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旗曳日(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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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泌信步走到院中。

    雨后的天是格外清透,野芭蕉上露珠闪烁。初夏的日头明灿灿的,威不可挡。

    “铿”的轻响,他拔出腰间陌刀。这样的直身长柄大刀,朴素无华,常为步军所配,却锋利无比,可首当其冲。

    冷冽的刀锋在艳阳下闪着粼粼波光,照得人眉目纤毫毕现。

    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单指拂过刀身上的错金铭文,温泌对刀身轻吹一口气,似乎要吹去上头并不存在的浮尘。

    “真好天气。”他把刀归鞘,仰脸望着艳阳,由衷赞了一声,“该去见卢燧了!”

    韩约已经秣马厉兵近半月,闻言,虎目射出兴奋的光芒,“好!”他大声答应着,“我这就去召集人马,准备攻城。”

    吉贞早留意到两人的动静,见韩约疾步离去,她飞奔出来拽住温泌臂,力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你要亲自去?”

    事出意外,她有些难以置信。将军难道不是任何时候都稳坐中军帐吗?谁会自己去冲锋陷阵?

    “当然。”温泌摩拳擦掌,神采飞扬,“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卢燧,会难得。”

    靴刀誓死,血染沙场,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他像个精力旺盛的顽童,要奔赴自己的鞠城。

    “你不怕”吉贞戛然而止,把一个“死”字咽了回去。

    “别不吉利的话。”温泌已经迫不及待,耐着性子安慰吉贞一句。眼波中倒映着艳阳,他露出罕见的温柔神情,“我还没儿子呢,怎么会死?”提到儿子,自己先咧嘴笑了。

    “我”

    潮水般的士兵涌过来,温泌不失时甩开吉贞,然后推了她一把,“你回去!”他头也不回地挤进人群。

    五千人马,不到一刻,召集完毕,一时人头涌动,旌旗遮天,把个占地颇广的兴龙寺挤得水泄不通。脚下在轻微震动,桃符抱着双臂缩在门里偷窥,见温泌也在韩约之后上了马,桃符急忙叫吉贞:“殿下,殿下快看!”叫了几声不见应答,回头一看,吉贞也不见人影了。

    外头摩肩擦踵的人,穿的一水儿褐色蜀衫,头缠发巾,哪里找得到吉贞?

    “驸马!”桃符急得要跳脚,追在队伍后头尖声叫温泌,想提醒他吉贞兴许在队伍中。可温泌全神贯注,已经随众离去。她的声音很快被马的嘶鸣掩盖了。

    五千人马一离开蒙山,立即有斥候飞报卢燧,待大军抵达晋阳城外,护城河上吊桥已经收了起来,城门紧闭,所有人马都退守城内。扬起的沙尘飘落,谯楼上隐隐露出森严林立的人首。

    连日的骤雨之后,终于放晴,龙城在如火如荼的晚霞下巍峨屹立。

    人马止步,温泌在马上,单遮在额前,他凝视了一会夕阳下的晋阳城,不经意地问旁边韩约,“都龙城王气氤氲,你看到了?”

    “没看见王气,只看见霉气!”韩约望着谯楼,大咧咧地笑道,“要王气,等咱们进了城,兴许就有了!”

    身边都是心腹,韩约没有顾忌,话声音挺高,温泌掣住马缰,呵斥了一声有些骚动的马,“吁,”然后转过来瞪了韩约一眼,表情倒不算严厉,“话有点分寸。”

    身为将领,祸从口出这句话韩约还是懂的。他敛容答声“是”,不再乱话。

    “卢燧最近在干什么?”

    韩约上回潜入晋阳城一趟,重金买通了几个耳目,时不时也能听到些半真半假的消息。“在加固城防,弩车、火箭,备了不少,没闲着。连城里排水沟都清了几遍,以防水淹。”要论攻城的路数,卢燧可谓烂熟于心。

    韩约知道温泌最关心什么,没等温泌问,便加了一句,“似乎没有去向戴申求援。晋阳城的粮草估计能吃一年,老家伙是打算孤城死守了。”

    河东二十一个州府,晋阳是唯一一个公然抗拒韩约进城的。晋阳兵强粮足,卢燧有恃无恐。

    “他杀了左夔。”提到左夔的名字,温泌咬了咬牙,腮边线条猛然一紧。“卢燧高傲,不会直接开口求援。一旦开口,陇右军进城,等同将晋阳拱让人。现在他以左夔之死向戴申释放信号,待陇右军自愿前来增援,若他守城胜券在握,还有反口的会,可以光明正大拒戴申于城外。”

    “老狐狸。”想到左夔之死,韩约气得上青筋暴涨,阵前不宜发出悲声,只能拔出横刀,狠狠劈向冲车上的稻草,以发泄怒气。

    突然一阵长长的“嗡”声,厚重苍凉,自谯楼而来,震破天际。

    突兀的暮鼓声,被当成了战鼓,惊得韩约人马有一阵轻微的慌乱。

    好似完全没有察觉到城外的人马,谯楼上依旧撞着暮鼓,不紧不慢,一声接一声。这是卢燧的态度:他处变不惊,视韩约如无物。

    韩约受不了这个气,他猛攥刀柄,转向温泌,“酉时了,马上天黑了,动吗?”

