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初心未忘,
考场散后,杨暮客问季通怎么写的策论。
季通一字不落地背了好几千。
杨暮客皱眉,“等等你拿自己当朱颜国人了没?”
“少爷此言何意?”
“我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只写具体事例,求实实在在。你弄那虚头巴脑的作甚?还抒发心意了,故意给贫道增加难度是吧写修堤策论,楼姐在中州罗朝怎么做的,实例在那,你照着抄还不会吗?”
“的有些紧张”
“算了,乡试而已。等着入京再考吧。”
等待放榜是一件苦事。
仅仅对于季通来。
他一个男子,年过四旬,终日打生打死。一个道士重新跳出来,告诉他要考举,一学便是半载。
他付出了很多,肉体上的痛感算不得什么。道士敲敲打打,比敌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要轻快得多。
学识,他自幼与冯玉同学,又在讲武堂苦读。他并不缺乏学识。
实践,这半生行伍里摸爬滚打,当捕快颠沛流离,后随了道士云游天下。他心知何为正,何为邪。
但叫他去总结,去叙述。总是少了那些坦荡和自信。
他付出的,是一颗初心。是儿郎顶天立地的心。
租住的院到期,出门前去续租。
杨暮客躺椅里晒太阳,睡得正香。他轻轻掩好门,鼻息悠长。
街口上一个老妪背着一大袋粮食,一个老翁颤颤悠悠地出了巷子来接。
那老妪丢了粮食,上去大巴掌照着老爷子脸上呼来呼去。
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这老妪命不好,克死女儿。老妪嘴里骂骂咧咧,骂老头子没骨气,骂这世道不开眼。
季通来到房东住处,给了胖大娘两吊钱。
“哼。看见外面那老头儿没?你老了以后,不一定比他强。想着考举当官儿。咱这朱颜国,岂能让尔等这样的独夫当家做主?”
“东家该点儿吉祥话才对。我还想讨个好彩头哩。”
胖大娘眉毛一挑,“那便祝你金榜题名”
“可不敢。”
“不敢就对了。给你们单安在一个矮房里,那考卷都是单独批阅,纵然你写得再好。哼有什么用呢。”
终于等到桂榜揭晓。夏去秋凉,季通抻着脖子往高处去看。
杨暮客笑吟吟地踢他一脚,“去府衙领路引去。”
“您就这么笃定我能入榜?”
杨暮客潇洒地言声,“厚厚一摞金玉,白花啦?”
季通瞬间面色通红继而变黑,恼道,“既是买来的,我还学甚?去那些脂粉堆里弄丑作甚?你用那戏法把我变作女子,去求同理心又有何用?”
果然,进了府衙有女官接待,递给他生员凭证,如此他便是举人了。
“今科就三个男人,到了京城赶考,可比不得我们地方。要注意的很多。你家先生,你这人阳刚气十足,若进了京,当知隐忍。拿去吧,如今你也算是我们郡守的学生。郡守,你那文章固然有投取巧之嫌,却也针砭时弊。还算有一番见识。至于想入贡院做学生。也劝你打消了念想,回来我彩云郡做个吏,郡守给你留个一官半职。”
季通接过文书凭证,心中五味杂陈。如今他与玉哥儿终于站在了同一起跑线。向着功名进发。
秋高气爽,杨暮客和季通搭乘飞舟前往京城。
男子买不到上房,只能住船底间。杨暮客如今也不挑,昏暗的屋里静坐怡然自得。
季通面色却愈发紧张。
“少爷。少爷!您别闭目养神了。那女文官告诉我,我肯定不能进贡院。咱们不是白忙活了吗?”
杨暮客呲牙一笑,睁开眼,“你都晓得我是在闭目养神,还要扰我。坏了我修行我打死你!”
季通委屈地看着杨暮客,“都这个时候了,您还有心思戏弄的。京都你总不能还是用钱开路,把我塞进贡院里吧。”
“你进不去。这朱颜国的贡院,里头的生员要么是贵女,要么是诸育院养出来强女。使钱定然没用。”
季通垮着一张脸,“那我还考甚功名,咱们还去京都作甚?”
