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澜沧(3)
那獍妖嘴里还叼着半截母兽的腿,澜沧拉弓如满月,咻——獍妖轰然倒地,澜沧看到他们。
女妭奔去澜沧面前,抓住她的手臂询问怎么回事,她又是怎么回事,一问才知澜沧已然是山海师之首。
他们走后,轩辕铸九鼎分天下,九鼎铸就之时巨龙临世,无数勇士臣子攀上龙身升天为神,轩辕升天后,即位天帝,念及大荒妖兽魔兽众多,威胁六界平和,于是设山海师铲除祸患。
“你是不是想知道后面还发生了什么?”澜沧问。
“雨师屏翳死了。”她摩挲过缚眼的白纱,唇角泛笑,“堂堂魔族的得力大将死了,可死得没有一丝沉重悲壮之气,反而卑微可怜……”
他们辞别澜沧,回到居所。山河辽阔,广袤的玄黄间只有他们二人,雨师屏翳隐忍不发,不置一词,女妭担忧极了,不停安抚他:“受封神籍也是极好的,总好过与我们流浪受苦,在九重天,父亲会待她很好,其他人也会待她很好……”
雨师妾低声问:“真的会很好吗?”
女妭笃定地点头。
女妭口头得从容内心却比谁都焦急,这是一个母亲的本能,烦乱之下旱神之力失控,方圆十里大旱。雨师屏翳为制雨女伞散去大半灵力,再抑制旱神之力比以往困难许多,这次失控实在来势汹汹,十几天未见消退,心力交瘁。
旱神之力的摧残之下,土地皲裂,稻禾枯死,为了不对当地造成太大影响,二人只有不断辗转,每次搬走前雨师屏翳设法布雨以作弥补,最终,身体无法维持消耗,病倒在一处名曰婆桫的地方。
女妭衣不解带地照顾他,这造成了接连数月的大旱,村民怒不可遏,要拿女妭祭祀应龙。关键时刻,雨师屏翳和村民殊死搏斗,保护女妭免受溺水之苦,而他也因此死于乱棍之下。
周涣握紧雨师妾的手,只觉得出手冰凉得发烫,神情已算不得平静,心下有股无名火,愈发握紧了手,吼道:“够了!你满嘴谎话,无人肯信,这次的话又是为了刺激谁编撰出的谎话!”
“不信?不信的话大可看他的背后,你们不是带着他的尸体吗,看看他背后是不是有被镰刀锄头剜出来的痕迹。”澜沧笑道。
姜疑的随行闻之查看,果真在袍背发现大大的裂口,手臂青紫交错,肋骨有几处骨折,一时默然。
“战争中他们流尽鲜血,止戈后却无法相爱。”澜沧咯咯笑道。
话像一把弯刀,毫不留情地刺穿雨师妾,澜沧如愿以偿听到骨节作响的响声,笑得得意,笑得痴癫。他们这样对她,她不介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笑声之中,宋宋难以接受地:“姑母,你不是这样的……”
澜沧挑眉:“哦?宋宋,乖孩子,你觉得我该是什么样的?”
“跟以前一样。”她露出缅怀的神色,转而严肃的看向她,“但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姑母。以前的你只会温柔地笑,连骂我都不敢大声,还会跟我们讲游历山海的奇闻异事。”绝不是眼前这个以别人痛苦作乐的疯癫女子。
“孩子,那些都是我装的,我没那么温柔。”她轻声道,“我活了数千年,装了数千年,有时候都觉得婆桫执事这张面具戴太久,和我的血肉融为一体了。若不是你们的到来,兴许要演一辈子。”
她面向雨师妾,“雨师屏翳拼死也要护住妭,妭逃到很远的大荒,后又找到我,求我救他,我拜访过无数奇人异国,见过飞禽走兽,定有法子。她还不知山海师的职责是什么呢,世人都不知山海师的职责是什么……”
“事后,天帝言山海师功德无量,要奖赏我们。他问我,若要为我们择一块福地该当选哪里,于是我指向雨师屏翳的埋骨之地——婆桫。彼时我太天真,竟单纯地以为当真是他为我们择一块世外桃源,直到屏障四起、禁锢下,我才知最后的后患是我们自己。婆桫是我自己钦点的金做的樊笼。天帝,好一个天帝,哈哈哈……”
周涣道:“……既然如此,为何婆桫的大门轻而易举就开了?”
澜沧垂回头颅,牙齿森森的白,嘴唇艳艳的红:“神魔仙妖鬼,六界六族熙熙攘攘,世间唯一能开它的只有半神。天帝疏忽,以为世间再无半神。”
雨师妾一颤,她果真猜得没错,拿人心博弈终究是赢了,可赢得一点都不光彩。半神,半神。这个称呼太讽刺。
澜沧继续道:“妭知道我们在婆桫,便一边流浪一边寻找复活雨师屏翳的办法,每寻到一丝线索便会来婆桫找我。而我也为了帮助她,寻求长生……”
大黄狂吠,周涣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究竟为谁长生,这里几十具浮厝,众目睽睽之下你还要撒谎?”
