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别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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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风山近了,长风见到一辆马车在那里侯着,车前坐着个姑娘,身着胡服,风一动,衣服上的铃铛响了起来,清脆悦耳。

    她并不认识那姑娘,迟疑着停下了马。

    胡服姑娘迎了上来,“祁长风么?我是来接你的。”

    她跟着上了马车,马车里有毛毡,有暖炉,一进去恍若屏蔽了所有淋漓的寒风。

    “你是谁?”长风问道。

    “同元商会会首连云,来带你回濯州的。”

    长风早年便听过同元商会,商铺遍布各国,财力丰厚,各国朝堂和武林都礼让三分。如今却不知是谁牵上这位会首。

    连云瞧出了她的疑虑,便道:“我欠你一个人情,这次权当还你。”

    “还请姑娘解疑。”

    “早些年京都有个商铺,里面的老板被祁长荣害得家破人亡,老板曾有恩于我,我誓要杀那狗贼给老板报仇。谁知,那贼人死在了你的手上。”她沉着脸色道。

    倒是意外机缘,长风想着。

    “你被囚于灵修台,我和卫姑娘洛姑娘三人同谋救你。本欲利用卫姑娘给宁王唱一出美人计,谁知啊,那人谨慎至极,身边又有很多高手防备,根本不了身。无奈之下,她同陆成机又演了另一场戏。”

    长风眼中蓄泪望着她。

    “来也巧,陆成机是先国师之子,而先国师以前是宁王的门客。卫姑娘就蓄谋一场刺杀,让陆成机透给宁王。宁王以为陆成机忠勇,备受信任,陆成机那边便了趁机刺杀。”连云看了她一眼,似有些不忍,“可惜了卫姑娘,最终没逃得出来。”

    分明有火炉伴手,祁长风觉得自己周身更冷了。

    她还记得陆成机挡在她身前时对她,他自始至终都没算错。

    是啊,她就是一个祸害。害得身边之人不得安宁。

    她或许该早早的死去,这样再也不会尝受生离之痛。

    快马家鞭回到了濯州,远远的,他见到城门前站着一个白衣人,腰间别着剑,身量挺直。她突然想起了长随,“我来接你了。”

    祁长夜迎了上来,看到羸弱的长风,鼻子先酸了起来,紧紧抱住她,“阿姐,你回来了。”

    她紧紧拥着,泪水再也没能止住,洒在这方土地,落地无声。

    长夜牵着她,对着手下副将沉声道:“即刻发兵,直取平清。”

    她随着他站在城楼,那一日,北风怒号,黑云低沉,万千将士排布而立,肃杀凌冽。

    一旁的陆则安觑着她,拱手拜道:“公主舟车劳顿,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她从那恭敬中看出了深深的忌惮,任由身边的兵士领着,到了一方院落。

    “姐姐,你回来了!”屋子中闯出了王虞儿,她红着眼眶扑进长风怀中。

    暖暖的,成了整个寒冬唯一的慰藉。

    她依旧是那副天真的模样,“姑丈,改日去边塞把我爹爹和哥哥们寻回来,让我们一家团聚。”

    长风翕动了唇角,那些话最终也没出口。

    他们回不来了。塞边天寒,祁宗河急调兵,车马行重,又遭受到濯州袭击,死伤无数。

    那个浪子回头,誓要征战一方的王二哥没了。那个才高八斗,玉树临风的贵公子王四哥也没了。

    曾经最疼虞儿的两个人都没了。家破人亡,唯剩下她。

    “姐姐,我前些日子见到长夜哥哥了,我把自己绣的手帕送给了他。”

    “他他很喜欢。”

    “你,他何时娶我?”

    虞儿好像每日都在念叨着,长风便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长夜娶了虞儿,生了许许多多的孩,围着她叫姑姑。对了,她身边还有洛栖歌,她们一同逗弄着孩子,就在一个院子里,管他外面天下谁争?

