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宝相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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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一次任务途中,手下捡到一名被追杀的少年。

    少年与他们差不多大,眉宇轩然,眼有双瞳。自古双瞳都有帝王之相,这个少年身份尊贵得难以想象,断玉琀愕然之余,请来医术最高明的医师,上最好的药膏。

    阿洧得知时正在外地执行任务,立马摘了人头快马加鞭赶回。断玉琀正在清点少年给的丰厚报酬,见到是他,迎上去,开朗道:“好兄弟,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救了一个人,他给的报酬有多丰厚,这下宝相阁总算能熬过……”

    “他是朝廷中人。”阿洧毫不掩饰地直视他。

    “是啊,他给的报酬数量确实符合那些高官的做派,实在是解我燃眉之急。”断玉琀笑道,眼睛仍盯着那些账本。

    “断玉琀,你记不记得宝相大师的遗嘱,记不记得老阁主弥留之际的嘱托?”阿洧反问。

    老阁主:“英雄出少年,你们年纪轻轻却有凌云志向,令本阁汗颜。宝相阁光复的任务便交给你们了,千万谨记宝相大师的遗言,勿要学祖辈违悖初衷,再污了那朵宝相花……”

    宝相大师的遗言……大师弥留之际,曾留令今后宝相阁可杀贪官污吏,可杀恶贼大盗,但不得参与朝堂之争,不得理会江湖之争。他创阁的初衷是为了惩恶扬善,为了帮助弱,而不是名与利。

    断玉琀抬起眼睛,缩回拍臂的手,咧嘴笑道:“你在教训我?”

    “是你立誓成立一个崭新干净的宝相阁,像祖师爷最先创立的那般,你难道忘了?其余的事,溱妹已与我了,那人的伤还有七日便好,届时把他送走,越远越好,断绝关系。”他转身离去,没有理会沉默的断玉琀。

    七日之后,断玉琀正在处理各大文书,阿洧再次兴师问罪,踹开大门,将裹着头颅的包袱往案前一扔,那颗头颅来自一名钦差大臣,抢夺了当地书生的新婚妻子,烦腻之后把妻子做成人彘还给书生,找到他们时书生人都疯了。阿洧一听,主动请缨刺杀钦差。

    宝相阁接善单,除恶人,不理会朝堂之争,不理会江湖之闹,可断玉琀做了什么?九重城的八卦吹到千里之外,当今太子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杀手,弑杀兄弟那叫一个狠辣利落。太子还能有谁?杀手还能有谁?

    他杀回宝相阁,断玉琀显然知道他会兴师问罪,等他先开口。

    阿洧脸上风云莫测,心中海浪澎湃,良久。

    ——“断玉琀,我认不出你了。”

    “……”断玉琀埋头看账单,少年了解到他的抱负与难处,以报恩之由捐赀黄金千两,而因为这笔资金死士们生活都滋润了些。

    没有人答话,每个人都噤若寒蝉,风过庭,阿洧先低头:“一个月,给你一个月,不是他走便是我和阿溱走。”

    断玉琀猛然抬头,怔道:“……你们过,做我的左膀右臂。”

    “今非昔比,你和当初那个人不是同一个人。”

    “……”

    “那人心机深沉,不是善茬,宝相阁难以独善其身!”阿洧恨铁不成钢地吼。

    断玉琀哑了哑声,捏拳应下:“……好。我听你的。”

    因为阿洧发了狠话,一个月后宝相阁果真没有往来的带刀护卫,干干净净。

    转眼清秋佳节,山兽开始屯膘,最是肥美易猎的时候,断玉琀组织了场秋猎,阿洧与阿溱远在江南游玩,也赴回豫陵。昔日搭档玩伴聚首,其乐融融,篝火毕毕剥剥地吞吐火舌,三人天高海阔地聊起来。

    从时候到长大,怀念被老阁主的模样,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可就是这样刻骨铭心的痛楚让他们长大成人。

    又聊到溱洧的婚礼,断玉琀眼睛尖,从就发现他俩有私情,果真有私情,连婚礼都是在外面偷偷举办的,多亏自己比较聪明,这才不至于兄弟结婚自己什么表示都没有。

    溱洧成婚后便在外游历,期间行过许多地方,便讲沿途趣事。豪迈粗糙的塞北,山清水秀的江南,精巧大气的东海沿边,神秘美丽的南疆。

    断玉琀聊宝相阁近况,宝相阁回到正轨了,前几天易容行路,还听到有人夸宝相阁那位年轻阁主,他去卧佛寺上香,卧佛寺这任方丈最古板气,但居然也肯夸一句宝相阁有宝相之风,不过对于杀生还是颇有微词,他觉得世界如此美妙,这样暴躁不好不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阿洧将调料撒在獐子腿上,喷香十里,师弟师妹们扒拉阿洧的手:“大师伯你的獐子怎么那么大那么肥,一定是阁主偏心,你看其他师伯的就没你的那么大!”

    阿洧一一拍他们的头:“上课时是不是又瞌睡了,你其他师伯几个人我们这几个人?三个人当然比一两个人吃的多。”

    师弟师妹们耸动的脑袋像一颗颗香菇,嚎道:“才不嘛!这么大的獐子你们三个也是吃不完的,溱师伯溱师伯,你看大师伯的什么话。”

    阿溱一一戳他们脑门:“好了好了,知道你们想吃一口,这獐子你们拿去好了,留两条腿给我们就行。别喝酒,孩子喝酒可是会尿炕的哟。”

    香菇们齐齐不会的,断玉琀你俩就惯着他们,他宝相阁简直养了群猪仔,也不知道太肥了能不能飞檐走壁。奚落完望向阿溱:“溱妹,你和阿洧走了好几个月,我好几个月没尝你做的鱼了,还有你研发的千钧弩有处机括坏了,但阁里那群酒囊饭袋没一个会修的,你可得修修。”

    断玉琀朗声道,阿溱眉眼弯弯,一一应下。

    又有新的单子需阁主处理,断玉琀道一声抱歉离开席面。

    阿溱对阿洧笑如阳花:“相聚时光难得,我也怀念那时候给你俩留饭的日子了,还请洧哥儿去河那捉几条河鱼。你是要麒麟花刀、十字花刀还是牡丹花刀?”

