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他的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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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常德已从道旁消息听闻上官棋退,忙招呼学生们协唐氏收丧。

    我微扫了眼到场的少年,才发觉都是寒门中砥子弟。心中便知安国公等贵胄世家都恐避嫌不及,不肯放人怕惹是生非。果真应了他的那句势存则威无不加,势亡亦不保一身。

    这个人,倒看的通透。

    想着暗嗤半声,不觉唇瓣已勾起道弧度。李常德在旁看着,一头雾水:“你什么时候,同卿长奚有交情了?”

    “萍水相逢而已。”我漫不经心答道。

    李常德何等人精,脑筋一转推算个大概,面色便严肃起来:“你可拉倒。实话,是不是同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你想象力太丰富了吧。”我白他一眼,顾自朝城北走去。

    他忙锲而不舍地跟上,继续在耳旁唠叨:“这冷面佛可不是个善茬,你入仕晚,不知当年何涵谋佞作乱,惹得陛下疑忌暗党,那卿长奚满城屠门的凶煞模样”

    听到何府,我心一沉不由顿足,闻他面色肃穆地:“当时他还只是个六品骁骑,一夜上任锦衣千户奉皇命清剿羽派,不过七日上下就抄了阖州里外四十八户官家,甚至亲斩了自己涉案的胞弟,搅弄得朝堂人人自危,百姓诚惶诚恐。整月夜半,街上都回荡着锦衣卫的刀铛铁锒声”

    李常德脸上忽略过抹痛苦神色,又不着痕迹揭过,他拧紧眉头告诫道:“卿长奚能坐稳巡抚首位,全靠嗜血铁腕。此人极其奸诈毒辣,不推波助澜就是万幸之事,怎还会下场帮你?撒这等谎,你休想诓我!”

    “常德兄,”我叹口长气,盯着他恳切道,“我确实不认识他。”

    “想买他人情的能从城门排到明宫,为一个素不相识之人,他是疯了不成?”

    “可能吧。”我裹紧袍子,由向城北疾步,他又一副恨铁模样跟来,我越加紧步子,“你再问,我就真要疯了。”

    他跟了一阵,身宽体胖不耐奔走,便摆了摆:“罢了罢了,这世道,云予都能养妾了,还有什么稀奇的。行刑没结束,你要去哪?”

    “都察院。”

    本随口一答,死胖子眼睛骤亮,起死回生般抓住我:“去见卿长奚?就知道你子扯谎。”

    “是云予,云予”我奋力扯开他,磨牙切齿地喊学生来将他架走,瞧他被裹在草席里不得动弹,忙速速捡起伞疾步离去。

    都察院于城北,同旁侧大理寺、刑部成三足林立之势。

    淅沥清雨绵软落下,将青苔衍石的雀檐镀上层朦胧薄雾。

    我合上伞,朝院丞递上名帖明缘由,便在偏门下静候。正回想方才胖子的锥骨之言,不禁额顶冻上几丝寒意。

    官世录记载的卿长奚,仅三言两笔带过,当年不堪枉事都被刻意抹去了。若非亲耳所闻,恐现在,我都还当他是位恃父鬻官的贵胄子弟,不过凉薄孑戾些而已。

    可回忆方才他在刑场吟诗时的悯惜神情,却实在,不似暇装。

    或许,有什么出入

    思索间,抬眸瞧见位黑衣踱步入槛,他目光扫过我身上的暗栾黑袍微顿,又忙平和神色,朝我拱道:“中舍大人,云詹事在平旦殿清劾,只可探视一刻钟,请随下官来。”

    折礼谢过,移步入院。

    都察院十二审殿以时辰任名,自夜半殿纠缪百官绳愆,越往后断裁愈重,至末尾人定殿便是三司会审的趸案。

    先前唐家堡下狱,就在人定殿。

    沿着曜黑石阶瞥入不远处的人定殿,一抹肃杀气息凌冽扑来,空中弥漫丝经久不散的淡淡血腥味,混在昏暗中交织成一潭深渊般,仿佛要将人魂魄摄监其中。

    叹息草菅去,萧条徐泗空。

    想到曾经的威凛蓬勃,也如这殿旁折腰病柳般衰败了,心中便泛起丝酸涩。方迈步欲离,却被空阔内堂中一盏寒灯凝了眸子。

    萧凉白火,在那点漆黑如墨的暗处,显得格外刺眼。

    有人?

    我一愣,顺着幽幽明光上移,烛影斑驳如豆,将掌灯人那双修长的照得苍白若骨,直到半张寒凉的脸缓缓跌入眼中。

    我才一惊,直直顿足在地。

    是他。

    察觉身后步履渐停,黑衣忙回身:“大人怎么了?”

