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淡七十七章 咸淡疏别离
中包袱愈发沉甸甸的,我不动神色地,往身后藏了藏:“唐家堡嫡旁八系,就剩了你一个人,家主之位你不要也得要,这种尸骨未寒的时候,你要去哪里?”
心底隐约升起抹不好的预感,想到以他桀骜的性格,必定会同我以理相争,便了几句重话,想激他收心,安稳留在烟都。
一因当初狱中曾许诺唐萧,护他安宁,平顺继位家主后,替枉死之人沉冤昭雪。
二因自己还有些私心,清夷朝堂长路漫漫,在这伶仃无依的殊途孤境里,我不想,也不愿,再失去任何同归之人。
不料他缄默一阵,却只是温和地叹了口气:“我要回汴州。”
“现在?”我面色一冷,“为什么。”
唐惊鸣接过丝帕,弯躬的身子略直起几分,他轻轻拭净脸上斑驳血色,露出底下薄如金纸的眉眼:“宗族待兴,我心中都有数,不会即刻启程。约摸月底,待合墓围塚安葬完,我就带余孤北上安定,汴州风土淳良温宜,会是个宁居乐业的好地方。”
他眼中诚然,不似暇言,我微微动容:“你要迁族?那淮南一案谁来查,你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为何突然做这种决定?”
“不是一时起意烟都局势诡谲阴戾,已无唐家堡立足之处,族中幼孺都拒不致仕,翻案举步维艰,再三顾虑,只能以退为进,舍其次保两全。”
“无立足之处?”我有些难以置信,对上那张消沉面庞,恨不得一掌掴醒他,“这烟都有你父辈誓死戍守的百年基业,唐氏五代祖坟都在这,你忍心,就这么舍了?这场哗变摧了唐家堡根基,再夺回来便是,为何要拱让与那些奸佞之辈?!”
“你夺就夺,拿什么夺?”唐惊鸣面色不起波澜,那双漆黑的眸子依旧紧紧盯着我,眼底柔水渐渐冻作三尺寒冰,“是剩下的那几十个尚在襁褓的婴童,还是刚失了亡夫的遗孀?”
我一时哑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垂首轻声喃喃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山,”他肃穆地摇头,“有些刀子,没割在你身上,你觉不得有多剔骨诛心,观者自愎,只觉隔靴搔痒而已。可你知不知道,那些被刀剜过的人,从今往后,就算只听见砧菜声,也会过得心惊胆战、夜不能寐。”
他顿了顿,抒出口长气:“我不想让那些稚子,从明事理起,就生活在仇恨和恐惧里。”
“可他们总有一天会长大,当知晓自己的父兄、叔祖被人构陷,惨死刀下时,难道就不会恨你当初退了这一步?”
“惊鸣,你以前是怎么同我的,”我喘上道急气,一瞬攥禁了指节,驳斥道,“你天底下,没有人能一生都握住刀。持刀的人,也终将死在刀下。你你要做那把刀,割掉这世间所有的不公”
他蓦地打断我:“那是从前孑然一身,自以为能独善功过。如今一荣俱荣也就罢了,难道俱损下,数百孤孀也要跟着我,再受一次灭族之痛吗?”
咚——
句句肺腑箴言宛若雷霆千钧,将我劈得浑身一震,腕一松,只团球绒包啪嗒应声掉落,轻轻撞地,便散的七零八落。
金软银票像深秋落叶,随风洋洋洒洒落下,立刻铺了满地。啪嗒声里,金钗玉簟叮咛不止,一只镶金玉镯悄然滚落到他的脚边,在黑夜里流淌着淡淡光彩。
他静静立在满地狼藉里,目涩怆然。
那双不知何时已绯红的眼中,闪出点点光晕,在远街阑珊映衬下,愈显几分绮凉。
我忙掩住苍白的脸色,蹲下捡拾东西,也不管摸到什么,就兀自塞进包袱里。听他悠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犹如远在天际般:“我当年,也曾像你一样,鄙夷过苟活在浪子村的孔氏遗孀,嫉她们甘愿背负骂名活着,也不肯以死相搏替自己鸣个清白。如今这把刀悬在了我身上,才真正明白,与其当被拔了利齿的狂兽,在笼中自囿撞死,不如做回温犬,保护想要守护的人,隐隐于市安稳度完一生。”
“不论以后谁会恨我,都是我此刻,想要护住的人。”他忽弯腰拾起那枚玉镯,将它轻轻放入我中,“只要他们能安宁,什么信义、自忿、憧想、嫉仇我都能舍下。”
我楞楞抬首,对上他星辰般薄璨的眼,他沉沉道:“有时抉择,比结果更重要。虽然苦守着这份气数已尽的基业,或许将来有一日能平反。可回过头看,岁月浮沉挣扎,一路走到荒板末路,又有何意义呢?”