    那是最奢侈的梦,最重要的人都在。一日一日沉沦着,冬日过去了,春日又来了,夏季走了,秋季匆匆路过,冬日又闯了进来。

    一晃,一年就过去了。

    濯州频传捷报,长夜大军势如破竹,终于到了成州,久攻不下。

    成州是平清城外的最后一道防线,若城破,大军直逼平清。

    守城的是祁青禾,她负隅顽抗了三个月,在某一次带兵时,被长夜设计给擒了下来带回了濯州。

    那时长风去见她,发现陆候夫人也在,祁青禾丢盔卸甲被绑的狼狈,还要偏执着:“要杀便杀吧!我是不会降的。”

    她也没多规劝,看了她一眼便出门去。倒是陆候夫人追出来:“公主见谅,她就是那样的性子,你能不能求求太子殿下,留她一条性命,毕竟她也是你祁氏至亲。”

    长风笑得惨然,“夫人为何不直接去求陆候?如今长夜都忌惮他几分。”

    陆候夫人眸子暗了暗。

    想来这么多年嫁给陆候,在他心里没多少分量。长风瞧得有些心酸,“姑姑为何替她求情?当年可是她亲手杀了我舅舅!”

    陆候夫人一怔,眼角微红,“我知道,我知道。”

    她像被抽了魂,转身落魄离去。

    长风不禁懊悔起来,为何还要提当年伤心事啊?当年的王珺儿正是因为死了未婚夫婿,京中无人敢娶,才嫁给了无人敢嫁的定远侯。

    **

    黑夜寂寂,月色朦胧。

    四周巡守的年轻士兵都倦了,他们手握着□□,才勉强站直了身边,身后火把跳跃,他看着睡意袭来。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他迷离着睡眼,模糊中一个女子朝他走来,他顿时清醒了过来,“夫人!”

    陆候夫人走近,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令箭,“我奉侯爷之命来劝降,你先下去吧!”

    士兵有些疑惑,为何深更半夜前来?但看了令箭,确实是侯爷随身之物,便恭恭敬敬退下了。

    王珺儿推来了牢门,一步步走得沉稳,可当她看到祁青禾抬眼看着自己时,一瞬慌乱。

    她从袖间抽出匕首,费了好大力气才割断祁青禾身上的绳索,“快走吧!他们要杀你。”

    祁青禾紧紧握住她的手:“那你呢?跟我一起走吧!”

    “祁青禾,这辈子都不可能!”

    王珺儿甩开她的手,声音隐忍着,但还是止不住的悲愤。

    “那为什么还要放我走!当年我杀了岳定霄,他们要杀我,不是正好?”祁青禾冷笑了一声。

    “滚!我不想再见到你。”王珺儿转身就走。

    祁青禾上前,一把扯住她,紧紧将她拥在怀中,“你跟我走好不好?我等你了很久。”

    王珺儿想要抬手抚上她的背,可最终,狠狠推开了她,“你走吧!祁青禾,我自始至终都没恨过你。”

    她一转身,泪水顺着眼角滴落了下来,也不知怎样回到自己的房中的,室内没有点烛火,漆黑一片。

    不必担心他人会看到,她一声声哭得低沉。

    还记得很多很多年前,她在军营中第一次见到正在练兵的祁青禾,当时暗叹,世间还有如此英姿飒爽的女子。

    后来,无数个日子里,她拎着食盒去给岳定霄送吃食,她总能被那个人吸引。

    偷偷看着,不张不扬,藏尽欢喜。

    再后来,某一日,那人送了一枝桃花给她,轻轻对她,她喜欢她。

    那时,她心底别提多高兴了。可是她并没有接下那枝花,因为从就有人告诉她长大如何做一个贤妻良母,她秉性温顺,便再也逃不开礼教。

    她想,若是能从来一次,她定要撷下一朵最好看的花,放在心上。

    一夜孤坐,天就这么亮了。

    率先闯进屋子里的是影儿,她扑到她怀里,她昨夜做了噩梦,好多人都死了。

    她拍着影儿的背,那都是假的。

    影儿往她怀里钻了钻,轻轻颤着,应该是怕极了,“母亲千万别离开影儿。”

    她紧紧搂着,“不会离开你的。”

    屋外又走来了陆则安的随侍,他道:“夫人,侯爷和二姐请你过去一趟。”

    “就来。”

