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逃票
“居然有人提议为张怀玉捐修祠堂塑金身,殊不知他们口中爱民如子张梦之的真面目,还当真以为是鬼气缠身,暴毙而亡。”
大黄都没舔钵中的白粥了,见主人还在不争气地喷嚏,嫌弃地拍了拍靴,提醒他听讲。周涣转首,只见话那人是个文士,而文士面上那个摇扇的白影不是姜疑是谁?
“当真有此事?我见城中井然有序,骆马络绎不绝,还以为张大人是天大的良臣。”姜疑展开折扇,徐徐摇着,些许错愕些许好奇。
他极为俊美,气质清贵,本傲然拒人,但拼桌的是个文士,自命不凡,觉得怀才不遇明珠暗投,只愿为姜疑等雅士倾谈。
文士问:“姜兄,假若有朝一日你为官,你该当如何?”
“自然是文臣死谏,武将死战,做一个两袖清风的高官。”姜疑清笑。
文士摇头:“最初做官时哪个不是这般想,可官场如海,洪涛巨浪岂容你独善其身?张梦之负气来此,深居八年,难道就未曾没有不平?你可知,翫月野不止是古战场与兵家重地这般简单。”
姜疑莞尔:“愿闻其详。”
“两百年前,元帝推翻前朝暴/政,叶怀帝羞慨无言见薛家列祖列宗,绞妃鸩子,最后以发覆面悬于后/庭,金銮殿上文武百官易冠候新主,晁元帝核点投降的皇室与重臣时,发现少了三人——礼正司司长张鸿,农正司司长常玉衡,与怀帝刚满月的皇子。复辟前朝的例子数不胜数,为历代执政者的肉刺眼钉。坐稳江山后,元帝四处搜寻薛氏余孽。皇天不负有心人,第十年,坊间传闻曾见常玉衡与张鸿二人携男童出游,元帝雷霆出击捉住三人,发现男童并非薛氏余孽,便以性命要挟,要求三人报出薛子藏身之地,三人冷笑,当场血溅龙柱。”
众人唏嘘。前朝地大物博,然而政治腐败,鱼肉百姓,怀帝有意做明君,可累卵之危其祸不,这个绵延数百年国祚的古老王朝终于还是改换了名姓。
“传言,张鸿与常玉衡逃去云梦泽,翫月城人人敬仰的张梦之祖籍是哪——云梦泽。八年的后两年,张梦之做了什么,翫月城的百姓难道不知?挖掘将军坡,开棺鞭尸,造谣将军坡,堂堂马革裹尸地成了人人谈虎色变的鬼地,堂堂护国窦将军成为断头将军夺魂案的主角,可怜窦家,满门忠烈换来个被编排胡吣的下场。”
文士大胆,话落,众皆骇然,噤若寒蝉。
二正听到对张大人的诬陷,包子屉哐当落桌的声音破尴尬气氛,没好气道:“我喇叭花还没开呢谁嘴叭叭叭啊,原来是哪个国子监出来的酸儒,读了几本野史就议论是非,怪不得屡屡落榜。”
“……夏虫不可言冰,蟪蛄不知春秋!”文士拍案而起,姜疑摇扇。眼见形势不妙,老板赶紧顶着满头纱布跑来拖走二。
八卦听完,启程上山。
周涣询问二上山事宜。二指路,沿着白石山路上去,尽头有一亭,坐着护山老人,在那里办理手续。
周涣行礼道谢,岂料刚迈开步子,被人喊住,是昨夜那几个汉子,还有些别的客人。
“各位来干什么?”
“嘿嘿,道长要上山?”
周涣扶额:“昨夜大家也见了,凶险非常,贫道进疾雪山乃是铲除邪祟,绝非儿戏。”
这些人不全是奔雪藕的名声与价值而来,如果不是家中有难谁也不想背井离乡深入大雪山。各家都有各家的苦,谁又能替他人做主,能做的只有体谅与安慰。见劝不动他们,周涣点头妥协,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太阳渐升,明晃晃的阳光照着雪山,像融了的糖霜,沿羊肠道而上抵达护山亭子。
进雪山得签订协议,协议内容大致是疾雪之山多山峻峰险危机四伏,我已悉知,倘若客死雪乡或落了残疾,届时官府按资金百倍赔偿,一切解释权归官府持有。随后每人给了百文铜钱,护山老人给每个人发了一个木牌。
“这么丑的东西也好意思拿出手,怎么也不给个好看的?”有人转着木牌不屑地。
护山老人抬起眼皮盖住的死鱼眼,幽幽的声音好似阎罗附体:“牌子不是让你玩的,给死人玩的。”
那人吓得丢开木牌。护山老人八风不动,山羊胡须迎风展展,板着死鱼眼揣袖而出,缓缓捡起木牌递给那人,严肃道:“拴好,出事了,一排排的尸体,家属好辨认。”
那人哪容一本正经地吓,边喊娘边哭着回家,引得众人哄堂大笑,笑声中忽而有人提醒:“咦,道长呢?”
