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有信(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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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元义翌日起个绝早,赶进宫时,太后竟还没起。他垂在屏风后等了半晌,只听见里头窸窣作响,又有水声搅动,知道是太后盥洗过了,怕再等下去固崇就要过来,索性大着胆子闯进屏风,头也不抬,跪倒地上,欢欢喜喜地:“太后,奴有喜讯回禀太后。”

    太后正在梳妆,还穿着亵衣,一头乌压压的长发垂落在地上。她臂挽着一缕长发,回头看了看郑元义,对他的鲁莽有些不快,看在固崇的面子上,没有发火,只轻叱道:“还没叫你,怎么就闯进来了?出去。”

    郑元义望着光滑的青砖地面,轻快的声音道:“太后恕罪。真是喜事,奴才一时情急了。”

    太后的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叫他起身,问道:“哪来的喜事?”

    郑元义上前一步,余光扫过太后亵衣外露出的弱骨丰肌——太后三十多了,但做养的好,肌肤比年轻宫女还柔润,怨不得固崇总护着她。他极快地品评了一下,而后道:“奴夤夜造访平卢军留邸,邸官曹荇称卢龙郡公有意尚主,请太后成全。”

    “果真?”太后倏的起身,随即又退后几步坐回绣凳,有些疑惑地:“他知道七娘与戴申的事?倒也不嫌?”

    温泌野心勃勃,哪想那许多细枝末节?真是妇人之见。郑元义不屑地想。他走到妆台前,紧贴太后立在她身后,将一支金钗在她鬓边比了比,随口道:“先有武宁公主,后有清原公主,在平卢军中,只会是桩美谈,嫌的什么?“

    太后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寻找着眼角的细纹,漫不经心道:“也是。七娘生的讨喜,男人么,总是喜欢的。”

    “不及太后。”郑元义贴在她耳畔柔声道。

    太后抿嘴一笑,任他将按在自己肩头,隔着薄薄的寝衣,他的心滚热。这是年轻的好,虽然不算个真正的男人固崇的没有这样热。太后不禁打个寒噤,声冷,郑元义忙将披帛搭上她的肩头。

    太后转到帷幄后去更衣,郑元义目光闲闲地在她寝室内逡巡,忽听外头有人轻声询问宫女太后是否起身,知道是固崇,郑元义眉头一扬,只做没听见。待太后更衣完毕,才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冬郎?七娘?”一眼看见屏风外的皇帝和吉贞,太后略觉诧异。

    “太后。”固崇难得的没有迎上来。刚才郑元义在屏风后与太后低语,他隐约听见,这会也不意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太后旁边的郑元义。

    太后清了清嗓子,有些莫名其妙的不自在,她加快脚步把郑元义丢在身后,喜气洋洋地携起吉贞的,刚一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改口道:“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阿娘!”皇帝年纪还,按捺不住脾气,将一封奏帖狠狠拍在凭几上,“我要罢了戴申的节度使!”和吉贞肖似的一张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将奏帖往太后面前一推,他气呼呼道:“阿娘请看,这混账的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太后亲照拂皇帝长大,对他倒有几分真心实意的关切,见皇帝发怒,她顾不上看奏帖,慌忙将他的拉起来揉了揉,:“莫气,都拍红了。郑元义,你将奏帖念给我听。“

    郑元义一愣,拾起奏帖,惶惶然地看了看固崇。这里头的字有大半他不认得。

    固崇假装没有看见。

    吉贞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见太后的猫从屏风后无声无息地走出来。她随拿了凭几上的翎羽去逗猫,猫轻轻一跳,落在她的膝头。吉贞抖了抖裙角,猫在地上打个滚,一身雪白的绒毛沾了尘土。

    固崇失笑,将猫抱过来,从怀里取出一只绢帕替猫扑了扑身上的尘。“殿下有气,不必冲着它来,畜生而已,懂得什么?“固崇笑着揶揄她。

    吉贞将孔雀翎往郑元义的方向虚虚一指,笑道:“阿翁心软,岂知畜生得势了也要欺主的。”

    “愣着做什么?”太后安抚了皇帝,斥责郑元义道。

    郑元义满脸通红,嗫嚅道:“奴”

