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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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爷,我就我没骗你,你也吓住了不是吗。我、我听附近的村子有瘟疫,死了好几个人,会不会是……”

    “谁吓住了?你才吓住了,不会话就闭嘴。”云府的伙食果然开太好了。云湦瞥了眼白影,他也随燕袖雪下山除过好几次妖,心细胆大见怪不怪,从护卫手里拔了把剑,高声问道:“敢问阁下——”

    那人转过身,露出雪白的脸,眉心朱砂痕血滴滴的红。

    云湦弃剑道:“没什么鬼,真要有鬼就你这个胆鬼。”

    厮显然想反驳,云湦理了理袖子,冲白影拱手道:“更深露重,雨师姑娘怎独自站在此处?”

    树下白影动了动,持伞步步走来。鬼是没有脚和影子的,厮这才发现她有脚有影,只是一身冷气仿佛已死之人,大晚上还撑着把素净白伞,但伞面一抬,露出的容颜极为好看,眉是眉眼是眼,仿佛见过的仕女图,步履从容优雅,反而像深闺里的大家姐。

    夜凉如水,漆黑如绸,雨师妾墨眸微动像烛台下两粒乌檀珠,目光落在他俩身上,安静只持续须臾,道:“好玩吗?”

    本以为她会其他的,没想到开篇是这句,云湦略一迟疑不晓得她的底细,笑道:“兴哉乐哉,倒是见到雨师姑娘更为惊奇。”

    雨师妾答:“余杭出了事,我在调查。”

    云湦道:“什么事?在下好通知为官的叔叔。”

    “不是什么大事,不必。”罢眼睛转到周涣身上。

    云湦暗叫不好。雨师妾算他们的长辈。听闻周涣下山后孟师叔表面不私下却担忧得紧,便请她照拂涣师弟,平时长辈样子拿捏得十足,周涣与她的不对付有目共睹,眼下怕不是来兴师问罪了。

    师弟啊师弟,你看这一个个都围着你转,幸亏你遇到了师兄,看师兄我怎么给你圆回去。

    云湦清了清嗓子,准备大显身手,电光石火间周涣拉住她的袖子。

    云湦愣了愣,雨师妾也愣了愣。

    师弟啊,这将是你人生最丢脸的一夜了,若你清醒怕不是饮剑自戕。他想。

    只见周涣醉得如同一只蒸熟的大闸蟹,被人架着也不安生,抬起一张红扑扑的蜜桃脸傻笑两下:“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层星河缎,嘿嘿,笋姐姐,你来看我了?”

    “笋……姐姐……是你们点的歌女?”

    云湦摇着扇子干笑两声。

    指尖勾着个红丝络青泥坛子,递到雨师妾鼻尖一寸之外,傻乎乎地:“……来,喝酒!”

    她终于明白笋姐姐是她,后退半步夺过酒坛道:“清醒点,我是雨师。”

    周涣凑近量她,水青双眸落满万户灯火与春江月色,尘世繁华都落入其中,若没一身脂粉味和若有若无的酒气恐怕以为他是清醒的。

    他觑了半晌,蟹红的脸顿时容光焕发地笑了,露出两粒又细又白的虎牙:“很清醒,是雨师姐姐没错。”

    “他被姑娘甩了吗?”

    “哈哈,算是吧……?”云湦想着不论如何得给师弟个面子,一滴醉实在太丢人,正要胡诌师弟如何海量如何风流倜傥如何千杯不倒如何赢得青楼薄幸名,好死不死,厮来报,老爷回来了。

    芈姒被气走后,云老爷云夫人围着未来儿媳妇吧嗒吧嗒掉泪,当即下发职权让她不论如何把混世魔王云某人揪回家断腿,眼下正从府里杀过来。

    冤孽,冤孽啊!云湦哀嚎,作为纨绔子弟中的翘楚,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芈姒和他爹,这下强强联手焉有活地,连忙去劈周涣的手要把这拖油瓶翻院拖回府。

    周涣抓得比猢狲还紧,闹脾气嘟囔道:“不要,我要跟笋姐姐待一块!”

    “什么名字……”雨师妾蓦然皱眉,却并未推开他,十指将星河锻捏出了褶,在夜空里流光溢彩像九天的纱。

    云湦恼道:“听到了吗,你的雨师姐姐嫌你烦不跟你待一块!快放手啊!我记得你不是属猴的啊,怎么扒得这么紧!”

    周涣顶着张红透的脸不服气道:“凭什么?”

    “不放手就吃白萝卜,炝白萝卜丝,红烧萝卜块,猪蹄炖白萝卜!”

    “呜哇!!饭票姐姐他欺负我!!”

    雨师妾的震惊更上一层楼,第一次处理这种情况,无措地看着云湦。无奈他云某人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街道尽头灯光愈发通明,把狺狺犬吠漆了金身遥遥传来。

    云湦左右张望,撒开手恶狠狠警告道:“下次再带你这拖油瓶我是狗!雨师姑娘我先行一步,劳烦你把这拖油瓶送来云府!”罢脚底抹油,一行人浩浩荡荡逃之夭夭。

    灯光与犬吠拐了个弯朝另一个方向追去。夏初的夜还有些料峭之意,长风从这头灌到那头,香樟树发出娑娑的响声。

    雨师妾收起了雾气蒸腾的伞,慢腾腾屈膝量坐在地上的周涣,见他抱着酒坛样子傻傻的,天真道:“这个坛子没有口诶。”

    “……”愚蠢。

    冷白手指上前拍开封泥,周涣谢谢,将口朝下,酒水哗啦一地,再端正酒坛认真问道:“为什么没有酒了?”

    “……”雨师妾沉默,“我喝了。”

    他瞪大了眼,好委屈好委屈:“你怎么能这样?”

