷淡,“我了,一分都不给。”

    “钱是不是都在林茹那?你不好意思要我去。”

    “你那姨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为什么要养你?还不是图这笔钱?你就是个傻蛋,脑子有病,上赶着贴补外人!”

    “听她还在夜店工作?卖了这么多年没男人要了吧?指望下辈子靠着你?”

    闻川平静地仰视着个这个逐渐现出原形的怪兽,像长出了两颗獠牙,血盆大口里钻出无数毒虫,爬满整个头颅,背上长出张牙舞爪的触须,慢慢像你逼近。

    他只听进耳了一句话,“你就在这都不准去,好好反思吧。”

    闻志强走了,还带走了他的手机。闻川回过神,起身想去拿回自己的手机,闻志强转身就是一拳,实实地落在他的额头上,“什么时候把钱拿出来什么时候再出去,否则你高考也别考了。”

    闻川坐在地上,听见门被锁上的声音。

    他并不伤心,也没觉得有多疼,只是眼神有些发晃。

    闻川并不在乎高考,只是一秒都不想在这待下去。他淡定地站了起来,往后窗走去。

    还好,四楼而已,大不了再断一次,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刚开窗,闻志强拿着根铁链子进来,冲着他的背就是一下,闻川身子一抖,直接趴在了窗户上。

    闻志强骂骂咧咧地拽住他的衣服往后拖,“还想跑,又学你那短命妈!”

    短命妈,短命妈……

    三个字在他脑子里转啊转啊转,把人的神经乱。

    闻川倏地挣开他,冲着闻志强的脸了一拳,他爸人高又状,力气还大,把闻川按在地上踹了几脚,“敢你老子,生出你这个不孝的东西,抱着那笔钱给你妈烧纸还是给你姨买棺材!”

    闻志强越越气,大口地喘着气,举起铁链子就甩向他。

    “我让你跑,让你跑。”

    “你跑啊!”

    闻川趴在地上,听着身后皮开肉绽的声音,后妈抱着臂站到他手边,“川,干什么惹你爸发这么大火,他有高血压,你要把他气死啊。”

    “别跟他叽叽歪歪。”闻志强踢了踢他的腰,“钱都哪去了?”

    闻川咬着牙,一声不吭。

    后妈蹲了下来,抓了抓他的头发,“问你话呢,拿不拿出来?”

    闻川仰头看向她惬意的嘴脸,突然爬了起来,将她给扑倒,握着她的脖子把人头往地上撞。

    咚——咚——咚——

    他红着眼,几斤癫狂的嘶吼着,“不拿!”

    “不拿!”

    “不拿!”

    …

    闻川找机会逃了,手机没有拿,钱也落在房间。

    他照着路上的指示牌朝宁椿方向走,不停不休,走了一夜。

    后来,有好心的哥哥带他一路,把人送到了家门口,闻川上去拿钱给他,下来时那人已经走了。

    家门钥匙也丢了,他敲了半天门,林茹才睡眼惺忪地开了门,看都没看他一眼,回房继续睡,“这么早。”

    闻川进了屋,关上门,把闻志强给他买的衣服换下,扔进垃圾桶里。

    可他还是觉得碍眼,点了把火,把它们烧掉了。

    …

    周一早上,慕有哥在区门口啃着包子等他,一见人来,凑上前去,“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啊?”

    “手机丢了。”

    “哦。”她把奶黄包递给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早上。”

    “欸,额头怎么有伤?”

    她抬起手正要撩开他头发,闻川握住她的手,放下,“被车撞了。”

    “什么车?”

    “电动车。”

    “哦。”慕有哥并没有怀疑,“身上没伤吧?”

    “没有。”

    她突然慢下步子,跳到了他背上,“真的假的?”

    闻川皱了下眉,忍着疼,抓住她的腿,“抓紧了,别掉下去。”

    慕有哥摇了摇腿,“行了行了,让我下来,你吃早饭吧。”

    “不饿,我背你会。”

    快到校门口,两人分开,各自去了班级,一同往常。

    语文课,刘正提默古诗,闻川呆坐着,冲着黑板发愣,刘正过来敲敲他,“别走神啊,默写了。”

    他拿出本子,刘正仍立在他身旁,“不会的话再看看书。”

    自他过了北美,刘正对他是大为改观,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温柔地呵护,细心地照料。

    待刘正走远,胖子悄声对闻川:“你现在就是老刘的宝贝,含在嘴里怕化了。”

    闻川没听进耳,盯着作业本,听着刘正在教室另一头念着,“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上一句。”

    大家纷纷起笔,闻川握着笔在本子上轻划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下一句。”

    “提携玉龙为君死,上一句。”

    闻川一个字都没有写,他看着教室里埋头的同学们,忽然变成了一群被圈养的动物,兔子、老虎、豺狼、斑马、鹿……不管你是食肉还是食草,都被主人疯狂的投食。

    虎长得像猫,鹿长得像马,兔子长得像狐狸……

    闻川默默起身,走出了教室。

    刘正自后头唤,“闻川,干嘛去?”

