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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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浑噩回府时,天色寂寥。

    落星早已闻罢消息焦急候在门庭外,见我失魂落魄地踌行,忙上前探,微凉指尖抚过额间,她才拧紧眉头:“发热了。”

    “嗯。”我耷着头,含糊不清地应了声,便在众人惊愕里,瘫倒在地。

    阖府上下骤然乱成一团,墨烟忙抱起我滚烫的身子,婢女厮们急冲冲捧来热毯,耳畔迷糊里听见落星唤人去浪子村,我才松开意识,坠入无边黑暗。

    血海浓郁,有一点霜白苍发渐近。

    眼底似被迷雾缠绕,看不清真切,只听道粗哑的声音:“鄙夙愿已尽,先生勿再惴心置腹,惶惶无终了。”

    朦胧绯色愈稠几分,我茫然盯着那具斑驳身影,冰凉颊上却滚下行温热。

    为什么觉得难过

    他朝前虚躬,未曾多言,缓缓退回重重血雾里,一声清斥却如雷霆万钧,在须臾之地里掀起狂风骤浪。

    “离去罢。”

    咚——

    夜幕星河,烛火如豆。

    孔灵筠紧蹙的峨眉宛若遥山,显得恍惚又真实,她执针的一顿:“醒了。”

    额首如坠千斤,昏沉得要命,我抬欲揉,便拉扯得腹间阵阵吃痛。惊诧间望去,腰下竟扎满了一寸长的閗针,密密麻麻触目惊心。落星见状泪目含笑,忙取汤碗喂药。

    沉神略数了数,我轻吸道气,止住她:“我有些话同孔夫人,你先出去。”

    那张挂满泪珠楚楚可怜的脸微愣神,便应声“好”,顺从地招走婢女退至庭院。

    屋内瞬然清寂,陷入片刻沉默。

    “比上次,多开了三道腧穴。”孔灵筠率先打破沉寂,无神的眼底隐约藏着抹担忧,“你万不可,再生病灶。否则”

    一卷凉风徐过,将她唇边箴言吹散,零落在夜色里。我敛眸,心底何尝不知三十六道穴全开是何后果,勾出抹无奈讽笑:“今日,还是多谢夫人。”

    孔灵筠摇头:“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那封信”

    “我都读过了。华江汛期水凶,那轻侯生还的几率微乎其微,不必再查了。”她那双温热的覆上我的掌心,语平气柔道,“淮南动荡年底未必能平,诸多憩葺,年后我们再商议。现今你将养好身子,才最重要。”

    我咬紧唇未应她,知我心有不甘不肯就此放,她轻轻抚过我的发梢,眼中泛起丝柔和:“你这幅倔强模样,倒像极了凤栖。”

    沉寂,只有风吹响枝桠,飘零几点秋华,为孤室添上缕萧瑟之意。

    那双若冬日寒霜的冷眸,此刻在这冰雪上,却覆上了一层阳光,如同枝头繁花般,恬淡得仿佛被风微微一吹,就要消散。

    我看地痴了,低声呢喃:“夫人此刻,也十分像我娘。”

    她一顿,略思索回忆番,轻声道:“俪城刺史家的四姑娘唐想容?”

    唐想容。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多美好的名字,能担地起这份细腻清婉,必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可惜我还未多看几眼,美人如花,就已消逝云端

    不想孔灵筠敛眸,微微摇头:“她容色秀丽,是我不及的。”

    我微讶:“夫人见过我娘?”

    “当年,还是六殿下的云亲王遴选皇妃时,我曾远远看过一眼,你娘素衣银钗,就那么矜然自处立在环楚莺燕里,却如朵枝上桃芳,旖旎娇艳,颇惹人侧目。”她顿了顿,又沉眸惋惜地叹了口气,“那等巧倩容色,若非世位低卑,十八年前井芮娶的,就不是那琅琊王氏的长女了”

    素闻何清清之母深居简出,十余年不曾离开何府半步,想不到竟还有此昔往。

    我揣摩半分,试探道:“听夫人此言,当年云亲王似是看中了我娘?”

