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卿长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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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云压城,雨催怒急。

    殊不知砍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

    我沉沉立在阴霾雾雨里,满面绯色宛若坠入昏黑梦境,耳畔哭声不绝于耳,只觉整个世界都浸在暗红里,凄厉如似地狱。

    忽一席漆黑身影挡住半边雨幕,我麻木抬首,望见张冷若冰霜的脸。

    卿长奚。

    同我初见他那般,不苟言笑,拒人千里。我笑了笑,这样的人替我打伞,是觉怜悯前来施舍么

    “卿衙内走错了,”我虚弱地抬指道,“你父亲在邸下避雨呢。”

    都察院能称衙内之人,除了新任三品巡抚的院首之子卿清,旁落无人。素闻他生性凉薄,从不结营党敛私贿,一直独善其身。

    想来此处可笑,当初只因他私携我入诏狱了却唐萧心愿,我还枉自揣摩此人身份,认定他内热外冷,同那个寡义的卿清无半分联系,却不过同人字长奚罢了。

    旁人碰见卿长奚,都绕路遁走。我从不认为,此情此景,这人会逆流,替我遮风挡雨。

    他拨开红雾,擦净我的脸。

    一句话未言,只朝天轻轻出念那句未完长诗:“愿为忠臣安可得。”

    我微楞:“然诺多死地,公忠成祸胎。”

    便闻他缓缓吐出一句:“都是些文武双全的好男儿,可惜了。”

    罢他缓缓转身,朝那轿辇方向拱道:“清人微言轻,恳请大人卖个人情。”

    哗——

    清雨荜拨淅沥,城楼宁静无声。

    良久,轿辇绣满蟠蛇底纹的帘帷拉开道长缺,借着依稀光影,端坐在绒锦团垫上的人,终伸出双苍驳的,轻柔摊开掌心,宛若在等什么。

    卿长奚虚躬,取下枚腰间玉佩,便有堂子京阿谀捧走。

    他面色未起波澜,依旧同方才那副淡淡模样:“谢大人。”

    上官棋摩挲阵玉佩,并未多,堂子京察言观色打诨几句,收戍兵朝转城北离辇而去。唐氏妇孺见状,都疯跑到刑台,抱尸哀啼恸哭不止。

    刑场尤在枭首,我闭眼不忍多看。许只有一柄伞,卿长奚顺着我走到街角,隔着雨幕,面色冷淡地眺视不远处惨像。

    雨丝犹刀,虽还灌入湿满的袍中,已能回温几分触感。如一根紧绷的弦骤然断开,一阵眩晕袭来,我身形微抖,差点站稳不住。

    许察觉我的失态,卿长奚眉首不动声色地蹙上须臾。

    他解开黑衫,粗粝睨了我一眼:“洗干净还回来。”

    瞧着湿透贴身的里衣,在氤氲雾气里显得跌宕起伏,我忽觉额首烧热几分,顾不得沾满血腥的,就兀自接过穿好。偌大袍衫余留几分温存,套在我身上竟觉些许暖意,便提摆裹紧才不至过于宽松而垮塌。

    他身形颀长,同我并肩而立,冰凉目光始终定在刑台上,不曾侧目。

    我忙拱对礼:“多谢卿巡抚出相助。”

    “你未免高看自己。”他不甚领情,语气依旧淡漠,“我同你,没这样的情分。”

    换那日他口出不逊,我定不悦问责。念及当下他确有施恩,还为解围同上官棋换了个人情。官场之上,谁人都知金山银海比不得一位仕途明朗之人的承诺,何况还是未结党派的卿长奚。重恩之下,必当谢。

    我便不动分毫:“下官掂量过,深知卑微臣身配不上卿大人的承诺,这谢,是替唐家堡谢的。”

    “不必。”他淡淡就翻过了。

    仿佛那枚品相极佳的玉佩,从未离身送到旁人中一般。他依旧眺目在氤氲雨幕里,就像方才只是顺给了件衣裳。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望着他侧脸有些出神