澜沧脸色一变,啐道:“道士,有没有人过神族话区区凡人不要插嘴也不配插嘴,我被关进婆桫时你的祖先都还没生出来。”
周涣扮了个鬼脸:“是么,活得越久就越高贵了?那好,贫道问你,很久以前有种九头一尾巴的九头鸟和九尾一头的九尾鸟,山海师路过此地,发现鸟头共二百六十八个,鸟尾三百三十二个,且问各有多少九头鸟九尾鸟?一二三,答不出来对吧,也没见你和贫道这等区区凡人有什么区别,嘻嘻。”
“……”
澜沧面若凝霜,面向宋宋:“是非恩怨,我知道的我都已经出来,数千年隐忍付之一炬,宋宋,多亏你把他们引来,正好和我陪葬。”
话落,溶洞上空震起巨响,机括嘎吱嘎吱运作,巨大的钟乳石轰然倾砸而下,传来地下河噌吰奔腾的巨响,地宫坍塌。
河水瞬间没膝,宋宋大喊姑母,绝望在眸中越来越浓。大黄冲澜沧狂吠,又转回石棺企图咬啮金枫树根,然而凡犬之齿怎能啮烂神木半分。河水转眼漫入浮厝,神树根在水里散发莹莹金光。
澜沧莞尔。
他得对,不是只为了妭,也为了自己。为消天帝的疑虑,选择手足相残。
当年,妭寻到一种神树,只消一点点法力灵力的滋养,便可舒展出黄金般灿烂的叶福泽十方,她便讨来。鸿冢,鸿冢。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她做那么多,不过为了有朝一日能飞出这个牢笼罢了。
冷水灌进鼻腔,周涣呛了好几口地下河水,慌乱中想关怀雨师妾的情况,她怎么样,会不会凫水?昏沉之中,雨师妾抓住他的手臂,与此同时将一具冰冷物什拍入棺中,顿觉手一松逃出生天。
周涣看见雨师屏翳在水中银白的长发,错愕道:“雨师,那不是你父亲吗。”
除了脸有些苍白,雨师妾还是跟以前一样,玉雕似的容颜,没有丝毫波动,冷冰冰地道:“他已经死了。”
“那你怎么跟女妭交代?”
长久的沉默,水声涛涛。
“她……已经很久不来了。”她颤然道。
宋宋翻译了文字,澜沧的手札里有有关女妭的记载,记载数千年来女妭的出入记录,但近百年女妭没有来。或许还在寻找复活父亲的法子,或许如那些人所言已经死了。
她看得透生死。雨师屏翳已经死了。死生有数,她也活了三千年,见惯太多生离死别,不会守着一具尸体空悲切,能救周涣自然要救。
周涣呛出喉咙里的水,道:“可你一直在寻找他们,你找了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如今找到了甘心放弃吗?”
雨师妾最后看了眼水中的尸体,道:“……他在这里会长眠得很好。”
宋宋看了眼他们,绝望道:“姑母,你这样做婆桫会毁掉的!”
婆桫失去鸿冢的庇佑,没有四季如春,没有枫林长盛,又将是那个蛮荒之地,而村民们出不去,将一辈子困在穷山恶水之中。
“宋宋,你不是一直很想出去吗?”澜沧问。
宋宋摇头:“不了。我以前是很想出去,你跟我外界很可怕,我本以为你在吓唬我……现在我明白了,出去后我又能去哪儿,村民又能去哪儿?山海师背负着血般的罪孽,旧臣是天帝的后患,除了婆桫我们又能待在哪儿?”
她突然理解澜沧为什么想要出去,又不能理解澜沧想要出去的执念,摇头道:“姑母,外面这么可怕,你也别出去了。婆桫才是生我们的地方,养我们的地方,一辈子待在这里有何不好?”
然而澜沧没有回应她,轰地一声巨响,周涣不忍地阖上眸子。
一滴泪从眼角划落,一棵树倒下了,倒在巨石之下,鲜血顺水溢开,像一片美丽的枫叶,鲜血染红苍白的枝干,染红华丽的锦衣,染红漫长一生。漫长的一生终于结束,到死也没飞出婆桫,锦蝶到死都没有飞出沧澜江海。
也因这颗巨石,控制地宫自毁的机括终于卡住。声音戛然而止,河水没再灌进来,地宫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既没有脱离危险但暂时安全。
众人拖着湿淋淋的身体上岸,宋宋终于忍不住放声恸哭。
她一直在忍着,忍着不掉泪。那是她的姑母,敬她爱她十余年,哪怕犯下滔天大错,叫她如何不难过。
狂雨已经停了,云消雾散,天空碧蓝如洗,大雨好像将一切都洗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