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陈年怨
等周涣反应过来被诓,已是三天后。树木葱茏,他望着前面滚的大黄,怎么就着了雨师妾的圈套?不过一诺千金,既已承诺便应信守承诺,将就就将就吧,然后将就到磨合期过,来到一处枫林。
枫林没什么常见的,新奇的是队长那伙人终于不提防他与雨师妾了。
虽是同行,但队长他们一直很是警觉,并未将周涣二人当真正的同伴。雨师妾手里本来有婆桫的线索,不过见他们有图纸,便不大费周章单独行动,让周涣静观其变看看他们的反应。
可今天不同,地图终于走到尽头,无路可走,傲人的队长终于低下头请周涣破译一下。
破译这种事不是他吹,周涣的脑子向来很好,接过地图。上面的文字与任何文字都不同,不似当今任何一种书法,也不似古文字,倒像是异国文字。他年纪轻,入学又晚,只记得在某部古书上见过,依稀辨认出三个词,分别是“大泽”“山海”与“不出”。
队长收起图纸,淡淡的喜色,道:“青涯道长果真聪慧,少年颖绝,连异国文字也识得,在下早该请示你,何必带这群酒囊饭袋。”
他其貌不扬,但行止大方沉稳,很有领导气息。羊皮图纸非随手能淘的,这几个同伴又看似不简单,不似简单的寻访者,反倒是名门正派或世家大族的大弟子嫡公子,为某种目的想去婆桫一看。
周涣客气道:“姜施主客气了,不过雕虫技罢了。”
“非也。”队长摇头,“山鬼村里谈论山魈时,道长指出我等降魔塔建议太过残忍,便知道长年纪虽轻,性情见识却不少,颇有名门风范,不知道长师承何处?”
虽然有些夸大其词,但其实不假。周涣剑术尚佳,轻功极好,脑子更是千里挑一。幼年困苦,别读书,就连活下去都难,后来稳定温饱,便愈发珍惜读书时间,袖子里常年揣着几本书。
对方话如此客气,周涣行了一礼,年道福生无量天尊,笑容轻轻浅浅,如云如泉,白云出岫:“师门不是什么不能的,师承无名山。”
“无名山?”队长疑惑地哦了一声。
“是无名之山,还是无名的山?”其他人问。
“让各位见笑了,是前者。师祖当年避世隐居,开宗立派,对于山该唤什么,门派该唤什么,未曾花心思,山下百姓唤师门无名山,便偷懒摘来用了。”
“似有听闻,无名山弟子修身养性,无名山为世外仙山,山脚白雾茫茫,凡夫俗子找寻不得,山下百姓若有求助,也是劳烦守山弟子递交函书,颇为神秘。”队长好奇道,“姜某年轻时便想拜访无名山,不知可否引见一下?”
周涣道:“都是夸张辞,再怎样的仙山住的都是贫道这种寻常人,没什么三六九等。至于引见……队长为难贫道了。若队长是受妖邪祸害的老百姓,贫道倒可代师门助之,定在所不辞,队长有什么难处么?”
行走江湖,多些警惕心终归是好的。
引见无果,队长道无事,便退回火旁。周涣愈发肯定这就是个喜欢游山玩水的。
林风呜咽,火焰像胡姬翩跹的红罗裙,风带微凉水汽,草丛翕动,犬吠由远及近,雨师妾牵着大黄归来,递来一串麻绳拴好的猎物:“此地林海苍莽,竹鼠有许多。”
周涣端详那群扑腾的灰团子,道:“你认错了,这不是竹鼠,是田鼠。”
“是么,太久了,我不记得了。”
师父席不暇暖,他是由年龄相仿的云湦照顾长大的,云湦其人是纨绔里的翘楚,常带他上蹿下跳,无名山的厨房菜品单一,云府娇生惯养的嫡少爷吃不惯,常带他去后山山鸡猎野兔什么的,久而久之烤野味的本事愈发炉火纯青。堂堂一个道长,剑耍得不怎么样,下厨房倒是行云流水。
周涣拎着竹鼠去河边,看着这群毛皮球扑腾腿。姜队长走过来,捉过那群被皇竹草拴着四爪的竹鼠们,咔嚓咔嚓,脖子全断了。
周涣脸白了些,拿着眩晕用的灵符,警惕道:“姜队长你做什么?”
姜队长缓缓空出手,坦然道:“道长不是不忍心杀生?早听闻出家人仁善,我见道长迟疑,便主动帮忙……”
周涣奇怪道:“不是啊,贫道只是在想用什么花刀比较好,没有不忍心杀生。你们想吃麒麟花刀还是十字花刀?”
队长愣了愣,干笑两声,竹鼠便不要那么折腾了,整个烤更有江湖气概,当然,如果腹中加入一些香料野果,比如海棠果,则更美味。
周涣认真地记下了:“好,待有机会了贫道便这么试试。姜队长似乎对烤竹鼠颇有见解,原来也经常下厨么?”
