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干娘(1)
醒来后,他趴在溪边呕吐半天,涮口半天,宁死不愿让雨师妾碰自己,所幸快到山顶,这才不至于饿死。
这是二人的第二个梁子,周涣记了颇久,直到很久后孟惊寒听他抱怨,解释无名山千里之内渺无人烟,她如何猎杀一个乞丐,许是黑熊,周涣这才知道当年被唬骗,可梁子已结下了。
恨她的人不少。雨师妾不介意多一份孩子的恨意,回想起往事并没多大反应。火焰烧得更旺,不时炸开火星,像上元的爆竹,或者夜空中炸开的烟火。流云易散,烟花易冷,这些美丽之物总是转瞬即逝,给予世人遐想。
明月凌空高悬,清晖越过树影,落在芳草垫上,像一枚细碎的水月宝石。
周涣感受到一股分外冰凉的视线,转过头,大黄已经两三口解决田鼠,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手。
周涣立马护紧晚餐:“不成,不能给你。大黄啊,你听我,狗吃耗子吃多了容易长成猫。”
大黄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用爪子在地上划个圈圈,示意它吃的田鼠那么少,周涣的那么多。
周涣点点头,从包袱摸出根又大又粗的白萝卜:“我嘛,我在长身体,营养得跟上。你嘛,你不需要。”
大黄了个响鼻,不甘心地叼着白萝卜走了。周涣望着它的狗屁股,转身托腮看着雨师妾拨弄柴火,火光将她的脸照得如同暖玉。
雨师妾没有抬眼,却知道主仆动静,随口道:“既然为主仆,便要相互陪伴,而非互生怨怼。”
“听起来你很有经验,看来以前也养过宠物。”
雨师妾用树枝戳着火堆,点头。周涣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会得到肯定的答案。不过,她这么冷的人就算豢养宠物,也应该是螣蛇、讹兽等阴冷神秘的灵物吧。
“蛇……那种湿腻之物,我不曾养,也不曾想养。”树枝带起一串火星,她一怔,旋即否定。
“那你养过什么?”火光在眸底跃动。
“你不必知道。”雨师妾毫不留情地驳回问句,心里却浮出两个字——獬豸。
这是种能辨是非曲直、识忠奸善恶的神兽,肖似麒麟,生独角,浑身遍布是浓密黑亮的卷毛。
作为阴君,天子殿中执掌芸芸众生轮回生死的阴天子,一翻一覆兮如掌,一死一生兮如轮。獬豸便是协助众人判决的工具之一。若遇满嘴谎言之徒,以角拱之,若屡教不改,便囫囵吞了。
獬豸凶猛,不知算不算得上那群闲神散仙定义的灵宠,不过仔细想来,獬豸竟也在地府待了六百年,比周涣还大。
雨师妾看了周涣一眼,他已经睡了,和大黄互枕而眠,其他人也都各自梦会周公。夜是静悄悄的,抬手化出一把白伞,静默量。
一夜无梦,第二天清,周涣是被惊呼声吵醒的,斑鸠从碧蓝如镜的湖面掠过,同伴的惊呼传来,队长走过来道:“我们在岸角发现一只年老的破船,虽简陋,敲敲还能用。”
周涣道:“那羊皮图纸上贫道只认得几个字,其中两个便是大泽,看来果真有老天爷鼎助。”
漂了三天,仍不是头,同伴百无聊赖地开始钓鱼,结果钓了块破布,气得破口大骂就要扔回去,周涣一把拦住。
雨师妾望着万顷碧波,讽道:“一块烂布而已,你要拿来做什么,给大黄做衣裳还是做窝?”
晒太阳的大黄竖起耳朵。
“麻烦你有的时候用正常的角度看我,雨师姐姐。”周涣不满道,“荒无人烟的大泽哪来的破布?嘿嘿,我们在湖上走了这么久不见岸,刚才可这东西不就代表附近有人家么,至于这人家是山林猎户还是传中的桃源婆桫嘛,那就不得而知了。”
适时碧湖上白雾隐隐。明明是春初,却有红枫逐水流。确实是这样的,众人顿悟,捞桨的捞桨。
过了会儿,身后传来周涣的声音,雨师妾回头,看到他举着手腕委屈地喊道:“雨师姐姐……”
雨师妾默了默。淮城之时为了开玉虚幻境,划了周涣一剑,山鬼取血之事,又划了周涣一剑,可谓命运多舛。就因为这样周涣赖上她了,而且喜欢得了便宜还卖乖,包扎完一只另一只手也举起来要包扎,若雨师妾借口那道伤与她无关,周涣便闹。
周涣看着她指尖翩飞,脑海浮现山鬼的话。她在九重天应该也是顶厉害的角色吧,四处受伤,方才有这手包扎技巧。他突然觉得自己不该对她抱有这么多的成见。
许是目光太专注,雨师妾抬起眼睛疑惑地看着他。周涣随口道没事,却发现前方有异,只见碧色之间有一点鲜艳丹红,恰如写意山水中的一点红花,竟然是到岸了。
船只推开波浪,晃晃悠悠地驶进遍布红枫的水天之间。
巉岩林立,枫林灼灼,岸水碧蓝。丹枫潇潇而落,落在深不可测的碧蓝潭水上,形成一段诡异而绮丽的织锦图画。水旁坐落着一个石碑,上面用朱砂描边了十个大字:我是沧海客,苍生不留情。
周涣观赏这铁画银钩,心道难道是上一个寻访者的佳作?这字银钩虿尾,似游云惊龙,写下它的人倒是位大家。
众人弃船上岸,只见林间百草丰茂,丹叶之下百花盛开,惹得这些人了好几个喷嚏。只有雨师妾抱臂,看着无事,看那些纷飞的流光彩蝶。水木清华,春和景明,好一个世外婆桫。
大约走了一炷香,众人抱怨何时是个头,周涣发现不对劲,走到一棵枫树前。
“发现了什么?”雨师妾问。
“记号。”周涣道,跟自己刚进来时做的一模一样。
林子有异,似是一道迷宫。他正要提醒同伴,一阵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兜头扑来。
灵符嘭地声窜起明光火焰,驱散一方浓雾,周涣连忙唤了两声雨师妾的名字,可声音却被浓雾吃得干干净净,没人回应,心下一惊,连忙唤大黄的名字,立马传来两声回应的犬吠。
周涣摸了摸大黄毛茸茸的脑袋,主仆二人寸步不离,在雾气里转悠,脚下绊到个东西,蹲下一看,一副白骨入眼。
大黄吠了一声。再看四周,浓雾比雪还冷。不知过了多久,应该是北风的呼啸吹散了雾,浓雾散去,是个冰天雪地的场景。
北风吹得质地沉重的青铜占风铎当啷作响,积雪有一尺厚,街道清冷,唯有街对面檐下,三个摊贩在收拾摊车。
一个哆嗦道:“这鬼天气冻死个人。”
另一个道:“可不是吗,农正司今年是最冷的一年,前几天冻死好几个人呐,听闽州、文川那些地方过冬的庄稼都冻没了,发饥荒呢!”