    温泌对他点头。

    韩约凛然,命旁边牙将先飞马至城门下溺战。谯楼上亦有人出来应答,声音极高,清晰地传到韩约与温泌耳中,“韩约,你乃云中守捉,不在云中驻守,擅自调兵进犯晋阳,你可知罪?”

    韩约的牙将毫不示弱,“陛下有诏,命我等来晋阳讨杀戕害左使君之人。贼人何在,还不速来受死?”

    “陛下的诏书何在?”

    诏书自然是没有的,牙将眉毛一立,怒喝道:“左使君尸身何在?贼人戕害朝廷命官,辱及尸身,如此罪行,罄竹难书!天下人皆可讨之!”

    你来我往,骂到嗓子沙哑,肚子里没了词,双方不约而同,各自换了人,接着上前扯皮,大有骂到对方气绝而亡的决心。

    吉贞同别的步兵一般,穿的蜀衫长裈,毫不起眼地混在队伍中。姜绍寸步不离,别人都以她是他的折冲府亲卫,都不曾在意。吉贞踮着脚,看得不甚清楚,只听见两方从文绉绉的问罪到了污言秽语的唾骂,天色渐暗,仍然没有停下的趋势。

    她绷紧的神经略微松弛下来,肩膀一塌,对姜绍笑道:“似乎也不像你讲得那么可怕。”

    姜绍词穷,唬不了,劝不住,他本有意请吉贞移驾至温泌身侧,可温泌堂堂统帅,却领着韩约,越众在前,反而更危险。姜绍只好绷着一根弦,一虚虚护在吉贞身后,不断地,“殿下心,以防对方放冷箭。”

    吉贞很费劲地自人群的缝隙往外看,天色暗了,瞧不见温泌的后脑勺,她望着谯楼上影影绰绰的守兵,蹙眉道:“天黑了,他们还在等什么?”

    姜绍拉着吉贞后撤几步,寻片高地,搬几块石头,让她站在上头。这里人少,话更方便一点。

    “我看韩将军是有意拖延。”他望着前方战况,沉吟道,“殿下还记得韩约月前至汾河边查看水势,又修筑堤坝?”

    “是要水淹晋阳?”

    “是。汾河河道距离晋阳城尚有数十里,韩约声东击西,恐怕要等入夜后,趁卢燧全心守城,悄悄开挖河道,将汾水改道至城下,日后决堤淹城。”

    一旦水淹晋阳,城中漂橹浮釜,才刚逃入晋阳的灾民,又要再次流离失所,熬过天灾,又有人祸。吉贞一时也不该什么。

    “怪不得程凤今在晋阳城中募兵,只要熟悉水性,恐怕是早预备要被水攻了吧。”吉贞道,越发觉得这场战事胜负难卜。

    姜绍倒不惊讶,“卢燧身经百战,自然有所防备。”

    嘈杂的人声中,两人在队尾,沉默地看着前方。最后一丝晚霞消失在天边,晋阳城被暮色笼罩,谯楼上旌旗舒展,天风吹得人衣裾鼓动。

    “以后数月恐怕都是连夜攻城了,殿下下次应该多穿点。”韩约这方到城下骂战的人越来越多,谯楼上架起弩车,似乎要放箭,姜绍忙横臂护着吉贞退了数步,“这弩|箭的射程恐怕不近,殿下心。”他不厌其烦地,把长袍脱下来,很恭敬地披在吉贞肩头。

    话音未落,轰的一声,眼前蓦地火光大作,照亮了众人的脸。

    熊熊的火腾的烧了起来,人喊马鸣,短暂的慌乱后,在将领的指挥下,快速有序地倒退了数丈。

    几辆被火箭点燃的冲车被丢弃在了前方,在城下化作烟灰。

    “好远的射程。”姜绍估摸着,“怕有百丈之遥了。”他又转过头,“殿下心。”

    到这会,他早已不寄希望于把吉贞劝回去了。只好加倍仔细地守护。

    吉贞眼睛在人群里搜寻温泌,眼前人影和火把一起晃动,很难定神,忽而一眼捕捉到韩约高耸的兽首盔,韩约身侧,正是温泌,火光下,他眉骨微隆,鼻梁挺直,深刻的轮廓异于常人得显眼。吉贞眼珠子一钉住他,便不动了。很快有人递过来铠甲,他把胸甲穿在了蜀衫外头,吉贞情不自禁松口气。

