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澜沧(1)
回忆结束,姜疑戏看够了,手腕翻转握紧澜诛扇,正要相助,一道又细又长的尖鸣响彻云霄。
雷雨更盛,白光划过大半个天,照亮她毫无血色的脸,雨师屏翳山倾坠倒。
雨师虽倒,狂雨尤盛。
姜疑满是自信的面容闪过一丝错愕,抓过雨师妾的手腕,道:“这副镯子从何而来?”
那是两副绞丝蛇形玉镯,一青一红。雨师妾冷淡厌恶地抽开双手,道:“罪臣枷锁,姜少主这也要管么?”
他道:“清冷渊,是清冷渊的……”
她道:“姜少主慎言,魔族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
姜疑盯了她好一会儿,冷哼一声,不由分将她拽走。雨师妾暗骂魔族畜生,所幸姜疑只是将她带回去,便再没做什么。
黑云压城,电闪雷鸣,大雨不止,这样的天气下村民无一不是阴郁的。
澜沧心机深沉,所作所为皆秘密进行,又以谎言诓骗村民,村民对鸿冢之事一概不知,事情发展到毫无头绪的地步。
雨师妾检查澜沧的住所。在此之前她从不许别人进入房间,就连宋宋也没进去过,现在房间空荡无人,宋宋将自己关在屋里。好一个物是人非。
“不让常人进入,怕不是藏了什么秘密。”姜疑倚在门边,似笑非笑。
住所干净整洁,条案边是盏冬青釉水丞,盛满清水,插着一种雪白的花。姜疑解释道:“那是长生花。无水则死,但只要给一点清水便能永久活下去。看来已养了几年。”
长生花,长生花……
大黄绕着她转来转去,忽而趴下,委屈巴巴地看着她搜寻机关。她想起被澜沧要挟带走的周涣,揉了揉眉心,捏了个诀,手心冒出几条拳大的淡蓝灵魂。
灵魂找到机关,是牙床下的石基,拍了拍,声音与别处不同,是空心的。可惜上了锁,又是九曲石所做,用灵力也开不得。正要招出雨女伞一试,一道泛金的灿烂白光飞驰划过,九曲石登时碎成几块。姜疑拎着澜诛扇走出去。九曲石中藏着一叠手札。
婆桫的文字与外界并不相通,雨师妾拿去给宋宋翻译,她神色悒悒,翻译了几个字,道:“这是姑母的手札。”
姜疑俊雅的眉微挑。
宋宋道:“大哥哥大姐姐,你们多大?”
“三千有余。”
“与她同龄。”
雨师妾皱了皱眉,道:“澜姨……澜沧照顾我长大,年岁比我大许多。”
姜疑摇了摇折扇道:“你问这个做甚?我倒是奇怪,那羊皮地图上的文字是你们婆桫文字,婆桫中人避世不出,这羊皮地图如何流通出去。还有水丞中的长生花。”
“长生花啊……那是姑母最喜欢的花,案前总要摆两朵。姑母的年岁比你们都大。她跟我,人活得太久也不是好事,活得太久,很多事都会不记得。”
二人沉默,宋宋又翻译下去,跳过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直到翻到近几日的,愣了愣,道:“妭……”
上面提到了女妭。
大雨不止,婆桫四处滑坡,庄稼遭殃无数。
在村民第三次来抱怨又有庄稼被冲毁后,姜疑的手下疑惑:“一辈子守在这,的山洪便担惊受怕,何不搬出去?”
另一人答:“搬出去?婆桫都是弃臣和山海师的后代,若是出去,天帝会放过他们,九州遗民遗兽会放过他们?”
宋宋听着,道:“鸿冢底下有地宫,我知道怎么去,我带你们去吧。”
姜疑摇扇:“你不怕我们杀了澜沧?”
她低头:“刚才,你手下的话是真的吗?”
姜疑道:“我从不作假。”
她点头:“……所以,我更怕失去她后,又失去婆桫。没了婆桫,我们又能去哪呢?”
泪水和雨滴相拥坠下。
他们不能再失去了,失去荣耀,失去自由,再失去家园。
宋宋顽劣,又称混世魔王,下河摸鱼上房揭瓦没少胡作非为,屡次惹急了澜沧,被扔进鸿冢旁的白云洞关禁闭。但混世魔王何许人也,无聊到死也不反省,刨地洞指望跑出去,孰知刨到地宫。
起先觉得新奇,直到摸至一个棺椁,才晓得大逆不道挖到了先祖们的祠堂,连滚带爬地跑回去,用稻草填好填实,从此再也不敢作奸犯科,为此澜沧夸了她几句,问怎么突然悔改了,宋宋深沉地叹了口气:“浪子回头金不换嘛。”
白云洞洞壁上满是涂画,有乌龟有蛤/蟆有油诗,花蝴蝶的旁边还有几句“放我出去”“无聊到死也不做课业”“姑母真讨厌”,不过“姑母真讨厌”又被划掉了。都是她无聊刻的。故痕尤在,心境却不复当初。
她掀开角落的稻草,稻草边是块长案,料想平时澜沧就是让她在这里抄写思过。
地宫森冷,钟乳石、石幔蒙络,石笋、石柱丛生,错综复杂。外室停满九曲石浮厝,每具浮厝上都盘错着澄黄的金枫树根。内室的地势更低,同样停留几具九曲石浮厝。
大黄围着其中一具来来回回嗅了好几下。这具石棺略显不同,树根稀疏,棺材一角磕出极大的缺口。
雨师妾揉了揉狗头,大黄竖起尾巴,忽而钻去棺材的背面,传来哼哧哼哧舔脸的声音。雨师妾持着火把走去,棺材盘错着巨大的树根,旁边是昏迷的周涣。大黄正摇着尾巴兴奋地看着主人。
“道长哥哥怎么了?”宋宋问。
“怎么了?他被你姑母关在这,估计都死了!”姜疑身后的人道。
宋宋惨白着脸,不再话,雨师妾拍了拍他的脸,掐了个诀印上眉心。地宫内水滴滴答,良久,睫毛颤了颤,大黄还想舔他满脸口水。周涣面上一喜,抱着她嚎道:“雨师姐姐你可算来了,你知不知道我等你好久了。”
他嚎了个畅快,在她出窝囊、废物等词前撒开手。雨师妾想起他是为救别人而被挟持,便没追着奚落,瞥了眼他的手,道:“你的手在做什么?”