    “何止是看中,”孔灵筠长叹了口气,“简直就是段孽缘。”

    她忽如其来的这句,我听的心惊胆战,内心翻江倒海不知是何滋味。孔灵筠又一向矜慎,自觉失言,便戛然而止不肯后话。

    不待我问,她忙移开话题:“往昔旧事,辈还是勿要知道了,不论于她,还是于你,都没什么好处。”

    虽会渺茫,我还是试探道:“可我娘从未提过这些。”

    “顾及她闺中清誉,你娘自不会同旁人。只是嫁给这何涵,也没落个好归宿。至死,都没能再踏入这烟都城半步,可惜了”

    她目色迷离几分,似也在回忆那个温和淡雅的身影。半晌才从沉沉思绪中抬首,摸到落星放下的药碗,搁勺喂我:“其实,你失了至亲,我又和凤栖相隔壁下,形同寡孤。你若不嫌弃,可以唤我声干娘。”

    药汁轻涤入喉,本已放置得微凉,在唇尖激起丝苦涩,我一时未忍住,眼底浮起斑驳泪点,啪嗒滴到她腕上。

    她一惊:“苦?”

    “不苦,”我伏在她怀中,轻声啜泣,“很甜。”

    “傻孩子,良药苦口利于病,若觉难喝下次多放些甘草就行,哭什么?”

    我忙拭干泪,笑道:“不哭,都听干娘的。”

    正用药,庭外传来阵疾步声,墨烟站在院子里不敢进来,只隔着门微扣几声:“大公子,唐四爷在府外求见。”

    瞧着外头天色昏暗,已过戌正,想必枭刑刚过完堂,百尸难收怕有变数。我忙起身穿衣:“请他进来。”

    门外人影噤声,顿了会才讪讪道:“四爷不肯进门,什么自己是罪身要避嫌,几句话就走。”

    “这个笨蛋。”

    我暗啐声,脚下便趔趄出门,落星见状忙抱着披风跟上,将我裹得结实暖和,边取来只包袱,忧心忡忡道:“他家也怪可怜的,我收了些肉炙绒貂,兴许能解燃眉之急,阿姐带去与他。”

    “还是你心善。”我捏捏她鼻子,方接过那只偌的包袱,半边肩膀便往下骤沉。

    我瞪大眼,拆出条缝一瞧,好家伙,紫绶沉边的上好貂皮,卷成钱球数不胜数的银票,金钗银簟成色极佳的珠宝环珮,数斤德裕阁十金一两的牛里脊干,和一众古玩玉笔金纸碎银混杂一起,金光灿灿,惹人垂涎三尺。

    深吸口气,我平复下心情:“你这是把咱家掏空了?”

    不料她一脸奇怪地盯着我,摊颇不解地摇头:“一些细软而已。”

    自去年遭贼,恐镇府司以致仕行贾为由弹劾,家中钱权都已悉数划到她名下,唯留我一身清白,靠俸禄作平日零用。我虽知商道中标后利润不低,却从未问过银徽家底。不过她今日这等作风,着实让我骇了一跳。

    便心生几分怨气:“你胳膊肘往外拐啊我一个月零花才三金,你看你这!”

    “阿姐,”落星一双玲珑杏眼无辜眨了眨,“三金你不也花得挺痛快么?”

    我一时无语凝噎。

    见哽住了我,她心情瞬间明朗许多。偷笑着扎紧那条缝,言语却颇犀利:“你再,从此以后便只有一金了。”

    “你你你,”我颤抖着指,憋不出句像样的混话,忙拎起包袱,恶狠狠道,“三金就三金。”

    气鬼,喝凉水,喝了凉水变魔鬼

    低声嘟囔走到双环朱门前,稍一抬头,就看见昏沉夜色里,一人苍白麻衣撑站在门槛外,许是跪立了几个时辰,他脊背有些弯躬。

    倦怠的身影融在夜幕里,显得几分苍凉。

    此情此景,恍惚间,却让我想起那年大雪飞扬,红墙霜瓦下他醉酒,也是这般扶门,然后哇一声吐了满地。

    那时的面色绯红,同如今,倒一般无二。

    只是这张苍白如纸的脸上,沾的不再是酒酣醉意的熏红,而是,至亲骨肉的凉血。

    唐惊鸣闻见声响,忽抬眸,那双清明眼中透着些凉薄,如一柄利刃般,仿佛要将人刺穿。四目相对下,深潭里的三尺寒冰微颤,又一瞬消融成水。

    我忙挪开目光,掏出方丝帕递去,一时不知该什么。

    他纹丝不动,望着黑夜幽幽道:“我是来同你,辞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