    雨师妾眯眼:“我为何不能这样?”

    “这可是我一两银子买来的蓝桥风月,我一口都没喝呢,当然不能这样。你偷喝了我的酒,我生气了。”

    雨师妾心道你生气吧,抱胸开口:“你酒量浅薄,寻常酒便醉成这样,真喝蓝桥风月岂非醉上三天三夜?”

    周涣抽了抽鼻子:“才不是,你都没见我喝过,我不是这样的,你都没见过。”

    果真醉糊涂了,她还得调查那些水源,想了下把他丢街上出意外的可能性,余杭治安良好没有意外,忙完接他应该可行。

    周涣见她有临阵逃脱的意思一把抱住手臂,刚张开口却了个轻声的嗝儿,揉了揉鼻子迷迷糊糊道:“你居然要走,你不能丢下我,从婆桫出来后好几天不见你,我、我……反正你不能走,也不可以走,你得赔我的酒。”

    “怎么赔?”

    “陪我喝酒呀!我听……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你我今日就结义金兰,痛饮三百盏!”

    雨师妾眉头一皱,如临大敌,后退一步劈下酒坛,冷冷地问:“酒有什么好喝?”

    “酒怎么不好喝了?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似想起不美好的回忆,她断掉书袋行为:“酒道辛辣,若想断愁忘忧何不自戕而了却此生,便什么都解脱,什么也不用管。酒如是,茶亦如是,一辣一苦,无甚好,只是世人强加附会罢了。”

    周涣浑身一抖,了个嗝儿,好嫌弃地捂住自己的嘴只露出一双醉醺醺的琉璃眼睛,嗫嚅道:“原来你不喜欢喝茶啊,我看到你经常喝茶诶……”

    “茶有益。”

    “对、对你有好处的你就要喝吗?哪怕你其实很抵触……”

    “是。”

    他偏头想了想:“那对人是不是也这样呀?即便你很讨厌,但他对你有益,你便要亲近他……”

    她一顿,答:“难道不是吗?”

    他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呜哇一声吐出来。

    翌日,日上三竿。

    宿醉醒来,睁开眼,是云家富丽堂皇的厢房,融融春光穿过窗台的桃花石盆栽映在指尖,周涣捂着几欲开裂的头颅,模模糊糊只记得劝酒那一幕,捂着肩气势汹汹找到花园里刚接下狐朋狗友送的大红蟋蟀的云湦:“云湦,你昨晚是不是我了?”

    云湦捏扇:“放屁!”

    “那我怎浑身腰酸背痛?”

    “不是吧,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居然都忘了?”云湦心疼地左手砸右手,“浪费啊!”

    周涣咬到舌头,瞠目结舌道:“什、什么?”

    云湦走到黄灿灿的连翘花下,指着一条赤条条的条凳,声泪俱下:“这是你媳妇儿。”

    紧接着,他用半个时辰重现昨晚他是如何耍酒疯,如何抱着条凳不放,如何和条凳拜堂成亲。

    原来我会耍酒疯吗?

    原来我醉了后这么傻的吗?

    原来我酒品如此丢人现眼的吗?

    周涣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侥幸地问:“除了这件……我还干了其他丢人的没?”

    “有!昨晚遇到雨师,你抱着人家袖子又星河缎又笋姐姐又饭票姐姐的什么意思?你俩何时关系这么好了?”云湦看热闹不嫌事大道。

    周涣捂着酡红已退的双颊:“完了完了。师父托她照顾下山的我,她穿衣服跟笋似的,我便私底下称她为饭票,完了完了。”

    扇子在手中转了个圈儿,云湦幸灾乐祸道:“那你应该是被她欺负了,我当时要事在身,是托她送你回来的,你不是向来不喜欢她么,什么冷厉狠辣毫无人性,兴许醉里了什么不该的话惹恼了人。”

    “……确实得过去,为何是我被她欺负,不是她被我耍酒疯欺负?”

    “你那半斤八两的剑术能过她?”云湦摇了摇手指,“没被一指头捏死就算不错了。”

    啧,话虽难听,确实如此。

    他很想了解昨晚自己到底还干了什么丢人事,找了个角落扒拉乾坤袖。

    灵符,不是。

    朱砂笔,不是。

    炼妖壶,不是。

    引灵铃,不是。

    《水经注》《大晁真情记》《捉鬼:从入门到放弃》,更不是。

    终于,在角落翻出一把积灰的铜铃。

    这是在山鬼村时给的铃铛,事毕后本想归还她却道不必,此物可随时与她联系。那时自己还对她颇有意见,听罢转眼将东西扔角落积灰,没想到今天别有用处。

    起来,她神龙见首不见尾,自己从来不知她住所在哪。神女的话,还是九重天吧。

    周涣想完吹了口灵气,铃铛颤动,伴随着清幽的铃声从里滚出一个圆滚滚的青面鬼来。

    第一次动用铜铃,一人一鬼大眼瞪眼,半晌鬼大叫“道士啊”捂脸转身。

    周涣反应极快揪住肚兜带,那鬼童却狡猾得跟泥鳅似地,反身一咬大叫臭道士,周涣平白无故挨了一口,捂着伤口嘀咕:“嘶,你这鬼好生凶狠,是雨师妾豢养的?她怎么在铜铃里养这东西,给我之前也不有鬼在里面安窝……”

    “那不是窝!不是窝!是家!”鬼童挥手道,听到雨师妾的名字停下挣扎惊诧地问:“你、你到雨、雨师……你认识她……”

    周涣摸了摸他天灵盖上用红丝带缠的冲天炮,有心逗逗他,显摆道:“岂止认识,贫道与她还是同行几个月的伙伴,如今有要事要找她商洽,你可知她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