    巡抚继任院首是台面下不言的规矩,子承父业顺理应当。可今日他众目睽睽下忤逆上官棋,亦违背了卿延不想干涉的初衷。

    似乎,是同他父亲,并不和谐。

    便朝燕檐微挪一步,试探问他:“此处不宜避雨,卿大人还是回邸下,那里有火能烤干靴子。”

    他果然拒绝:“日入我就离开。”

    为臣为子,却不愿同朝夕相处的上司和父亲同处一室这样看来,那日私入诏狱,可能并非是卿延的安排,而是他

    卿长奚,不像是传言中那般冷血。

    见他目色清离,似也在沉思,我问道:“听闻大人素不掺和这种事,为何屡次帮唐氏?”

    他淡淡道:“世交而已。”

    我冷笑摇头:“唐家堡也曾赫赫扬扬,将行百载,一朝倘或乐极悲生。那些握权时的鳞集云贵,早作散者瓦解了。连卿院首,都不敢拿旧谊置喙,大人你编造理由,也需可信些。”

    挪回那道漠然目光,他上下仔细打量我,唇瓣勾出抹冷峻的笑意:“势存则威无不加,势亡亦不保一身,你又是,为了什么?”

    他这反问让我微顿,一时干喑,思虑许久才回道:“一为留丹心照汗青之人,忿不平。二为清夷皇路、明庭朝堂之愿,坚笃心。”

    卿长奚脸上神色微动容,又不动分毫压下,仍淡然道:“这种世道”

    他似想什么批论,深潭般眼眸从我脸上滑过,又忽喑哑,缄口不言。恐他讽我志向微悖理,忙催他:“所以大人是为什么。”

    不料他置若罔闻般:“本官从未答应,要告诉你。”

    我深吸口气,眼前筑立的硬心慈形象即刻崩塌,想他果然还是个本性难移的冷冰块。

    这张扑克脸,同北汜凑一起,倒十分般配。

    “行,那换一个,”我便不计较,“既然大人能听到那首战城南,想必巳末就到了。为何要等未时,才出来阻拦。早一刻,她们也不至受此羞辱。”

    “不是有你?何需我。”这次回答更简单。

    我暗自磨牙,待心绪平复几分,才兀自反问:“既然有我,那大人又为何出?崇文馆虽体量式微,可学生口诛笔伐的劾文,都能埋了御史台。丞相悬位履薄,也忌惮落人口实,迟早要退。”

    “其实,”我顿了顿,“大人也知是不必卖这个人情的。”

    清雨飘摇渐弱,涤净千层城池依旧,帷纱般雨幕轻减氤氲,将他眉眼也染上层朦胧。

    见他沉默,我不禁懊悔方才口无遮拦,堂堂正三品巡抚,岂能轻易给人揭穿。他不会,恼羞成怒吧

    天际雾霭沉沉,白日光景惴然飘逝。

    他依旧将目光淡淡搁在远处,面色不因揣测掀起一丝波澜:“三百五十六名死囚,枭首要至入夜。东殿封驳,须臾召不齐人,你能拧到那时,也不剩什么性命了。”

    言罢他借雨冲洗掌心污秽,那只曾拭过我脸上血渍的指节分明。斑驳血点顺缝隙匆匆流下,落到青石路板上,宛若娉婷绽放的春花。

    一卷凉风袭来,我头脑忽有些昏沉:“所以大人是为了我”

    “不是。”

    他突兀反答,忽收回朝我踏近半步。这人动作极快,不待我作反应,已熟练地在黑袍上擦完了那只血雨淋漓的。

    顷刻间,转身执伞离去。

    我盯着脏污的袍衫呆立原地,便闻得身后有喧哗脚步阵阵,回首见一堆白衣由远及近,为首正是李常德。

    再远望那柄黛伞,已无踪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