“折青/蛙啊!”周涣把青/蛙塞给她,“你不晓得我这几天有多无聊,幸亏符纸带得多,已经折了一千八百五十二个,你再晚来点儿我就折够两千个了。来,送你一个,长命百岁,永垂不朽。”
“那等你折够再救你。”雨师妾冷哼道。
周涣慌乱道:“喂,你先救我出来!”又想到什么,摇头:“算了,我还是躺着吧。”
姜疑笑出声,道:“道童何出此言?”
?喊道长就算了,道童也太过分了,成年来他还未被这样喊过,也不喜欢这种玩笑。周涣愠道:“贫道已然成年,还请姜公子慎言。”
澜诛扇轻阖,哒地声上手心,姜疑含笑:“记住了。道童方才寻求襄助,却又放弃挣扎,这是为何?”
……周涣懒得浪费口舌,翻了个白眼,见宋宋满脸泪痕,料到澜沧反水之事令她大受击,开口道:“雨师姐姐,你帮我看看那些石棺,石棺中是否满是盘错的树根。”
“嗯。是有。”
周涣嘶了声,心道看来他猜对了。这处地宫位于鸿冢之下,或者这便是真正的鸿冢。那些石棺便是几千年前安放婆桫仙人身体的地方。
澜沧将他带来后,便将他钉在此处,每个石棺材都盘错着树根,便是鸿冢之上的金枫。
“金枫?”
周涣嗯了声:“是我在古书中看过的一种海外神木。可食尸而芽,以灵力为肥,只要喂一点儿灵力,便可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雨师妾皱眉:“你还能走吗?”
周涣摇头:“走不掉,已被钉住。我拿灵符与白鹿试过,不论是刀砍还是火烧,它都毫发无损,只有有人与我替换才走得掉。”
金枫以灵力为壤,生命力极强,又极贪婪,除非有新壤否则不会放过旧壤。澜沧之所以欠下血债还能相安无事,也是他们的魂魄被金枫当做灵力源泉桎梏其中,无法寻仇。
其他人嘶了一下感叹好狠毒的心。
雨师妾道:“除此之外,难道没有解决之法?”
宋宋看着这一切,正想她与道长哥哥替换如何,道长哥哥因为她被姑母掳去,关在这里,心中愧疚不堪。正要开口,幽远深邃的洞穴忽然回荡起熟悉的声音:“宋宋。”
一言激起千层浪。岩水滴答,锦衣曳地,露出三千华发。
宋宋在见到熟悉身影后转惊为喜,眼角热乎乎地湿润起来,抬起手想要擦泪,又委屈地放下,但脸上仍是克制不住的欣喜。
澜沧道:“……你的伤好了吗?”
宋宋开心道:“好了!婆桫遍地琼花瑶草,随便糊一朵就好了,我闹腾惯了,这些伤不算什么的,你也过我壮得跟牛似的。”澜沧听她这时候还有心思趣,嘴角泛起苦笑。
她上前一步劝道:“姑母,我的伤好了,你、你跟我回去吧!”
姜疑摇了摇扇子,讽道竖子不足以谋。澜沧做错那么多事,这丫头还想着带她走,不知是爱她姑母还是害她姑母。
澜沧惊讶道:“回哪儿?”
“婆……婆桫呀……”宋宋迟疑,“除了婆桫还有别的地方吗?”
分明双目已渺,可却让人觉得如芒在背。她平静地问:“还能再回去?”
宋宋摇头:“回得去回得去,你不是故意的,刘伯、五婶、四伯、瘸子……好多好多人都盼着你回去。”
岩水滴答,如夜雨更漏。幽旷的地底响起嗤嗤的低笑,澜沧放下遮掩笑靥的手,道:“宋宋,几日不见你愈发顽劣,还学会撒谎了。”
婆桫的人认贼作父这么久,有朝一日突然被告知真相非一朝一夕就能接受,她既然做下这些事必然知道后果。
滴答的水声里,澜沧听到姜疑的轻蔑的笑声,捏紧长剑道:“姜少主,你大费周章引阿靖前来,想必不仅是要揭穿我这么简单吧?”
目光穿过黑暗凝视在那张长生不老的脸上,不符合半神寿命的脸。姜疑笑道:“执事大人英明,不过,应该是你引我们来,可不是我。”话落,手心落了卷羊皮图纸,正是澜沧给魔主蚩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