    “没事,”我忙挪回目光,“带路罢。”

    “是。”

    院中层次颇深,兜转踱过数座高殿,黑衣将我从一处暗门放下,嘱咐丞官提东宫云詹事恤望,便清殿留外侍奉。行事简明利落,作风颇有规矩。

    半月不见,云予未有变化,只盯着我的袍衫,幽幽问道:“卿长奚的赤貔玄衣,怎么在你身上?”

    不多废话,我径直开口:“他今日去刑场了。”

    明颖如他一瞬便理顺了前因,如玉般温润脸上浮过丝诧异,却垂首兀自沉思,似回忆到什么,面色愈阴沉几分。

    我瞧他反应,同我心底预料的相差无二,便瞥了眼窗棱后的人影,压低声音道:“他这我看不懂。有些蹊跷之处,我揣测了一番,不是很肯定,想来问问你。”

    自檐下避雨时的那番对话,我心底就生出抹不明的疑异感。

    虽在李常德这等外人看来,卿长奚会出皆因要救我。可我沉在其中,亦有自知之明,反复思索他那抹转瞬即逝的悯惜,绝非是给区区有过一面之缘的我。

    这个位高阶重令人闻风丧胆的冷面阎王,肯放下身段卖个人情给丞相,驱使他这般怪诞行为的正如他那声坚笃的“不是”,不是因我,是因唐氏。

    吐出口气,我沉声问出心中猜疑:“卿长奚,是不是去了淮南?可我分明记得,督察团使司三十六人里,并没有他。”

    唯有知晓真相,才会一而再地帮唐萧托孤,又假借我解刑场之围。

    他未应答,一双剪水秋眸敛下,良久才叹了口气:“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我紧紧凝着他,“你当初,除了你,没人能作证,可现在他”

    “他当时在耀州巡抚。”云予哑声阻断我,川眉紧拧,声色也有些挣扎,“七月战酣时,卿长奚确实修过一封信帖,扬言要来督查和谈进展,可不久就以边兖剿贼为由,推延了。”

    此人极其奸诈耳畔忽响起李常德这句箴言,我阖眸,头痛欲裂:“他这是偷摸来了,发觉不对,当立断借由洗脱了身疑。耀州那么安宁,他明明,可以代发战牒”

    “这件事”我眼底一酸,几滴清凝泪珠滚落在黑袍上,润湿斑驳豆痕,“这件事本该有转的。”

    “他不会帮的。阿扇,你还不明白吗?”云予忽缓和声色,替我温柔拭去颊上清泪,“且不论卿长奚品性,就算他愿上奏实情,那幕后黑也早布好局等他入翁。从来,就没有过什么转,都一样的”

    都一样的。

    那个人,倒很通透。

    “原来他的都是真话。”我喃喃私语,擦尽泪走出门去。当初知情瞒报,现在都是因愧悔出罢了,这份恩情用在谁身上都一样。“既有你,何需我”,既然我做了,那救我,也一样。

    势存则威无不加,势亡亦不保一身,卿长奚做的没错,是我痴念妄想,就那般粗粝地同他讲出心中愿景,换了个“这种世道”的微讽之意。

    还以为他外冷内热,还以为他那颗木石之心,也会同我、同云予一样,为那留丹心照汗青之人,忿不平

    自怄罢了。

    这种杀伐果敢之人,那双看遍沉浮的眼睛,怎会因为唐氏就动容呢,当初的何府不也蒙冤受辱,可他一眼也不眨,一个人也不肯放过。那丝悯惜,想必也今如昔比,落到那些不相干的死囚身上罢了。

    “都是些文武双全的好男儿,可惜了”

    恍惚间,一阵阴冷寒风徐徐卷入袖衫,我抬首,人定殿一片空幽寂静。

    那盏寒灯,孤伶伶搁在秋槛上,油尽灯枯。

    执灯之人凉薄的眼在脑海略过,我不禁讽然一笑。偌大的殿里空荡荡地,他在这举灯看什么呢是看真相在眼前被笞地鲜血淋漓时,悔三司会审不曾多一句箴言么

    “此地阴凉,大人快走罢。”黑衣催道。

    雨停歇了。

    我取下黑袍,同那黑衣低声:“卿巡抚的衣裳,还请替我还与他。”

    黑衣微楞:“大人不浆洗过,再”

    “不,”我摇头,讽然笑了笑,“这血是他亲擦上去的,我嫌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