    阿洧回道你做的我都喜欢,拿了一支箭矢和鱼篓上山找河溪,路过一处梧桐,听到低低的谈论声。

    此处偏僻,来这多半是情愫暗生的情侣。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阿洧快步走过,但紧接着一句话让他停下脚步。

    那人:“我家太子了,还请阁主多派几名死士,只要甲乙等的死士,可别再拿丙等丁等糊弄了。”

    断玉琀:“甲乙死士可谓凤毛麟角,全阁上下也不过十名,聘用他们可不止十金百金那般简单。”

    那人掐着尖细的嗓子嗤笑道:“这话有意思,不止十金百金那么简单,呵,断阁主还怕太子赖账不成?”

    断玉琀道:“公公想多了,断某并没有那个意思……”

    咻——箭矢嵌木三分,鲜血喷上树干,官宦张了张嘴,倒在秋后草丛之中。

    阿洧拂开灌木丛,从树影后走出来,没有话,直视他。

    ——“你不懂,我当阁主有太多难处,宝相阁被太多人觊觎。”断玉琀怔了怔,旋即解释道。

    “够了,不必再。”阿洧拧了拧眉,恶形于色,目光冰冷,瞥过尸体时更带七分鄙夷,冷哼一声。

    断玉琀突然感受到一种莫大的羞辱,一股沸腾的热血冲上胸腔与双耳,耳朵争鸣,眼睛是热的。

    他在干什么?

    他又为了什么?

    曾几何时,三人约定相互扶持,创立一个崭新的干净的宝相阁。

    他在为了当年的约定前行啊,为什么不理解他……

    他张了张口,用半哑的声音辩解:“梦想都需根植于现实的土壤,哪怕是圣洁明净的宝相花,亦需要有一碗至清至冽的池水。”

    阿洧半晌道:“……你还执迷不悟?连一个阉人你都奉为上宾,你何时这么卑微下贱过。你已经被那个所谓的太子控制了,宝相阁已经参与了朝廷之争。你不是为了梦想,你只是为了自己的抱负罢了。”

    “……我不管那个贵公子是谁,我只知道他可以救我,可以救宝相阁!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大家而已!”

    阿洧提拳便,断玉琀懵然,旋即缓过神,愕然又愤怒地还手。二人怒不可遏,都使了最大的劲。断玉琀废了右手,近身搏斗落了下风,一记硬邦邦的拳头招来,瞬间麻了半边脸。

    他是懵的,他是怒的,他歇斯底里地挥撕咬还手,边边斥道:“你竟然敢我?我是堂堂阁主,你算什么东西!啊,阿洧,你算什么!”

    旁人察觉动静,请来阿溱拉架。

    阿洧睁着眼角开裂的眼睛,注视断玉琀,缓缓道:“你,我是什么东西?”

    阿溱驱散围观的部下,见剑拔弩张的二人,叹了叹气,柔声劝解气话而已勿伤和气。

    断玉琀提了提衣襟,月色下锦绸衣缎泛着月光,眼球亦被清秋月镀了白,颜色冷冷,他啐掉一口血,笑意如同关山下鬼粥人的弯刀,声音发颤:“你清高,你伟大,可你何曾站在我的角度体谅过我!你不是阁主,不必应对门派间的争斗,不必为发不起佣金而焦头烂额,你可以活在自己的幻想里想一出是一出,可我不能,我肩负着的是偌大的宝相阁!”

    “早就不满我了罢?呵呵,你是琼枝玉树,我不过是一条乞首摇尾讨食的狗,卖辱求荣,尊严荡然无存!这样的搭档与上司,实在让你丢脸了!”

    “为什么不话,不话就是承认了,哑口无言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想走我不拦着!”

    他望着丑陋蜷曲的手,发出悲怆的似笑非笑的咕哝。

    他的手,杀手的右手,执刀的手,挽弓的手,通通都没了!那些诺言,也随他的手一起煎炸在沸腾的油鼎!

    他凄厉至极地狞笑着,一把抹掉血唾,转身离开。宦官的尸体那么恶心,那么油腻,掐嗓子与他话的模样又是那么可憎,他拧了拧眉,毫不留情地踢断脑袋。

    阿溱看着踉跄的背影,蹙起秀长的眉,焦急出声:“洧哥儿你为何不解释,不与朝廷相交的禁令非同儿戏,字字都啼着前辈的血,玉琀为了一时利益走上了错路!”

    星子繁密,比宝相阁割过的人头还多。

    最终,他道:“……如何解释?他不会听的。”

    跟他,宝相大师死于他最器重的皇室徒儿的一颗毒丸?

    跟他,老阁主一辈子碌碌无为,也是为了身为朝堂大将的侄儿?

    跟他,历代与朝廷有纠缠的阁主,最终都会死于非命?

    可他又得太对,自己从没站在他的角度考虑过。兴许自己真的管得太多压得太紧。一边是挚友的辛酸与误会,一边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偌大的宝相阁终于走到分岔路口,不论选择哪条路都太过痛苦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