    试探出弩车的射程,韩约和温泌商量了一下,便鸣金收兵了。队伍陆续后退,打算就地扎营歇息,顺便轮值继续骚扰,以作汾河改道的掩护。

    吉贞从姜绍垒起的石头上跳下来。观战半晌,她大开眼界,又因刚才过于紧张,此刻脸色略有些发白。

    “你这样还要打几个月?”吉贞但凡有疑问,都一股脑去问姜绍。

    姜绍把握了半晌的横刀别回腰间,舒了舒筋骨,“何止几个月,三年五载也不稀奇。”

    吉贞一脸沉重。离开范阳,混入韩约军中是一时兴起,此刻方觉事非儿戏。

    打退堂鼓了吗?绝不。她暗暗立下誓言。

    “殿下可还记得弥山?”姜绍看了看吉贞,突然问,“他是和驸马一起离开范阳的。”

    “记得。周里敦他带了不少人马。”可能河北的多半驻军都让他带走了。

    “弥山现在应该就驻军在云中,距此不远。”姜绍护送吉贞去温泌的营帐,边走边,“晋阳易守难攻,城中又有团兵上万,驸马却只带了韩约五千人马,弥山滞留云中所以我看,平卢军攻城为次,诱敌为主。”

    “诱敌?”吉贞闻言思索。

    “是,”姜绍慢慢,“他们应该是在等戴申。”

    吉贞遥望背后的晋阳城。

    平卢军会和陇右军在这的晋阳狭路相逢吗?温泌调走了麾下大半人马,戴申的主力会舍弃京都,直奔河东?“戴申真会来吗?”她闪亮的眸子看向姜绍。

    “臣也不知道。”姜绍老实,“但看驸马的样子,恐怕是认为戴申会来。”

    “所以,”他铺垫了这么多,总算落到了关键的地方,“陛下和太后在京城,应该安全无虞,殿下不必忧心。”

    吉贞拽了拽肩头的长袍,夜里略有些寒气,姜绍的衣袍给她带了不少暖意。长久以来焦灼不安的心稍得安慰,她对姜绍感激地一笑,“多谢你。”

    “到了。”姜绍到了温泌的帐前,他立住脚,要替吉贞掀开帘子。

    里头出来的一只和他撞在了一起。姜绍一愣,退开一步。温泌掀帘而出,抬起头来。目光在吉贞的脸上和肩头略一盘旋,他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

    “我早就看见你了。”温泌脸上带着愠怒,一把钳住吉贞的肩头。吉贞被他一拽,肩头的长袍落地,身子不由自主被拖入帐中。

    “放,”她不情愿地扭了扭身子,肩头顿时冷嗖嗖的,又被温泌捏得生疼,“疼啊。”她的声音有些娇嗲。

    温泌不为所动,一句话就吼得吉贞的笑意冻结在脸上,“你是不是想死?”帐中没有旁人,但外头还有兵将经过的脚步声,温泌是气急了,也顾不得会被人听见,指着吉贞的衣着,劈头就骂:“你为什么就不听我的?”

    吉贞咬着唇,滞了半晌。温泌见她不话,便冷着脸转身去解铠甲,吉贞缓步走到他身后,替他把带扣解下来,活泼泼地道:“不是你的,我要跟着你寸步不离吗?”她声音略低,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还没生儿子,怎么会死?”

    温泌把铠甲解下来,侧过脸斜她一眼,哼了一声。“我儿子要是像你这样,我打烂他的屁股。”

    吉贞撅了一下嘴,知道他还在气头上,也没有反驳。

    温泌一边脱靴,脸色又拉了下来。斟酌了一下,他:“你和姜绍在那里交头接耳的,太引人瞩目了。你跟紧我就是,叫他走开。”

    难道跟你形影不离的,就没人看了?吉贞没有戳穿他话里的漏洞,环视着营帐中的摆设,她随口:“你只叫姜绍留在军中,听候调遣,到现在你也没给他半点差事做,他闲得很,不跟着我干什么?”见温泌不吼了,她也不围着他转了,自己走到地铺上踩了踩,试试是软还是厚,“你给他找点差事做,他当然就不会整天跟着我了。”

    没有胡凳,温泌坐在地上脱靴,把靴子随一丢,他忍无可忍地看了吉贞一眼,“别打歪主意。”

    “太薄了,晚上睡觉硌。”吉贞装作没听懂,立即转开话题。

    温泌瞧了她一会,懒懒一笑,他伸扯住她衣带,把她拉到自己面前。他从微末兵变成了油嘴滑舌的浪荡子,“你可以睡在我身上。”他柔情缱绻地。

    越是大战在即,他越是蠢蠢欲动,很想好好折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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