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宝相花(2)

A+A-

    今夜是刺杀期限的最后一日,断玉琀与阿洧正趴在屋檐上持刀控弩,阿洧给机括上油,忽而出声:“那天,我借《六韬》艰涩晦深之意请教阁主,他正和客人商讨单子,注意不到我,我便偷偷顺走一瓶续玉膏。”

    断玉琀愣了愣,想起他在鞭伤之事,是自己误会他了,露出一抹明快畅意的笑容,拍他的手臂,爽朗道:“是我误会你了,好兄弟,够义气,以后我也罩着你!”

    底下传来阿溱的笑声,只见狗官搂着阿溱的细腰穿过花园来到厨房,清晰地听见狗官肥腻的声音:“美人儿家乡的糕点是稀世美味,我没见过,一定要做给我吃。”

    狗官一直不怀好意地揉屁股,阿溱笑意婉转,音如黄鹂,依偎在狗官怀里,娇滴滴地:“若奴做得不好吃,大人可万不能嫌弃,不然奴可就恼了。”

    阿洧水青色的眸子静静看着掩上的柴门,沉默半晌,对断玉琀道:“真想报答我?”

    “言必行行必果,我何时食言!”

    阿洧点点头:“那待会儿多砍狗官一刀。”

    断玉琀一愣,旋即回过神,哈哈大笑:“当然!护卫早被我用溱妹儿改良的天女散花迷倒了,大胆做吧!”罢扬长跳下屋檐,推门进去。

    咻,一箭。

    狗官毕竟是领过军过仗的人物,顷刻反应过来,一把撒开阿溱拔刀相击。刀剑相击,刀光剑影。他高声呼救,但没人应,片刻缓过神知道是二人设下的圈套,愈发愤怒,兵有三分恶如虎添翼,愈发凶狠,招招要命。

    二人是第一次在厨房这种狭窄之地执行任务,身手伸展不开,一时胶着。

    狗官见到落单的阿溱,这女人跟他们是一伙的,怒不可遏,伸手去抓,怒发冲冠地:“死贱/人,去陪他们吧!”

    阿洧闻声抬头,立马推开阿溱,横刀拖住他。

    “心——!”阿溱一下踩上狗官设下的飞镖,脚底滑,直愣愣朝灶台油锅倒去,断玉琀大呵,伸手拦住。

    ——“啊……!!!!”

    须臾,撕心裂肺的尖叫响彻节度使府,似要撕裂夜空。

    油锅滋啦咯吱响,二人脸色剧变,狗官趁虚而入,阿洧恶从胆边生,寒月刃带着寒光,噗嗤一声插进心脏,拔出时带着滚烫的鲜血。狗官肥腻的身体摇摇欲坠,如山倒下,阿洧踏过他的尸体察看断玉琀的伤。

    晚了,已经晚了。

    手被油煎炸得不成样子,黑漆漆的,血肉模糊,泛着巨大的肉腥味。恐怖又血腥。

    两个人震惊得不成样子,哽咽道:“玉琀,玉琀……”

    眼前竖起一道高大的影子,影子上是把长长的刀。狗官的心口还插着明晃晃的刀。断玉琀面无血色,面色苍白,眼神闪过一丝戾气,咔,银光闪闪的梅花镖钳进狗官的眉心,狗官难受得睁大了眼,终于一动不动,尸体轰然倒下,露出他因痛楚扭曲得畸形的脸。

    断玉琀嘴角抽了抽,咧出笑容,声音又轻又细:“嘿嘿……你的,多砍狗官一刀。”

    “这时候了你还什么多砍一刀少砍一刀的傻话,赶紧回豫陵,让阁主找最好的医师给你治伤!”阿洧急切道。

    “傻子!你知不知道杀手最重要的是手!我若跌进去顶多是烫伤后背罢了,你是不是拎不清,你干嘛要拦着!”阿溱他,不过力道很轻,一点儿也不痛,就算痛也比不过右手的痛。

    他已分不清幻想与现实,眼冒金星,冷汗涔涔,听到二人的话,挤出一丝笑容安抚二人,道:“嘻嘻,你们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就当我报答你们。”

    阿溱哭道:“我们不过恩惠,再报答如何能抵过杀手的一只手,一只右手。”

    溱洧带他回去,报告给阁主。阁主请来最好的医师,最好的医师亦对此束手无策,断玉琀的手废了,一个杀手的手彻底废了,饶是医师妙手回春也无力挽回,至多保证不会截肢。

    伤好后,溱洧常常看到断玉琀一人在花园用左手练剑。他们惯用右手握物,断玉琀天性骄傲,绝不让人因失去右手便轻视他,常常一个人在深夜练习,就连懊丧也不愿让人看到。因为彻夜不眠的联系飞镖,左手拇指与食指骨节已经磨出血肉,几乎要见骨头。

    这一日,阿溱看到他发怒。

    他一把丢开寒月刃,弯若弦月的铁刀在空中一划而过,撞上山石哐当落地,像落下一弯月色。

    他像只野兽撕扯树枝花草,叶枝乱颤,木叶纷纷,歇斯底里道:“究竟哪里错了,究竟哪里错了?!”