    皇帝余怒未消,一把将奏帖抢过来,道:“阿娘,我月前遣检校工部员外郎至凉州,查看阿姐府邸修的如何。检校回奏称,凉州哪来的公主府邸,连片瓦也寻不着。好好的凉州,闾阎相望,桑麻翳野,许多的钱粮,都被他拿去养兵买马了。那检校去责问戴申,戴申竟称凉州百姓是我家百姓,田地是我家田地,他以我家赋税抵御突厥,屯田戊边,是理所当然,阿姐既然食邑凉州,就该以凉州百姓为先。”

    太后虽然早打定了主意,要把戴申的婚事作罢,闻言也气极了,道:“这是什么昏话?七娘嫁过去,连自己的府邸都没有,难不成要住在他戴家?”

    郑元义这会已经连蒙带猜,把奏帖读懂了大半,见忙:“戴申奏帖中称,当年先帝在戴公病榻前许婚,令殿下日后要事姑舅如父母,既如父母,晨昏定省,理所应当。若居处不同,则诸多不便。这公主府邸,索性不修也罢。”

    “不修?难道和他的那些妾住一起?七娘若是个能容人的性子还罢了,这样嫁过去,岂不要闹翻天?”太后也顾不得吉贞就在场,迫不及待地催促皇帝,“冬郎,和戴申这婚事索性就算了吧。范阳温泌欲尚主,我看他就很好。”

    皇帝不知所措地看一眼吉贞,嗫嚅道:“阿姐自己了算。”

    吉贞眉毛也不动一下,只顾着逗猫。那白猫很喜欢她,从固崇怀里挣出来,又跳上她的膝头,吉贞从固崇里拿过他的帕子,帕子是亳州青绢,十分轻软,吉贞用帕子悬在猫头上引它去抓,哂笑道:“太后是从范阳得到准话了?我不是个能容人的性子,不知范阳容不容得下我?”

    太后自知失言,尴尬地笑了一声,道:“你是什么身份?本不必委屈自己。”

    皇帝想到这些日子吉贞的婚事闹得鸡飞狗跳,他好端端一个阿姐,却被人避之唯恐不及,左推右拒,鼻子一酸,眼泪差点下来了,嘴里反复嘟囔道:“戴申,戴申,朕要罢黜他”

    “陛下打算罢黜他?如何罢黜?”吉贞将猫和帕子交给固崇,正色问道。

    皇帝一愣,思索着:“自然不能立即动,须徐徐图之。当务之急,要重整三司,加赋养兵。”

    太后很烦躁地:“这话陛下不要再提了。藩镇要废止三司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岭南诸州今年遭灾,转运司已被流民砸了,诸位相公怕岭南要行逆反之事。你再加赋,岭南反了,谁去平乱?陇右军是不敢借的,怕戴申要趁夺占岭南。”

    吉贞颔首道:“北衙禁军统共算一算,也不过两万人马。没有钱粮,便养不起兵。没有禁军,哪个藩镇也得罪不起,更何况戴申?以卵击石而已。”

    皇帝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吉贞冷了脸,埋怨他道:“既然没想好,便不要整日嚷嚷着要罢黜他。宫里人多口杂,传了出去,他不反也要反了。”

    皇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无措地看着众人,问道:“那阿姐和戴申的婚事”

    太后眉头一皱,又要重提卢龙郡公,被固崇一个眼色,压了回去。

    将皇帝中戴申的奏帖接过来,一目十行地读了,固崇笑道:“陛下莫气了,戴申这帖子里还,今夏击破吐蕃余部,缴获了不少奇珍。随信另有两株金桃树,可栽植于大慈恩寺,此树的果实大如鹅卵,其色如金,吐蕃人以金桃供佛,此树可庇佑国朝。陛下改日可与太后,公主往寺内一观。”

    皇帝对金桃树不感兴趣,只听击破吐蕃余部,脸上露出点笑意。

    固崇指在奏帖上掸了掸,踌躇片刻,叫吉贞道:“殿下来看。”

    吉贞将奏帖扫了几眼,看不出究竟。

    固崇道:“奴看这奏帖,似乎是女子所书。”有意无意瞥了一眼吉贞,他:“你看这字,写点时总用墨极重,执笔紧,提锋却缓,筋骨相连,力多肉稀。想是个年轻的娘子,平日习惯临卫夫人帖,书奏帖时才强改成正楷。”

    论起书法,太后与皇帝都不精通,听了固崇的话,都半信半疑,皇帝要抢过奏帖来看,吉贞却眼疾快,将一张薄薄奏帖捏成纸团丢进熏炉,若无其事道:“戴申是个整日舞刀弄枪的粗人,我看他也写不出这样秀丽的字来。”

    众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真是女人,是什么女人,敢替戴申代笔,写这样一封口吻骄横的奏帖?

