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雪女之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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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色青冷的护卫风卷残云地搬走尸体,伙计们收拾残局。

    姜疑高冷绝尘,闭门不出,拒人千里之外。雨师妾虽也面冷,但跟着纯良开朗的周涣变得没那么冷傲拒人,且又受了重伤,众人纷纷道谢。

    云崇怯怯地探头:“大姐姐有无大碍?”

    周涣反问:“你觉得她有无大碍?”

    刻薄调皮的公子白了脸,嘴唇瘪了半天,心翼翼地抬头,问:“我、我去请大夫。”方转身,却被周涣拉回来。

    雨师妾低声道:“……不必。”

    她受过天火,这才成聻,是已死之身,无脉无息,若真喊大夫来恐怕又起波澜。挑了个姑娘扶她回房换药。

    伤口从肩胛骨贯至手肘,所幸未伤及筋骨,姜疑用帝流浆简单洗去毒液瘴气,包扎工作轻松许多。

    窗外枳树摇曳婆桫的树影,夜歌鸲促鸣,树下螽斯、莎鸡齐唱,歌声如鲛绡抚颊,轻松之中,万千萤火从腐草里升起,点缀静谧的夏夜。

    雨师妾倚靠枣木椅,负伤左臂由纱布细细裹着。因怕冷裹了外氅,她本来肤白,这下更衬得眉心红痕刺目,眼睛像两汪深潭,量手腕一青一红两副镯子。记忆里不曾有这对镯子,但它们又时时以痛楚提醒存在,在婆桫与雨师屏翳对峙时,在雪豹的爪子划过肌肉时,在每每有剧烈情绪波动时。

    咔哒,窗扉阖上,阻断从山顶沉来的微凉的寒气。

    周涣坐下,道:“你似乎很怕蛇?”

    雨师妾问:“为什么这么?”

    “你当时想拉我过去,但白蟒出现后,整个人都僵住了,不是吗?而且似乎不止蛇,你怕雄鸡。”

    雨师妾自嘲道:“鬼物皆怕雄鸡,我也是鬼,怕这些自然。”

    周涣表示不信:“那你为什么还会怕蛇?”

    雨师妾愣了愣,低声道:“因为一些旧事。”

    周涣轻声道:“可以告诉我吗?”

    雨师妾望着他。那双眼睛如青阳春水清澈明亮,又像昆巅雪池里最晶亮的那一颗,慢慢地竟也将相柳台之事和盘托出。

    促织鸣叫,夏风凉爽。

    听罢,周涣低头认错道:“抱歉,不该问你这些……”

    “并非难以启齿之事,我并没放在心上。”她用平静的声音安慰。安慰他,也在安慰自己。

    “以后……”周涣看着她,“以后遇到蛇都我来,我身手没你好,但对付蛇还是绰绰有余的。”

    雨师妾愣了愣,见他满脸认真不似作假玩笑,那些错愕酿成柔软笑意,迟疑却又慎重地点了点头。

    周涣很是开心,见她躺回椅背,动作有些拘谨,关心道:“你的伤口和上次天帝罚你的位置一样,是不是旧伤未愈?”

    獬豸是神兽,皮糙肉厚,神官的鞭子隔着厚鳞笞下,都令这头在地狱作威作福的神兽当那么久动物,威力可见一斑。

    这下换她不话了。周涣急道:“……还是我给你的药根本无效,凡人的东西对你根本无效?”

    雨师妾没想到他开口问此事,她都快忘了,揉了揉额头,淡声解释道:“那是神器留下的伤,自然要神物治愈。”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又道:“明日启程进山。”

    “进山做什么。二十多年前纵兽伤害村民,二十多年后纵兽伤害游客,简直是无恶不作的妖邪。”周涣气道,“还有崇明玉,为何这么多人趋之若鹜?邪玉究竟有什么好?”

    “周涣,”雨师妾断他的话,喊他的名字,“正身直行,众邪自息。”

    ——正身直行,众邪自息。

    ——师命,亦是对他的期望。

    游离暴躁的思绪回归平静,周涣长吸一口气,听着夏虫嘶鸣,妥协道:“明日我上山,你留下来养伤。”

    “不可。”

    他倏忽起身:“又为了碎玉?你欠天帝的还是欠六界的?九重天没一个比你更上心!你可曾对自己上心?!”

    她不是没见过周涣动怒,龃龉最深时相见便是拔剑。可这次隐约觉得和以往不一样,但又不知如何不一样。这种感觉让她非常不安,张不了口,只是盯着他。

    周涣发现自己的冲动和失礼,坐回椅子。

    雨师妾不会安抚人,单刀直入道:“……你可还记得雪藕?”

    “不过是张大人为吸引游客而胡诌的幌子,若真有此物早被雪女中饱私囊,哪还有余粮给世人趋之若鹜?”