    看到畸形可恶的右手,漆黑蜷曲,像烤得过火的鸡爪,忽而觉得它面目可憎,断玉琀大叫一声,脆弱拳头向粗糙坚硬的山石撞去。

    阿溱一剑横在他面前。断玉琀看着二人缓缓而来的身影,眉头舒展,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不来莫非让你做傻事?”阿溱笑了一下,抽出白绫细细裹好血肉模糊的拳头,温柔地上伤药。

    阿洧垂头道:“我对不起你。”

    断玉琀沉默片刻,脸上晴霁般浮起一抹笑容,风轻云淡道:“我了不悔,何必还要再道歉?”转了转眼睛,嘻嘻笑道:“若真觉得对不住我,日后好好报答我。我就只有你俩了。”

    二人俱是点头。

    因一手之诺,三人关系愈发密切,互相扶持,形影不离。偌大的江湖,林立的门派竟也有宝相阁的身影。因三人只接善单,或是帮穷苦百姓斩杀搜刮民脂民膏的狗官,或是帮孤寡老人抢回被霸占的女儿,或是少年杀去当年的仇人,一时风声雀起,好评不断。

    时光如水,日月如梭,转眼最的孩子也已长大成年,曾经拿铁棒子呼呵他们的老阁主也开始眼花了,连嚼胡豆都喊疼,光阴不饶人,老阁主开始遴选继承人。

    宝相阁历代阁主均由自相残杀选出。失败者虽不必死,但也要被逐出宝相阁。他们这批孩子中以阿洧功夫最佳,断玉琀虽也名列前茅但并不突出,如今右手残废更比不过阿洧,所有人都认定阿洧是下一任阁主,同时为自己的未来惴惴不安,宝相阁接的是人头生意,杀手死士树仇无数,脱离宝相阁的保护,这些死士又如何自保?

    聪慧机敏的断玉琀深谙其中道理。所有要竞争阁主之位的人被统一关进石林。断玉琀使了十二分的力气,平时便躲在暗处,关键时刻下手绝不留情,天助我也,他竟存活到最后,只剩他与阿洧。

    那是两个人之间的斗争,断玉琀握紧武器,只要他一接近,他一接近……

    阿洧看着他,一步又一步。断玉琀后退道:“阿洧,别过来了,你知道阁主之位……”

    没有争斗,寒月刃落地发出哐哐的声音,断玉琀注视着断玉琀的眼睛,眸里有坚毅的光,道:“我放弃。当年你多砍的一刀,我欠你的。”

    断玉琀愕然,旋即明白阿洧亲生将阁主之位让给他,也丢掉剑快步上前,拍肩笑道:“等我成了阁主,我就要创立一个新的宝相阁,济世慧人,接杀恶人!”

    他们让式微的宝相阁重新活跃在江湖人的眼里,接下来便要让宝相阁活过来,像宝相大师在时那样,惩恶扬善,明/慧世人。

    “没有一手又能怎样,我纵然独手,但你和溱妹就是我最忠诚的搭档、最忠心的左膀右臂!”

    阿洧笑着震出一个好字:“好!我们做你的左膀右臂,扶持你,我们一起成立一个诛邪歼恶、泽被众生的新的宝相阁!”

    石峰静默地伫立,阳光万顷,石峰像历代前辈那样永远守护着宝相阁。志同道合,二人哈哈大笑,互相搀扶着走出试炼石林。

    断玉琀从老阁主手里接过宝相花形制的印玺,但没赶走跟他一起试炼的那批人,而是给每个人敷最好的伤药,赐白银百两,宣布他会成立一个新的宝相阁,没有非议的宝相阁,宝相大师所期冀的宝相阁。

    接善单,诛恶人,除奸革弊。

    被奸/淫欺压的女子与穷人,儿尤饿死的贫苦农民,有冤不得伸的囚犯。奸/淫掳掠的土匪,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仗势欺人的污吏,构陷污蔑的人……统统会还他们一个公道。

    他给每个人一块面具,面具上印着一枚端雅华伦、熠熠生辉的宝相花,他们的脸不必也不会再被人血玷污,他们身上盛开着一朵出于五浊恶世而一尘不染的宝相花,一如当年宝相大师手上的那朵般开敷纯净。

    断玉琀就这样怀揣雄心壮志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但梦不是仅有一腔热血与踌躇满志便能发光发亮,改头换面剃去了宝相阁的糟粕也剃去了赖以生存的条件。枪出头鸟,这个式微的古老门派突然重出江湖,所有人都紧紧盯着他们,这些审视的目光里不乏对手仇家,他们恨不得宝相阁下一刻就关门大吉。

    一群热血青年竟然还要光复一个从里到外抖烂透了的杀手门派,传出去不怕笑掉大牙。

    宝相阁资金入不敷出,每日务必会听到许多冷嘲热讽的声音,可又要顾及阁主身段段不能还嘴,断玉琀焦头烂额,头一次体谅到老阁主的辛酸,愈发愤懑暴躁,没少与溱洧二人吵架。

    他心里知道这样不好,可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每次发完火必然道歉。阿洧默默地注视着他,水青色眸子沉稳得像两汪海水,阿溱摇了摇头握住他的手,点燃一炉静神的香。

    “你只是太累了。有什么想骂想哭的便出来,我和阿洧都听着。你曾过我们是搭档,我们发誓当你的左膀右臂,永远在你身后扶持你。即便是山高的困难,我们也能穿过他。”

    在很的时候,他们相依为命,十几年的日月照着相互搀扶陪伴成长的身影,一起舔过糖也一起饮过苦,他们是一辈子的搭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