二三飞鸟惊枝,树林葳蕤成了掩盖动静的天然屏障,窸窸窣窣,几条横生的荆棘坠下,鹿鸣未绝。
周涣将剑放回身后剑鞘,灵活地骗身而上坐于石墙之端,身姿轻快得像一只白鹞。一条腿下垂露出劲直好看的腿线条,一只手撑着石墙。头发又黑又亮,和发带一起在雪风里飘舞,不尽的清透干净与少年意气。
绣鞋碾过被齐齐斩断的荆棘蒿草,雨师妾逆光望着墙上的少年:“你就这么不辞而别?那边已经在找你。”
“不止找我也找你呢,他们因为蛇豹之事对我们不止是感激。张大人编排雪藕传时也不忘编排了些雪山恐怖传,他们自然知道进雪山会遇到哪些危险,所以希望跟着我俩安全些。”
“可你现在逃了,岂不是置他们于不义?”
周涣摇头道:“我对雪藕不感兴趣,你我此次是为了找到雪女。雪女狡猾危险,他们会拖我的后腿而我会拉他们下水,分开对双方都是好事,而且他们会知难而退的。”
雨师妾点头了然,周涣晃了晃腿,微微探身把另一只手递来。雨师妾仰头望着他,乌漆发丝略过眉心红痕,听到清朗的声音:“上来。”
雨师妾认真问:“你逃票?”
周涣愣了愣,道:“少废话,手给我。”
她握住那只手攀上墙顶,紧接着轻然落地。拨开葱郁千叶兰,那群人似乎还在那,声音遥遥可闻,周涣吹下头顶叶子深觉决策明智,同时不禁为自己炉火纯青的翻墙技术抚掌。
他刚被扭送上山时分外怕生,后来渐渐暴露本性,在师兄的带领下才有些幼童淘气的模样。忽而想到雨师妾出身贵族名门,繁文缛节加身,童年时期他们这些平民孩童斗蟋蟀捉泥鳅漫山遍野地胡闹,可这些名将重臣之后只有在礼仪与课业来回奔波,外人盯得紧,自己更是严格自律得无法喘气,恐怕没逃过票更没干过其他混账事。
果不其然,她正量自己的手心,好像第一次犯错的学子难以置信地望着杰作,心里惊讶地想:是自己做的吗,居然是自己做的吗,自己原来会做这样的事。
周涣负手点头,“好心”提点:“没错,你逃票了,我带你逃的。”
雨师妾一顿。
煽动一族之君逃票他简直不能更厉害了,周涣愈发得意愈发愉快愈发“好心”:“雨师姐姐,这是你第一次捣乱吧?”
日色下虎牙闪着细白的光,眼眸如珠如珀比隋珠还明亮,声音似从蜜罐捞来,甜而不腻。
雨师妾放下手指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周涣追着喊:“喂你走错了,我们要去雪山深处,那是护山亭——”
雨师妾冷声道:“给你补票。”
周涣道:“别啊,那有蛛网!”
“……”
她一头扎进蛛网,懊恼地望着手心亮晶晶的丝络。正在嚼蜂子的蜘蛛咻地声窜进绿绒蒿中不见踪影,这上好的蛛网算报废了。周涣笑出声,但对上几乎要吃人的凶残眼神,想起这人是翻掌生死覆掌轮回的阴天子,这双眼睛判过贵族达官,贩夫走卒,任你生平炙手可热翻云覆雨死后皆一抔黄土,瞬间闭了嘴帮忙摘蛛丝。
指尖下是乌黑如檀的长发,他想起相柳台之灾。那时她眉眼端正俊雅,若是个清秀些的男弟子也无可非议,但现在却是谁也不能误认为她是男子了。凡间拿九天仙女形容容颜极美的女子,确实贴切。
雨师妾嫌他磨蹭,自己抬起无碍的另一只手拔掉蛛网,送走指尖丝网后,针对逃票一事教道:“我送你上山,不是让你斗鸡走狗的。”
周涣背着手嬉皮笑脸道:“雨师姐姐别这样嘛,我虽是玩物丧志了一些,但课业还是不曾落下的,不然也不会活着站在你面前。”
他得不无道理,虽调皮了些但课业年年第一,他的那些一起玩物丧志的师兄考场时谁不求他。孟惊寒提醒他不过资质平平切莫娇纵。
她自然知道这些,他胡闹起来还算有分寸,否则依孟惊寒的性子早把腿断了,于是拧了拧眉头选择其他话题,不满道:“把你这古怪称呼给我改了。”
“为什么要改,你以前不是听得很顺口?”他假装不解地眨了眨眼请教道,“是雨师古怪了还是姐姐古怪了?你难道不是姓雨师,你难道想让我喊鬼姐姐?”
雨师妾一把揪过他领子:“你全名不是喊得很顺口?”
周涣大无畏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彼我非我,从师父就教育我做人不可傲慢无礼,需敬贤礼士。你比我大,不喊姐姐喊什么?”
雨师妾不善言辞,松开手继续走路。
“大娘大婶大嫂的称呼太丑了,奶奶姥姥更一言难尽。对了你是三千岁对吧。”周涣嘻嘻笑着追上去。
她没有回答。不过不回答没关系,反正只是随口问问,他伸手数辈分。她步伐又稳又快已甩开他一截,他追了上去并肩而行。
“虽然我姓周,跟你非亲非故,辈分不必计较得那么细致,囫囵喊一个就得了,但既然你这么看重我就舍命陪君子。”
“你想到了什么?”
“你与我师父是结义金兰,我想了一个新称呼——‘姑姑’。怎么样?听海外有个家,书里头的男主便喊女主姑姑,我觉得很有参考价值。”
雨师妾一滞,皮笑肉不笑道:“你师父的纯钧剑我摁住了。”
周涣摇头耷脑:“挑三拣四,不怪我,那还是继续喊雨师姐姐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