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山鬼(4)
趴在虎皮地毯上的周涣感到周身一松,藤蔓作枯叶碎纸般脆弱,崩掉桎梏,操起尘土中的白鹿,雨师妾手腕上的东西顿时簌簌掉地。
她极快极轻地道:“多谢。”挡下山鬼咬牙切齿地一击,叮嘱道:“去拿回崇明玉。”罢旋身跃上树头,树枝只是轻微一晃,仿佛只是载一缕风。
山鬼不甘示弱也跳上去。
“来得可真快。”山鬼道。
雨师妾眸色黑黑沉沉,如两泓化不开的墨色,不带丝毫感情,目无下尘,神色之倨强倨傲,若云巅视远步高的神祇。手里还持着白绫,蓄势待发。
山鬼摩挲着藤萝碧绿的叶片,澄黄色眼珠转了转,满是狡狯,笑着露出雪白的贝齿,道:“靖,我们合作如何?”
雨师妾望着她,松巅的风更大,吹得发丝与裙袂飞扬,环珮声音如罄:“理由呢?”
“你被驱逐下界,料想定痛恨神族,何不趁此倒戈。”
思忖须臾,雨师妾开口道:“不战而屈人之兵,确实是好事。需要我做什么?”
山鬼笑道:“不需要多麻烦,只要你现在离开,把纯阳血留下。”
“纯阳血”三个字越过雷池,话落,眼前铺天盖地的白,山鬼骇然大惊,猴似地往后矫健一窜,白绫落了空,树皮登时掉下去。
山鬼惊魂未定,一手扒住树干,怒道:“靖,你个疯子,你难道想内斗引起九重天注意吗!”
六族中,以神族最重礼教律法。神族禁止内斗,神祇的命武均登记在琅嬛阁处,若命武相斗必惊动命官惊动凌霄殿,因此若非必要,切磋闹都会选其他武器代替,以免召来天兵天将。
九重天人人皆知雨师妾命武是把伞。曾是雨师屏翳的伞,雨师屏翳与女妭葬身涿鹿野,方传给她,就像天帝将原本属于女妭的荣光加冕给她那般。
雨师妾师从昆仑虚,一把雨女伞舞得虎虎生威,可与魔族少主姜疑比肩,传言二人同窗时曾经比试过。伞举一尺雨雾漫,扇迎襟风玉声寒。难解难分,胜负未定。之后,拜九天玄女为师,实力更是深不可测,她确实为神族做了不少事,但后来犯下弥天大错,天帝震怒,因女妭独子的身份出手护下,方免遭一死来到下界,才百年便成阴天子,倒是厉害。
而现在,她并没拿惯用的雨女伞,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雪洁白绫,还柔软地垂着,想来本意并不想闹大。
却被山鬼这么一问,雨师妾一愣,山鬼趁势逃去稍安全之地。
雨师妾五指攥紧白绫,沉声警告道:“天帝派遣诸神官下界搜寻碎玉,任何神祇不得窝藏营私,你在触犯天律。”
触犯天律?山鬼仿佛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呵呵笑道:“靖,我竟不知道你何时这么听话了。论触犯天律,你当之无愧第一人,不是吗?再了,你不过是叛臣之子、戴罪之身,恐怕连神籍都没有,轮得着你置喙……”
杀气大增,白色纱罗随风飞舞,像从十八层炼狱爬来的修罗。雨师妾原本不想杀她,这下却怒了。乔木应声倾倒,山鬼骗身跃上别的枝头,后悔刚才的口不择言,慌乱道:“弑神是大罪,违者清冷渊锁上上千年,你难道还没锁够?”
白绫收势,只是缠住她的四肢将整个人急速拉坠在地,枯叶断了,面前出现一双白绣鞋,视线上移,清冷得像月的神情。
“弑神?你不配。”
脊梁挺得直而孤傲,像千年前那样,眼睛像阿鼻深处的恶鬼,也像千年前那样,磨牙吮血杀人如麻。这样的压迫下,山鬼浑身冷战,颤抖惊惧地望着她。
身后传来踏过枯叶的脚步声,白衣紫衫的周涣负剑而来,身后跟着山魈。
山鬼大叫着扑过去,周涣不介意让主仆叙旧,侧身让贤。
他来到雨师妾身边,把几块碎玉递去,玉石触手冰凉。雨师妾略有些疲惫,转身道:“带回村子,村民才是受害方,由村民定夺。”
周涣点头,取出锁灵链与两道符咒走近主仆。
山鬼护住山魈,倔强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若要问罪处刑尽管朝我来,别伤害宝宝,你放它回去,不然村民会杀了它的!”
