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澜沧(2)
澜沧笑道不错。姜疑手握地图望着她,这个女人倒这时候还保持高高在上的姿态,自尊得自卑,摇了摇扇子:“你将雨师屏翳的遗体放在婆桫,应该料到雨师妾与我会前来?”
她这次却是没点头笑没错了,声音在空旷幽远的地宫回荡:“姜少主若好言以待,不拆穿我,我兴许会主动奉上雨师屏翳的尸体,而不是大费周章做这些事。还有阿靖,你前几天问我你父母的消息,我确实骗了你。昔人已死,唯我独活,那我就告诉你罢。雨师屏翳是妭送来的,他们没有战死沙场。”
周涣见她山雨欲来的表情,连忙握她的手稳住心神。雨师妾望向澜沧。
千万年前,涿鹿战场,刀光剑影,龙血玄黄,云端的旌旗破破烂烂,破裂的地方被黄沙与血雾混合的东西粘上,肮脏又难看,透过旗杆望去,残阳似血,铎鼓如雷。
这是最后一场战,双方都筋疲力尽,再也无法再战了,深谙此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都在殊死搏斗。
身为轩辕阵营主将的女妭也在其中。
敌兵相继扑至,她手腕一翻,□□之脊弯如满月,顿时将三人掀翻在地,狠狠踏上赤魔的心口,猛然下扎,鲜血四溅,眉宇狠厉果断。
背后又闪现一个偷袭的赤魔,女妭面前的澜沧大叫心,未待旋身,赤魔已轰然倒地,只剩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而女妭身后出现一张面无表情的冷峻容颜,雨师屏翳的容颜。
“你怎来了?”女妭转惊为喜,擦去脸上的血迹问道。
雨师屏翳淡淡地嗯了一声,抬手一扬又倒一个青魔,直至周围没多少敌军,方才心翼翼地取出一件纯白物什,腼然道:“你一直想要,送你。”
雨师屏翳擅长机巧与巫药之术,女妭因为战事耗去大半灵力,无力控制体内汹涌的旱神之力,早时她曾随口过若有一把神兵帮自己就好了,没想到她随口一提他却用心记下,一时百感交集,又哭又笑:“怪不得几日不见你,原来是为了这个……”
女妭隔着冑甲与血污拥紧爱人,头搁上他的宽肩,雨师屏翳也任由这么做。血色残阳洒在他们的冑甲上,轻声道:“君子于役,不知其期。这战终于快要到头了,屏翳,我好累……”
雨师屏翳道:“涿鹿之战的结束,永远比从未有过它好。不论谁胜谁败,白骨露野,对神魔来都是一种惩罚。”
远山重重,暮霭沉沉楚天阔。女妭一笑,开口:“屏翳,战事结束后,我们带着阿靖隐居好不好?”
又有温热的血洒上后背,雨师屏翳从容抽手,望着倒下的魔将,冷峻的面庞波澜不惊。
女妭问:“为何不话?”
雨师屏翳道:“胜负已定,蚩尤必定败北,我亦尸骨无……”
“存”字未出口,她放下手指,明媚的容颜用赤血黄沙作画,画中泛起固执倔强的波:“有我情,你定不会死……”
闻言,澜沧忍不住劝道:“妭,你想得太天真了,轩辕憎恨魔族,他是不会同意的!”
女妭略一侧身,挑飞敌人,没有答话。
澜沧得不无道理,她想得太天真。雨师屏翳本为东皇派给轩辕的得力干将,却叛逃投靠蚩尤,容允二人结合诞下子嗣已是轩辕最低的限度。
还记得前几天轩辕与大臣议事时遇到阿靖,彼时阿靖已经可以走跑话,和闺臣玩闹时跑得太急,整个人栽在沙地上。
轩辕停下与臣将的商榷,扶起她,闺臣从后急急跑来抱走人,轩辕道:“她就是雨师屏翳的女儿?原来长这么大了。”
闺臣道:“回父亲,正是姐姐之子,您戎马倥偬,不记得这些也正常。”罢低头看到她手心破了皮,嗔道:“啊,阿靖,你受伤了怎么也不哭一下,姨姨带你去搽药。”
“倒与她爹娘极像。”轩辕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知是容貌还是性格,是肯定还是否认,她瞪着双圆溜溜的眼好奇地瞧他,努力回想这是谁。轩辕嘱托随从去请医神素女,便离开了。
这确实是最后一战,以魔族的惨败收尾,轩辕站在染血的旌旗下,身姿凛然不可犯,残阳似血,魔族之主的血溅上九霄,这场持续了五年的战争终于结束。
营帐里,听完女妭的求情,轩辕垂望跪着的几个人,声如洪钟:“放过他?你倒天真,我宽恕他,那族人们逝去的生命又由谁来宽恕,神族弟子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你可还记得午夜月明,多少战亡的灵魂在涿鹿野上悲唱挽歌,飞扬的旌旗上曾沾染多少壮士的鲜血。”
女妭垂着头一言不发,她不会忘记那些战死的同胞,双手攥着染满褐红血迹的青裙摆,声音颤抖:“臣女愿意以命换命。”
轩辕怒而拍案:“他是叛将,起初叛变神族,现又叛变魔族,骨子连同血都是脏的!他为我们部族添了多少麻烦,我碍于你没将他赶尽杀绝,如今你求我放了他?你是不是忘了那么多死在他手下的冤魂!”