杨暮客于灵台指头拜九星,采文曲星文气。眼中金光闪烁,对着季通一指,“安心些,动动脑子。以前把脑子用成了筋肉,如今也莫要让污秽浑了灵思。”
“我”
杨暮客见他冷静下来,开口问他,“记得贫道旅途中所言吗?”
“什么话?”
“治学之言。”
季通嘿了声,“自是记得。但没人夸你那学识好,学识妙。”
杨暮客也不恼,笑嘻嘻问他,“都是谁人的呢?”
“自是那些咱家姐,神官之流”季通话声音越来越。
杨暮客又道,“当年可是好多读书人推推搡搡要谋求见贫道一面,你不是忘了吧。”
季通摇头。
此时杨暮客终于缓缓出,“真才实学傍身,任他外界风云变化,我自岿然不动。你季通若无能力,贫道万里迢迢过来让你考功名,是贫道疯了,还是你疯了?”
跳开这一方天地。季通终于回想起这世间的滔滔大势。
他们一路走来,有文武相争,有贫富相争,有世家倾轧,有帝心难猜。
这朱颜国,与那些皇朝没甚区别。无非就是用人与做事。所以季通若有足够的价值,女帝朝堂依旧会取用他。
至于榜上有名儿,这事儿季通放下了。
杨暮客挑起嘴角,“想通了?”
“我这名儿就是一个通字。自是该通”
杨暮客噗地一笑,“当年你还我拿你当乩童来养呢。猜字谜,把戏。”
飞舟两日后抵达京都。
秋日里,白花飞。京都红装素裹,漫天花雨绫罗飘飘。
杨暮客下船,扑鼻而来的香气差点给他掀个跟斗。季通却比道士更能适应,搬运气血,两个鼻孔贴住,张着大嘴喘气儿。
一个女子上前作揖,“哟。可终于把您等来了。昌祥公让我等过来接应,您在这下房之中受苦了。快快随我们去京都的园子里好好歇息。”
那女子拽着杨暮客就往栈桥外头走去。
杨暮客对着季通勾勾,也不多做解释。等上了马车才,“这位大娘您猜错了。贫道是杨大可,是昌祥公的弟弟。边上这位生员才是季通。”
那女子得意一笑,继而冷淡地打量了下季通,“你考科举?”
季通羞赧点头。
夜里都安置好了,杨暮客中掐诀,三魂火闪耀。阴魂透体而出,奔着国神观乘风而去。
皇宫中,女帝桌上放着的正是此回科考三位男生员的策论文章。
一旁的宫内女官给女帝添香,“陛下该歇息了。这仨男人文章有甚好看的。”
女帝边看边,“咱朱颜国虽从未禁止男人科考。但今科格外多,茫茫人海,就挑出来这三个。总该看看有何不同之处。”
那女官指着季通的卷子,“这位。是买来的。”
女帝回眸看她,“你觉着他写得不好?”
“敢纸面上留下男女之别。他,在这几百年来是头一个。”
女帝点头,“外来之人嘛。三十啷当才从中州过来,落户后也一直经营茶园。听日日饮酒消愁,突然出来参考。有些意思呢。”
“陛下如今谋新政。许是个投之辈,不该高看了他。”
女帝呵呵一笑,“今儿话多了。”
“奴婢该死。”
恰时杨暮客阴魂飞到了国神观,一路沿街巡视的夜游神根本瞧不见这道士。他曾为大鬼那段日子,也不曾这般潇洒。临到门前,杨暮客掐诀现身,这道士阴魂是阳极生阴,金光闪闪,差点儿闪瞎了那守门阴兵的鬼眼。
“劳烦神官去通报一声,上清门紫明道人求见。”
“上人且在门前稍候,女去去就回。”
阴兵化作一缕阴风。
不多时,国神观神国大门洞开,一个护法神官从中走出。
“奴参见上清门紫明上人。”
“护法神官大人免礼。”
杨暮客随神官来至百灵鸟神国。见到了这位朱颜国的神道之主。这身披羽衣的女子,非是妖化成神,而是在人道意志之中诞生。
羽衣女子上前,“神朱明明,拜见紫明上人。”
杨暮客盯着国神看了看,“当今圣人与国神分歧不。国神这般压着人道大势,非是良策。”
朱明明未曾料想这道士如此直接。心道,嘁,不就是仗着你上清门的名头。你个道士竟然还批驳我朱颜国神道之策。
“大战在即,国内唯稳。”