雨师妾隐忍不言。周涣心道山魈并没有心机,一切行动听从山鬼,大手一挥放过山魈。
山鬼望着他俩的目光怨恨又恶毒,道:“纯阳血乃世间最干净的东西,能洗净一切污浊,听降为生灵后便与九重天断了联系,我原想寻找纯阳血再洗净碎玉邀功,没想到半路杀出个你们,我差一点就成功了。”
周涣假装惋惜地道:“可现在这些都迟了,再了没那么巧我就是纯阳血啊。”
山鬼脸色微变,探性地瞅了一眼前方背影,道:“她难道不是与你同行?她是天帝最忠心的鹰爪,她身边的凡人焉能是普通人,不然我也不会放弃新娘掳你。”
周涣无奈地摊手:“那可真是天公不作美,贫道还真是普通人了。只因家师与雨师是旧识,故而托她照拂下山后的贫道,有什么问题吗?嗯?”
山鬼终于崩溃,咯咯笑了两声,痴狂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前功尽弃……”
周涣叹气道:“施主执迷不悟,酿成大错,偷畜生取血也就罢,如今连人血也觊觎,若贫道等人晚来一步,新娘子丧于她信奉的神明手中,真真是讽刺。”
天地伊始,化分清浊二气,清为神,浊为魔。凡人羸弱,便有了神明庇佑世人,免遭邪魔秽气侵扰,但一个神明有了害人之心,如何犯得上神一字,如何还有脸面接受子民供奉。
山鬼量了会儿他,露出雪白的贝齿,笑道:“道士,你知不知道有个词很适合你?”
“施主请讲。”
“狗仗人势。”
哦,这样啊……周涣不痛不痒,眨了眨眼,托腮道:“山鬼姐姐,你看山下村庄,因为喜事而张灯结彩,灯光璀璨,亮不亮?”
“……”
“你能看见灯火,那灯火中的村民能看见你吗?”
山鬼嘲笑道:“当然看不见。”
“是啊,所以贫道也看不见啊。”周涣托腮,“所以你的评论对贫道有什么作用呢?”
山鬼噎了噎。
山脚草木葱茏,轿子已被扶正,围聚着村民,篝火闪烁,映着新人羞赧的脸,婚礼虽起变故但无人有恙,便也算得上好事。
见他们下山,村长相迎。周涣将剑放回背后剑鞘。二位新人跟着过来,见不止有他二人,身后还站着一陌生少女,新娘好奇又谨慎。
周涣介绍道:“这位便是诸位信奉的神灵——山鬼。村子之事,村长问她,她自会解答。这事多亏雨师姑娘,若没她,恐怕还不能生擒山鬼。”
他并没邀功,反而将功劳都归在雨师妾身上。村民纷纷言谢,雨师妾乍然受到村民爱戴,后退半步,半晌才点点头。村民已习惯她的疏离,并不在意,拉着周涣审讯山鬼。
雨师妾低头望手,腕胜凝雪,白得有些病态,手腕上正是对一青一红的绞丝蛇玉镯,山鬼的话浮现眼前。
夜风徐徐,树叶碰撞,山间料峭的春意吹过指尖,铃声珊珊一动,眼前出现一方幽蓝。
是同行那伙人中的队长。那人生得高大,送来一串青见花形制的花铃。
“这是雨师姑娘给找道长的花铃吧?兄弟们在草丛里找到,如今物归原主了。”
“多谢。”她接过花铃。队长似乎想什么,但她已转身,把铜铃拋给周涣。
周涣正蹲在地上同山鬼话,后脑勺蓦然被一砸,吃痛地发出声,揉了揉后脑勺吐了个半愠不愠的“你”字,又愤愤地转过头。
偷鸡摸狗屡教不改,还妄图攫取人血,山鬼被赶回山林,无事不得下山。山鬼之事便这么告破。
村长,山上的事解决了,山下的事还没解决,请各位救命恩人参加喜宴。
新娘钻回大红轿子,由村民吹唢呐皮鼓地抬回土庙。梁上挂着红绸,绸下烛火不出的喜庆。新娘本是农家女子,容貌并不出众,但此刻站在流明宵烛中,却桃羞杏让,难怪世人道嫁衣是女子最美的衣裳。
结发同囊,共饮合卺酒,誓下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海誓山盟。这是人间的喜庆,凡人的喜庆。
喧嚣的喜庆感染周围人,周涣看得兴起,水青眸子浸润在喜光之中,瞥过梁柱后面藏着的一方白色衣角。
周涣默了默,走过去。这里僻静,方才的那些热闹仿佛都很远,雨师妾的目光透过黑暗,有些冷漠和与世隔绝。
“你怎么一个人待在这,不去看看?”
她望向红光处,抱胸道:“有的人生前席不暇暖,天下何人不识君,死后却冷冷清清,无人佐酒轸念;有的人生前碌碌无为,默然过完一生,却有人在死后回忆畴昔。人间悲欢,有何可看?”
周涣笑道:“也对,九天神女,见过起高楼,见过宴宾客,亦见过楼塌了。于你而言,人间悲欢不过朝生暮死,沧海蜉蝣,确实没什么可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