女妭问:“我替父亲上阵杀敌,戎马倥偬,连自我的旱神之力都无法随意操纵,所居不雨,百姓厌我弃我,也算神族骁勇善战的英雄,我骨子与血如何?”
澜沧劝解:“妭的血是高贵的,干净的,别做傻事。”
女妭拂开澜沧的手,继续逼问:“父亲他的骨是脏的,用我之血洗他之骨,又如何?”
轩辕一张脸由怒转青,已然气得不出话,解下佩剑,哐当砸在地上,一字一顿道:“我看你有没有那个胆子。”
澜沧震惊万分,其余臣子有曾在女妭手下的,有见过女妭为神族鞍前马后宵衣旰食的,纷纷开口求情。被轩辕怫然拂袖,都纷纷住口,无奈地看着这一幕。
澜沧泪流满面,绝望地看着女妭。女妭没有迟疑,在雨师屏翳震惊的目光中对他嫣然一笑,鲜血淋漓,顺着银发淌在满是黄沙的地上。雨师屏翳想要制止她,可他连琵琶骨都被钉着,根本发不出半分声音。
血水滴答,混杂黄沙。轩辕阖上眸:“……罢了,你就那么护着他,为了个叛徒连命都不要。他的命我可以留着,但是你做天女的荣耀也不复存在。”
此话一出,众口哗然,女妭坚韧无畏的脸有一丝松动,磕头谢道:“多谢父亲。”
轩辕道:“担不得这个谢字,你既然选择他那便要舍弃神族,从今往后你我父女缘尽,你们自由。”
女妭磕了三个响头,不论如何他能放过雨师屏翳,那便是最好的答案。解开雨师屏翳身上的神钉,弃剑舍枪,架着他向营帐外逃去,向满是折戟靡旗的荒原逃去。
二人丢兵弃甲,逃至山野。夜色渐染,星河初泻。他们已经很久没过这种清幽的日子,风都是清爽凉快的,没有一丝血与汗的痕迹,仿佛从昆山之巅的雪池划下来,促织在草丛唱着歌,女妭抚摸着他的脸,看着看着,又哭又笑。
星垂于野。女妭拿出夹在银发间的紫花马蔺,两三下编成花环戴回他的头上,印额一吻:“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雨师屏翳问:“你在哭,又哭又笑,是笑终于自由,还是在哭再也回不去了。”
女妭道:“两样都有,但终归喜大于哀些。我在战场上见到你,因为一场对战爱上你。战事持续了那么久,我当了五年的战神,现在也该让我当你的妻子。”
持续了五年的战争结束了,也放过他们了。
雨师屏翳问:“对了,阿靖呢?我们只顾自己,却把孩子落下了。”
女妭笑道:“等咱们找到定居之地就将她接回来。”手指轻轻摁上他的眉心,双指分开,眉头舒展,笑道:“别皱眉了,你还是笑着好看些。阿靖很乖的,不会乱跑。”
雨师屏翳握着她的手轻轻摇头。二人诞下子嗣后,他极少见到女儿。双方主将私下会晤,遑论蚩尤轩辕不许,便是手下听到都会沸反盈天。女儿已到了凡人幼孩的年岁,与之见面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一次是出生之时,澜沧抱来襁褓中的婴儿,这就是女妭诞下的孩子。孩子才刚出生,却已经会睁着墨黑的眼睛看他,忽而一下抓住他的手指,澜沧笑她不怕人。
一次是周岁之时,女妭牵着她团聚,满月似盘,银辉照着一家三口,女妭欣喜地:“屏翳你知不知道刚才我们给阿靖行抓周礼,你怎么也猜不到她抓了什么——我的长/枪和父亲的玉玺,一下抓俩!父亲大喜,直日后要封她做帝姬,封号靖呢。”
凡间孩童第一个会喊的是娘,其次是爹。阿靖第一个会喊的却不是女妭,至于喊他则在更久之后,此后许多年的时光里他都在自责自己不是个好父亲。
雨师屏翳喜静,性子冷淡自持,待人疏离,但心思敏感,女妭知道他一直为阿靖的事自责,莞尔一笑拥住他,讲述今早的事希望解解闷乐一乐。他绝对猜不到今早自己找到她时她在做什么。
战乱年代没一个人是空闲的,澜沧偶尔也要作战,只有年幼又灵力温和的闺臣未曾上过战场,跟在素女身后学医。但闺臣温吞寡言,阿靖更多时候是自己玩。
于是她把人抱在怀里,塞了一把冬枣,喜道:“阿靖,战事快结束了。”
“战事结束,母亲就回来吗?”
“速回。”
她望了望天,消化速回两个字,又问:“父亲也一起回来吗?”
“我带他一起回来。”
“她若是怪你,巴不得你跟蚩尤走得越远越好,哪还会问你是不是也一起回来?”女妭反问。
雨师屏翳温默一笑,终于被她乐开,长眉舒展。
夜色浓浓如化不开的墨汁,二人拾些柴火取暖,在树上将就一夜,过了几日,抵达一块山清水秀之地住下,随后折返营地接人。
但营地已经人去楼空,所有人都不在了,只有黄沙上孤零零的断戟与靡旗昭示这里曾有过一场大战。
女妭焦急地掀开一个又一个帘子,找不到任何人的身影,无力地跌坐外地。草丛传来响动,一只獍妖跃出来,身后跟着背弓提剑的女子,正是澜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