“下厨……甚少。”队长迟疑片刻,“倒是以前为别人烤过。”罢摇摇头起身走了。
周涣原本算拿灵符晕住它们,这样省去痛苦,拧断脖子的声音是那么清脆,毛皮球们一下就不扑腾了,不知道临死前有没有觉得痛。
幸亏山鬼村的村民送了些佐料,不稍片刻,香溢丛林。队长那拨人分走自己那份晚餐,给了些银两,周涣攥紧自己的“工钱”笑得灿烂,给大黄一只,又给雨师妾一只。
“不必。”
“嘻嘻,我想起时候了。我烤得可比时候你烤给我的好多了。你那次烤的别了,简直惊天泣地。”周涣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望着她,目若春水。
雨师妾道:“你近来吃错药了,既然讨厌我,怎么尽在面前晃。”
周涣故态复萌,手痒道:“哪里,君子慕少艾嘛,雨师姐姐美若天仙,贫道仰慕万分,怎会厌恶?”
天旋地转,耳畔插着雨女伞。周涣躺在地上,一只腿支起,雨师妾近在咫尺,苍白冰凉的手揪住衣领,眸子危险地眯着:“是啊,还记得那时候,你饿得痛哭流涕。”
周涣的眼珠转向上方,语气轻松:“我以前很讨厌你的。不过偷了个钱袋,就把我揍得半死不活,看我流血了不仅不请大夫,反而是把我送上山,是送我去什么降魔塔炼妖炉,别提多害怕了,也别提多恨你了。”
怪不得会阻止用降魔塔对付山魈,因为受过惊吓,所以知道其中苦楚。
彼时,无名山逶迤巍峨,绵延不绝,手可摘星辰凌云,攀爬中,周涣饿得前胸贴后背,伤口火辣辣地疼,于是挣扎得无法厉害,哭闹不止。
雨师妾道:“这是去降魔塔的路上。君子气骨应清如秋水,纵家徒四壁,终傲王公。你犯诳、窃、掠三罪,枉为人,送去降魔塔教化。”
周涣没受过学,听不懂聱牙诘屈之语,可依稀能猜出是在骂自己,听到降魔塔这个词,瞬间愣住,半晌,颤抖嘴唇,瑟缩道:“那是什么地方?”
她道:“关押无数罪孽深重妖魔精怪之地,妖怪进去,不出片刻便被众魔撕碎吞噬,若凡人进去,骨头都不剩……”
“我……可不可以不、不去……”周涣吓得字都吐不利索,心如擂鼓,慌乱恐惧之下拍开桎梏便要往山下跑,孰料白绫跑得比他快,蛇般飞速缠上腿往后一拉,脑袋砸上硬硬的石头,顿时蒸起一个好大的血馒头。
他想起死去的村民,一张张合不上的嘴,一双双闭不上的眼,尸体上青白紫红的疮斑,还有临死前痛苦至极地哀嚎我要活命。
他不过是个七岁孩童,做了什么穷凶极恶的坏事,就要被送进降魔塔碎尸万段?泪水把心脏都浸湿了,瞬间扑上去。
流浪生活让这个七岁孩子看起来跟五六岁一般,站起来连她大腿都不到,连拳脚都是不疼不痒的。雨师妾面不改色,讥道:“你哭得再响些。”
绝望支配下周涣停止挣扎,放声大哭,却因体力透支,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她在旁边拨弄火堆,火焰本是温暖之物,驱走山雾和寒气,可火光落在她的五官上,宛若映照地狱修罗的油锅沸火。
冰冷的嗓音如无边冰窨,她道:“这么快就醒来了,我以为你能再鏖战一个时辰。”
周涣万念俱灰地躺着,漫天繁星落在空洞的眼中。
“不想挣扎了?”
他已经不想挣扎了,懒得理她。
她毫不留情地嘲笑,发出讥诮的声音,可脸上却无半分波澜,仿佛生来便是樽不会动的玉雕。
过了会儿,雨师妾将一个圆滚滚的温热东西踢到手边。
周涣翻了个身,继续背对着。将死之人,无心用餐。
声音遥遥地传来:“这是你的最后一顿饭,我不愿拖个拖油瓶上山。”
孩蓦然坐起,水青色的眸子已被怒火占据,还能看到刚哭过的薄薄水汽。他已经不理她了,为何还要羞辱自己!他抱起那块黑不溜秋的石头疙瘩,很贞烈地问:“这是什么!”
雨师妾答:“叫花……”
“鸡”字还没出口,他抱着大黑石头,大快朵颐。
雨师妾走过来,缓缓蹲下身,单手托腮,凤眸微眯,黑黢黢的眼睛闪着精明的寒芒,问:“好吃吗?”
周涣重重哼鼻子,背对着她,心想这真的很难吃,比烂菜叶破草根还难吃。但灾民不嫌沙粥,乞儿不嫌炭肉,还是狼吞虎咽。
她满意地点头:“叫花子当然难吃。”
周涣一下呛住了,震惊抬眼。她起身让出身后草丛,一个若隐若现的毛茸茸黑乎乎血淋淋的脑袋躺在草丛后。
周涣呆了呆,花了两抛沙时间思索自己吃的是人肉,然后两眼一黑,再度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