    “这门亲做不得了。”太后自己临轩视朝,却容不得未来女婿身边有位女诸葛,左右戴申决断,她当立断道,“冬郎,你下不下旨?你不下旨,我便下了。七娘叫我一声阿娘,这个主,我是做得的。”

    皇帝有些不确定地看向吉贞。

    “先等范阳的信吧。”吉贞不耐烦地,好似这桩婚事跟她半点干系也没有,“万一他府上也有位知谋善断的妾,我岂不是自讨没趣?”

    见她总算松了口,太后心头落定,与固崇对视一笑,悠悠地:“等信吧。过几日天凉了,我要与七娘去大慈恩寺走一走,瞧一瞧那远道而来的金桃树。这是稀奇物种,范阳也没有的。”

    太后得意时总忘了要看脸色,不合时宜的话个不停。吉贞听得聒噪,扯着襦裙立起身来,对她屈了屈膝,便掉头走了。

    白猫寻香而去,“喵”的一声蹿到吉贞裙下,吉贞被它惊得险些跌倒,顿时心头火气,一脚将猫踢开,低声斥责道:“畜生。”

    桃符在殿外守着,知道吉贞不高兴,也不敢劝,两人一阵风似的回了居处,新竹捧着笸箩迎出来,笸箩里是绣了半截的帕子,针还别在绷子上。吉贞冷着脸,突然一把将绷子拿在里细看。

    桃符与新竹两个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吉贞板着脸道:“桃符,你下去。”

    新竹忐忑不安,只觉得吉贞的脸色十分古怪,也不敢询问,只轻轻脚地替她卸去头上沉甸甸的钗环。吉贞把她晃来晃去的拨开,头一扬,:“你去拿剪子来。”

    新竹将剪子送来,吉贞却二话不,将半幅没绣完的帕子铰个稀烂,丢在地上,踩了几脚,这才略觉解气。

    新竹见好端端的帕子被她剪了,心里委屈,眼圈先红了,声道:“殿下有气,不该撒在奴身上。”

    吉贞看她一眼,忽然笑道:“你知道我气什么?”

    自然是气戴申。戴申不肯尚主,吉贞这些日子嘴上不提,心里快气炸了。新竹心知肚明,半气半笑,敷衍道:“奴不知。”

    吉贞欲言又止,轻轻哼了一声,把脸别开。

    新竹道:“周里敦来问,殿下哪天得闲,要把画像完成。”

    “不急。”吉贞随抄起一本太玄,倚在榻上翻看。新竹见她看得入神,脸上表情逐渐平静下来,倒也暗暗称奇,大抵陇右与范阳,对她来也无甚区别,都是要对她俯首称臣的陌生人罢了。

    新竹盘算着,还想劝吉贞,“早些画完,早些了事”

    “早些画完,好送去范阳吗?”吉贞忍无可忍,将太玄倒扣在凭几上,她坐直身子冷冷睇视着新竹,“是固崇要你来做客的?”

    新竹嘴巴微张,震惊道:“殿下?”

    “我若出降,你跟着我走吧。”吉贞冷笑着,目光上上下在新竹身上打量,“留在宫里和固崇鬼鬼祟祟,连帕子都被他拿出来招摇过市。这事落在太后耳朵里,你自己寻地方死去,别脏了我的地。”吉贞啐她一口,自觉耳朵发热,索性转过身去读书,眼不见为净。

    新竹噗通跪在地上,默默流了半晌的泪,见吉贞不为所动,她羞愧至极,哭着:“殿下,奴的阿耶阿娘年纪老迈,奴不愿去范阳”

    “当涂者升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在新竹的哭声中,吉贞默默吟诵。想了一会心事,她将书卷丢开,吩咐新竹道:“我改日要去大慈恩寺,你叫周里敦拿了卷轴,来寺里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