杨暮客摆摆,“贫道无意问此事。”
朱明明轻笑一声,“神还以为上人是要干涉人道呢。”
杨暮客中拿出天地文书,“律政神光为证,贫道光明磊落,不曾干涉人道。”
“上人登门便指摘我朱颜国神国不是,神可心慌的很呢。”
杨暮客收了天地文书,躬身作揖,“贫道来此,乃是为了给曾经的护卫求个公平。劳烦大神将压制男子气运的规矩从他身上解开。女帝有求您答应了,那么贫道有求,国神大人理应一视同仁。”
朱明明心中筹谋,也不过就是一个男人罢了,应声道,“事儿一桩。”
杨暮客魂归躯壳,从床榻上起身来到院里。抬头仰望,视线穿过罡风层下虚假的星空,环视漫天星君。
他耳畔听着季通的呼噜声,这人睡得可真香。今夜该是有个好梦了吧。
季通这火命之人,本该活得炽热。但在这朱颜国,十年来畏畏缩缩,当真可怜。杨暮客也在自问,当年就狠心抛下他不管不顾,是否真的做对了。那今日这般大张旗鼓地助他,又是否错了。
游神阴兵日日吹风,把男子的阳气都吹走了。平添到了有才情的女子身上。杨暮客当初本该察觉这一点,很可惜他那时早就没有的观世之心,满心想着归山。阴风吹不到他身上,他又何曾在意。
至于吹走的,是还不回来的。
如何帮着季通重新树立信心,杨暮客此时举步维艰。
神道所为,是顺应朱颜国大势。女子尽是这般想,国神更是顺应民心如此做。一道口子,两道口子。究竟能改变什么?杨暮客想看一看。
他的确是下山还愿来了,但也想看看这世间变化。他所学,他所悟,究竟有没有用。
女帝!了不起!
道士心中不免好奇起来,这女子当家的世界里,怎么就能出了如此奇女子。她长什么样?
但夜探皇城这事儿肯定是不能干的。嘎嘎一笑,拍着屁股跑进屋里准备打坐。
第二日天明,杨暮客风风火火地拉着季通跑到大街上。
如今帝国准备向南用兵,街上虽然车水马龙,但更多女子面上有惴惴不安,怀揣心事儿。
季通好奇地问杨暮客,“这些女子怎么都蔫哒哒的?可比外头那些英气勃勃的女英雄差远了。”
杨暮客凑到他耳畔声,“你家里人被抓进大牢里不知生死,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季通瞪大了眼珠子,“没听啊。”
杨暮客挤挤眼睛,“过两天秋祭,你看见就明白了。”
“哼。您就是喜欢故弄玄虚。”
“嘿你还有理了。两耳不闻窗外事,活得像个棒槌。”
季通摇摇膀子,忽然觉着这些京城里的女子也没比他强多少。那书院里的女子若也这般惺惺作态,嘿,某家还能比不上你们?
杨暮客领着季通来到了京都府衙门前,跟女官报备了来意,前往府衙礼房。
“你当不成贡院的贡生,咱们就走例生渠道。有楼姐这昌祥公举荐,你自是不怕她们为难你。如今京城事儿多,你要谨记彩云郡郡守之言,别放浪形骸。拿了例生名额便不知姓甚名谁。”
季通一直忙活着赶考,好似上半辈子都白活了。一晃眼,他觉着有些不真实。憋着笑,“能考上功名,当真认你做爹,也不是不成。”
“一边儿去,贫道才多大,你这丑陋样貌当我儿子,我要一巴掌拍死。”
就在杨暮客和季通忙活着报名之际。南方的规模战事开始频频发生。
南枭国的探子深入朱颜国腹地,探查运粮通道,飞舟航道。朱颜国这国家器运转起来后,如齿轮咬合。只要有外人出现,不管男人女人,一律监禁盘查。
女帝扔下奏章,“差十五个太监出去巡查。男人他们看不上,那便让这不是男人的男人,带着朕的旨意巡视国家。赐节杖,有先斩后奏之权。”
议政殿诸位女官阁员面面相觑,“陛下,黎中堂当下正在追缉天妖,是否等着中堂归来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