    她对着镜子从新装扮了一番,又换了件多年未穿的粉色衣衫,带着影儿,走到了陆则安的面前。

    昨夜的士兵也在,她笑看了他一眼,对着陆则安道:“人是我放的,侯爷若要责罚,我绝无怨言。”

    “为什么?你为什么放了她!”陆灵兮冲到她面前,愤怒地冲她吼着。

    “因为你们要杀她。”

    “她灭了我外祖一门,死有余辜。”

    “不是她!她只是奉命行事!”王珺儿语气有些强硬。

    “凭什么?你把她摘清就把她摘清!那我母亲呢!我兄长呢!就这样死的不明不白了?”陆灵兮双手扣着她的肩膀,使劲摇晃着。

    影儿见状,低低哭了起来。

    王珺儿轻抿着唇,沉默着,只用手轻轻拍了拍影儿。

    “为什么不话?你早在京都就与她走得近,此次放了她,是不是早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陆灵兮!”王珺儿断了了她,“我自诩入了你陆家门后无半分差池,从未做出半分对不住你陆家的事,对你我也用心尽一个母亲该有的周到,可到头呢?你就是这么怀疑我。”

    陆灵兮冷笑了一声,“你别忘了,你也姓王啊!当年逼死我母亲和哥哥,也有你王家一份!”

    王珺儿的眸子暗了暗,抬起头,又大笑了起来,“你倒记得清!”

    笑着笑着,她便哭了。原来这么多年,她什么也没得到啊!曾经奉若教条的相夫教子,也不过是这般。

    陆灵兮恍惚意识到自己太过失言,眼中复杂至极,但她是个古怪的孩子,向来不愿意承认王珺儿对她的好,哪怕,她心里要把她当成自己的母亲,也不愿出口。

    “那我还给你好不好!”

    王珺儿哭着看着她,突然就抱起了影儿,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不要——”

    陆灵兮伸手就去抓,什么也没抓到,什么都没了。

    太晚了,有些事,有些话,一旦做了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长风刚带着虞儿上了城楼,看着楼下的血肉模糊的尸体,觉得整个春日都没了,又回到寒冬,冷冷清清。

    她紧紧抱着虞儿,捂着她的眼,不让她去看。虞儿无力地哭着,用手使劲掰扯,不停地喊着姑姑。

    陆灵兮发了疯似的跑下了城楼,用手触着那血迹,有受惊般锁了回来。

    像极她六岁的那年,母亲和哥哥死在她眼前,她什么都没了,如今又什么都没了。

    **

    祁青禾呆呆坐在营帐前,心突然就空了,桌案前还放着信笺,上面赫然写着陆候夫人逝世。

    她哭了,又笑了。

    端起信笺看了一遍又一遍,再无力拿捏。

    朦胧中,回到了好多年前,穿着粉衫的少女闯进了她的视线,轻盈的像是春日落在肩头的桃花。

    她贪恋着那份美好,却不知如何去表达,便笨拙地在府中栽下数株桃花,每日细细养着护着。

    等过了一个又一个年头,桃花开了,她取了最好的一株,递给她,着我喜欢你啊!

    可那人并没有接。

    应该是真的不喜欢吧!想来可笑,她拿什么与岳定霄争呢?他可以给她一切,而自己什么也给不了。当初孤掷的勇气,成了发了疯的嫉妒。

    岳氏叛乱,她毫不手软地杀了那个曾经并肩作战的同袍。

    当时她想着,珺儿终于可以属于她了。

    可当她回京时,看到珺儿那般痛苦,她后悔了。

    不敢奢求她能原谅自己,只希望她能多看她一眼。

    珺儿出嫁的那天,她策马追了好远,只为一句:“我一直等着你。”

    她的府中种满了桃花,花间有亭,亭中只缺一个可以赏花把酒的人。

    她想,若是一切都刚好,她们定会很好很好,她可以一生只与她一人共白头。

    烛火跳跃,她拔出了桌上的剑,割开自己的脖颈。

    意识浅薄中,她紧紧握着破旧的剑穗,那是珺儿送给她的……

    若有来生,一定还要再见,在明媚的春景里,我喜欢你,你也刚好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