    她摇头:“雪藕确实是幌子,可并非无中生有,乃为掩盖某物所撰。疾雪山真正的宝物是雪女之肠。”

    《山海经》有云:“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

    雪女肠虽无女娲之肠圣洁强大,能化成神祇,却有一个肖似作用——夺舍。

    街头话本,爱讲生死人肉白骨,殊不知有多离奇。生死有数,人命在天,饶是阴天子亦无法滥用私权,而雪女之肠恰能钻天道漏隙。

    况且雪女出使蛇豹在前,再加上衙门案宗里的伤人事件,这个疾雪山中被神话传杜撰包装下的神圣雪女颇为古怪。

    雨师妾定的主意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周涣见她神色笃定实在拗不过,只得点头同意,叮嘱好好歇息后告辞退去。

    夜深了,角落更漏滴答作响,替人阖上门,乱哄哄的争吵声飘上来,楼下二拎着扫把赶人道:“真没客房了,你们去别处下榻吧!”

    “只有你家还未烊,你让我们去哪里下榻?”

    周涣下了楼,询问何事。

    “这个商队风风火火闯进来,点明要几间上房。我便,客栈刚遭了坏东西,只有下房,虽简陋些但还算干净,岂料他们挑三拣四,实在没有,便骂的赚黑心钱。的一年到头才赚几个铜板,真真冤枉啊,一时恼了便请他们另移玉趾,这不,吵起来了。”

    只见吵架的汉子人高马大,身后倚着一位病弱女子,用斗篷裹得严严实实,教人看不清样貌,止不住的咳嗽。汉子捏紧拳头,道:“放你娘的屁,不想接待就明,编什么蛇豹传诓人,我家姐要是出了什么事拿你们是问!”

    二拉过周涣:“这位道长就是刚才救我们的高人,你听他!”

    周涣摆着手替二解释方才确实有场鏖战,这伙人终于相信二,不情不愿地答应住下房。

    “不过,我们可以将就,他们姐千金之躯却不可掉价。”

    二撸袖子:“嘿你们偏要这么事精是吧?”

    周涣拦下他:“罢了,贫道与这位施主换便是了。”

    二放下袖子:“哼,人与人之间真是高下立见,道长都这么了,你们跟我来。”

    周涣朝换好的屋子走去时,身后传来声轻弱呼声,回过头,那女子定定地站在身后,宽大的斗篷投下大片阴影,教人看不真切,福身道:“多谢道长,夜深人寐,道长早日休憩。”

    周涣行礼:“施主亦是。福生无量天尊。”

    回到房间,窗外竹影飒飒,周涣收拾明早进山的行礼。大黄绕着他转圈,伸舌舔手,周涣摸了摸狗头,道:“你雨师妾是不是有些傻,这种时候了,还执意进山。”

    大黄汪了一声,周涣塞了颗酸梅糖给它,道:“我嘛,她要进山我肯定得跟着,况且哑尸和掘坟之事与疾雪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肯定得跟着。”

    大黄蹭他的腿。

    不过,雨师妾的伤……

    姜疑离开所的话历历在目,自己的血或许可以救人?为何人血可以救人,他在任何古籍都没有人血解毒的记载。

    雨师妾三千余岁,见识与初出茅庐的周涣相比不知高出多少,不过,若真去问她,答案是真能救人,她恐怕也会拒绝恩惠,并呵斥自己不要命了。

    自与师父辞别到现在还没同他联系,周涣抽出张宣纸,先是寒暄之辞,言天气转热,师父在上一定要记得加餐减衣,不过有兰先生在他应该会提醒你,又简略写了哑尸之事,末了在末尾简单而不失慎重地点明有关药血的疑惑,由信鸽扑棱送进无边夜色。

    一夜过去,翌日清。

    院里薄雾溟溟,雾气与雪气被织女捻成经纬丝线,织成天女羽衣。

    厨房还没来得及修缮,伙计们将锅碗瓢盆搬去后院,灶台由石头砌着应付。空气中弥漫着又麻又辣的味道,呛得周涣涕泗横流梨花带雨,大堂哀嚎一片,雨师妾下楼。

    她换了身衣裳,石绿裙摆,外披秋香色立领纱衫,镂月裁云,没白衣那般冰冷生硬,像矿石颜料绘制的写意青绿山水。

    雨师妾道:“你被欺负了?”

    周涣捂着鼻子,眼睛红红的鼻子红红的,眼角还带着泪,活脱脱一只红眼白兔子,哼道:“才没有,不知道后厨做什么呛死人了。啊……啊啾!”

    二不好意思道:“嘿嘿,对不住,有客官点了老麻火锅,陈师傅正在做呢。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大清早吃火锅?啊啾!”周涣叹为观止,天呐,正想夸一句是个能人,旋即又啊啾啊啾起来。雨师妾看他的目光多了几丝怜悯。

    香料终于炒好,清水入锅,刹那间千军万马冲锋陷阵,这时,后桌传来一声轻慢的笑。

    作者有话要:

    发现我好喜欢写周涣弱里弱气的模样……这种奶黄包就该被欺负嘛嘻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