润泽光晕在我中缩紧,像一枚玄铁烙在掌心,指节泛起道苍白劲色,同眼前面庞般愈来愈朦胧,终于眼底氤氲一片。
我鼻尖一酸:“对不起。”
对不起,我也曾为想要守护的人,放弃孤注一掷的冒险,也曾抉择过抛却前尘往事,隐姓埋名草草一生。那把刀,也曾高悬股肱,让我辗转反侧。
作壁上观时,却未曾发现你也深陷其中,对不起,还将寒光凛凛的刀刃压向你。
眼角泛起斑驳泪花,我忙忍下,轻声道:“我从未鄙夷过你,只是恨自己,没能在替唐将军、替那三百将领平反的路上,多走两步”
“不,”唐惊鸣摸了摸我的头,露出一抹释然,“我爹他从没想过要平反。否则不会只让灵救我一人。月族的褫旨堪比宗祖遗诏,想赦免一个仕族,简直易如反掌。他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心愿,就是人伦父情。”
恍惚间,梦中镜景浮现眼前,我才彻底明白,那声藏在迷雾后的“鄙夙愿已尽”是何意,方忍住的酸涩,又一瞬弥漫鼻尖。
“鄙夙愿已尽,先生勿再惴心置腹,惶惶无终了。”
如卸下千斤重担,连肩头风吹过,都轻盈无比,我弯了弯唇角,露出这十余日里,第一个推心置腹的笑。唐惊鸣见状,苍白瘦削的脸庞也冰释几分。
我忽想起来件事,忙将中包袱推与他:“既然你要迁族,汴州偏远路长,银钱必不可少。我家妹准备了些细软赠与你们,虽不多也足供月余耗用,就是要拾掇一番”
望着满地狼藉,我颇不好意思将金银等物粗略地整了整,又上身摸出块银号徽牌,似是月前去烟州商会时所戴。
一并递与他道:“内里应还存了千余金,可做应急所需。你也别同我客气,都收下罢。”
唐惊鸣垂眼凝了半晌,肩角微松接过,摩挲那银徽良久,他唇边泛出抹淡淡的柔和:“我对不住你。亏欠你太多,这一世,算还不完了。”
“大殿之诺,君子一言九鼎。你亲口认我做的兄弟,既然能共享富贵荣华,也能同度落魄流离。什么对不住,什么亏欠,我是不需要你还的。”
“你也,没会还”我微敛眸,声音也低沉几分,“这一去,再也不回来了罢?”
风卷闲叶入花庭,跌落池明镜,搅起一片静谧无声。
远处街坊下,阑珊灯火渐次熄灭,闹市归更,几点斑驳烛影随江消逝在浓浓夜色里。
繁华落幕,万籁俱寂。
在柳枝萧瑟里,他从袖下取出一柄折扇,颀长的扇骨温润绵流,我瞧了瞧,忽察觉是先前在壁崖丢的无字白扇。
“当初引萤火虫时,不是给扔下去你竟找回来了?”
“我答应过,会还给你。”
我心惊胆战:“那个地方那么险峻,其实这扇子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你不必”
“现在是了。”他抚过扇柄,似早做好了准备,“锐士军已移交副官协统,但按制总督权还在我中。汴州地隘人稀,安顿下来应非难事,待一切尘埃落定,往后烟都若生变故,此扇可作为信物,唤我回城解围。”
我一喜:“也就是,还能再见?”
他微楞,颇责怪地睨我一眼:“我倒希望,你不会有用到它的那天。”
忙不迭接过,我极为谨慎地贴身放着,伸出指道“拉钩”,他哑然无语,我忙解释“怕你耍赖不认账”,他无奈叹了口气,却口嫌体正直地拉满三钩,一句箴言,便在青柳下,悄悄做好了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