剩下一个道:“哎,前天我邻居一孤寡老头都冻死了,我媳妇儿好心烧了件棉衣给他,哎,这个冬天不知道要冻死多少人。”
记忆里很少有这样的大雪。前有玉虚幻境作参考,于是周涣走向抖得跟鹌鹑一样的两人,询问年号。
贩抬头看他一眼,见是个仙露明珠般的年轻道长,礼数颇全,便也恭敬报上年号。
周涣一愣,贩道:“天寒地冻的,道长也不像没钱的人,前面酒肆兼卖冬衣,道长买件穿吧,我看着都觉得冷。”
“无量寿福,多谢施主。”周涣一笑,买下两件玩意作谢,转身走了,大黄紧跟其后。风雪拍在脸上,如刀如割,周涣加快步伐,向城外跑去。
如果贩的没错,如果自己记得没错。那年,他六岁……
周涣蓦然瞪大了眼,往城外飞奔,大黄狂追。
他想起来了,这是她死的那一年。
——干娘!
流浪的日子太过苦涩,脑子会故意忘记一些痛苦经历,好自我保护、自欺欺人,是以很多事记不得,但有一件事却是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村子瘟疫横行,他不死于病痛,也该死于祭天,可最终却阴差阳错成为万千流民中的一员。
别人在学堂揣袖背《千字文》,他在垃圾堆捡拾菜叶,在野狗嘴下抢馊了的包子。他年龄,抢不过,常常饥一顿饱一顿,便是那时认识干娘。
武帝南征北伐,她丈夫死在入编的路上,宗亲吃绝户,街道商铺不肯收她,饥馑之年愈发没有工作,只好当流民。她其貌不扬,是标准的农家妇人形象,本来姓颜,但格外虎头虎脑,大家都叫她虎大娘。
有富贵公子丢东西,她第一个冲上去,蛮牛一般地掀开竞争对手。酒楼倒潲水,她第一个冲前去,用那张农妇特有的温和老实的长相、用那张侍奉了婆婆数年而练出的巧嘴,抢出第一捧富足的残渣。
有次,她抢到一个大馒头,流民们劲儿都没她大,在地上哎呜喊疼。虎大娘雄赳赳气昂昂地凯旋,看都没看一眼。
走到年幼的周涣面前,虎眼要把他盯出窟窿:“伢啊,你咋又哭了?”
“我……我饿……”
她二话不扳下一块馒头。
“虎大娘!你他娘的活该被吃绝户!”身后传来谩骂。
“你老婆活该千人骑儿子活该没屁/眼!”她回敬,转头温柔道:“慢点啃。”
周涣狼吞虎咽地啃馒头,虎大娘替他顺背:“为啥饿呢?”
“抢……抢不到。”
“比你的娃大有人在,你咋抢不到?有东西时你就第一个冲进去,拦住他们不准靠近,如果有人抢先一步,你就挖、你就咬、你就踩、你就骂。”虎大娘传授致富经。
周涣止住抽噎:“这样、这样也可以吗?”
一辆汉白玉盖香风翠幄马车辘辘过驶过,一只肥硕白嫩的手抛下一包油纸包着的包子,虎大娘你看着,身躯如象,吼声如雷,瞬间掀开那群人,抢得包子归。
身后又传来虎大娘你活该没崽的唾骂,虎大娘给他一个包子:“看到没就是这样,你不抢你就活不下去。咱人啊,第一个考虑的得是自己。伢呀,你怎么流浪的?”
周涣了自己的经历,原本已止了哭声,又强忍着不要流泪,但半大的孩子起伤心事来还是抽噎不止。
虎大娘给他擦泪,目光满是慈爱:“你听到我被骂绝户了吧,既然你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我是个别人不要的寡妇,我就认你作干儿子吧。伢呀,你叫啥?”
周涣慌乱抹掉眼泪,声音还满是哭腔:“涣、涣儿。”
他生得瘦瘦,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换谁看到都忍不住跟着掉泪。虎大娘圈住他,温柔道:“叫声干娘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