    “闻川!”刘正指了指班长,“跟去看看。”

    班长跑出教室,跟上了他,“你怎么出来了?闻川?喂!闻川!听见没?”

    他的手落到他肩上,闻川突然停下,用力地抓住这只手,眼神幽深又吓人。

    “疼。”班长面目狰狞起来,“疼啊!”

    闻川看着被自己攥在手心的几根白骨,松了手,继续朝前走。

    “你怎么了?”闻川精神不正常,行事怪异,同学两年大家都清楚得很,班长看他这幅模样,忽然有些毛骨悚然,“哪不舒服?还是出什么事了?你倒是话啊。哎,你这人真能把人急死。到底要上哪去啊?”

    “回家。”闻川。

    “回家?还没放学啊。你要不先回去跟老刘拿个假条?”

    闻川不理他了,班长没办法,只好回班级,反正他没假条,门卫是不会放人的。

    可他没想到的是,闻川翻墙出去了。

    …

    班主任直接追到他家去,进行一番思想教育,又把他那补觉的姨叫了起来沟通了一个多时。

    等人走了,闻川就把自个关在房间里,任谁敲门都不理。

    林茹知道他心情不好,便想着让他自己待着,不去扰,却没料到这家伙两天不吃不喝不睡,房门紧锁,死在里头似的。

    最后,慕有哥带了个开锁师傅来直接把他锁给撬了。

    一进门,满屋子的画材味,刺鼻的很。

    他弓着腰,一身憔悴样,眼里全是红血丝,不停地画,不停地画,像个精神病。

    林茹骂了他一顿。

    慕有哥站在门口,听她骂。

    林茹夺过他的画笔,直接给掰成两断,“你要不要命了?脑袋画出问题了?你到底想干嘛?怎么突然这个样子?你要急死我吗?”

    闻川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朝门口的慕有哥走了过去。

    刚走两步,人直接倒了。

    …

    夜里的医院很安静的。

    病房里熄着灯,慕有哥坐在他旁边,用手机电筒照着做题。

    深夜,闻川醒了,盯着漆黑的上空,目光渐渐挪到左侧,看到了唯一的那束光。

    房里充斥着死气沉沉的寂静,唯有那笔与纸摩擦的声音,力量轻微又庞大。

    他沉默地看了她良久,忽然叫她一声,“有哥。”

    “你醒了。”她将灯筒转向别处,免得刺到他眼,“哪里难受吗?”

    闻川摇了下头。

    “医生暂时不要吃东西,你要是饿的话就忍忍,等好点弄些流食。”

    她见他不话,趴到他肩头,靠近他的脸,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有点烧,再睡会吗?”

    “我想退学。”

    慕有哥怔住,不话了。

    “我想退学。”

    “还有两个月就高考了。”

    “我不想考。”

    “为什么?”

    他不回答。

    “你想好了?确定了?”

    “嗯。”

    “你想好就行。”

    “你不生气?”

    “是你的人生,我没权利什么。”

    “你生气了。”

    她拽了拽他的耳垂,“我没生气,只是遗憾啊,北美啊!太可惜了!”

    “我不想上学,很久之前就不想上了。”他无力地看着她,“因为你在,我才又坚持这么久。”

    慕有哥心疼地看着他,满脑子都是他背后的那些伤,她并不想刨问它们的由来,既然他没有主动。

    “那就不上了,你这么自我,就算以后去了大学还是自己一个人闷头画,在家也一样。”

    “谢谢。”

    “你谢我干嘛,你要真想谢我就好好学习,一起去杭州呀。”她看着他的表情,笑了起来,“开玩笑了,你养好身体,开心最重要。”

    “嗯。”

    她刮了下他的鼻尖,“那你睡吧,我把这题解完。”

    “嗯。”

    慕有哥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哀怨一声,“好难啊!解不出来!”

    闻川看着她抓耳挠腮的样子,弯了弯嘴脸,安心地闭上双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