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的最后一个周日，沈梨从房间出来，妈妈正在厨房里做早餐。

    沈梨走进厨房，看见妈妈正把蜜红豆舀到面包上。

    她默不作声。

    妈妈转身看见沈梨，笑了笑：“醒了？”

    然后，在女儿清冽的目光中，一点点僵硬。

    像做错了事似的，心问。

    “怎么了？”

    “没事。”

    沈梨摇摇头，将盘子和碗一个个转移到餐桌上。

    早饭吃得平淡无味。

    沈梨只喝牛奶，勺子偶尔触碰碗沿，发出清脆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妈妈突然轻轻开口。

    “梨子，你还记不记得，时候，你很喜欢吃红豆的？”

    沈梨没有吭声。

    妈妈却像是开了话匣子，用最轻的口吻试探着和她话。

    “你时候，我和爸爸给你做红豆双皮奶，你每次都很高兴——当然桃桃也很高兴。那时候，你们俩孩子口味很像……后来你突然就不喜欢了。”

    “梨子，为什么突然不喜欢吃红豆了？”

    沈梨抿了抿嘴角，没有回答，继续搅动滚烫的牛奶。

    妈妈摸了下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还有青椒也是。”

    “时候给你做青椒肉丝，你碰都不碰。你还，你觉得青椒有一股青草的味道。妈妈记得，这句话是你的，不是桃桃。”

    “梨子，妈妈和爸爸都是第一次当父母，我们以前都没有带孩子的经验。”

    “我承认，家里多了一个女儿，是多了一些麻烦。”

    “我们会对两个孩子感到手忙脚乱，交了超生的罚款，有时候也对你的不合群感到头疼……但妈妈和爸爸，很感谢有你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来到我们身边。爸爸妈妈真的，很爱你。”

    沈梨听见妈妈嗓音有些异样。

    不管她妈妈在工作上是个怎样的女强人，在生活里，她到底是一个柔软的母亲。

    妈妈又摸了一下眼角，把声音调得平整。

    “梨子，爸爸妈妈没有经验，所以可能有时候，会让你觉得受到了忽视。但妈妈保证，红豆也好青椒也好，爸爸妈妈都有考虑过你。”

    “不是把你当成桃桃的附属品，不是桃桃喜欢才让你吃，也不是桃桃不喜欢才不给你们吃。”

    “你也是爸爸妈妈的心肝宝贝，爸爸妈妈一定会考虑你的。”

    沈梨良久的沉默，让妈妈长长的、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似乎为了平复心绪。

    最后妈妈抹了抹眼睛，掩饰般地收拾起盘子。

    沈梨却在这时候开了口。

    “妈妈，我们今天去看看爸爸他们吧。”

    她的声音也很轻。

    妈妈扭回头来，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沈梨点点头，很肯定自己的法。

    “就今天，我俩一起去，好吗？”

    “好。好好。”

    她妈妈十分惊喜，甚至像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似的，惊喜到不知道手该怎么放，在围裙上擦了好几下，连连点头。

    沈梨的印象里面，很少和妈妈单独两个人出来。

    时候她和沈桃在一起，大一点了沈桃不在了，她和妈妈之间却有了隔阂。再大再大，她就已经变成了和妈妈找不到共同话题的沈梨。

    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她会觉得很累。

    她总是要费尽心思找话题，很尴尬很怪异。

    所以她几乎不会和妈妈单独在一起。

    更别是两个人一起去看望爸爸和沈桃。

    沈梨和妈妈一人抱了两束花，爸爸和沈桃的份都有。

    过了接近10年，墓园多伫立起了不少墓碑。

    有的看起来很新，有的——像是爸爸和沈桃的，已经爬上了年份的纹路。

    “和爸爸点什么吧。”

    妈妈像外婆一样，拍了拍她的背。

    不过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不用对不起。”

    她摸摸沈梨的脑袋，这么多年，真真正正地和女儿出了那句话。

    “不是你的错，不用对不起。”

    不是沈梨的错，没有一个人做错了事情。

    可有的时候就是天意弄人，被命运的树枝随意扒拉一下，就能让人痛得血淋淋的。

    回去的路上，沈梨和妈妈依然没有太多的话。

    气氛不够热烈，不过沈梨却没觉得有以前那样尴尬了。

    她和妈妈聊了一些学校里的事情。

    聊了自主招生考试，聊了竞赛，也聊了她的高考志愿。

    ——这一次终于不再只有辛辰参与到她的人生决定中。

    她也给妈妈留下了位置。

    “我还是觉得，我可能更适合北大。我看报考指南上写的，北大的化学专业很厉害，我想学化学。而复旦可能更适合文科生。”

    “好。”妈妈拍着她肩膀，“去哪儿都好，去上海妈妈也支持你，去北京妈妈也支持你。只是去北京的话，妈妈要先帮你准备好要带的东西，免得那边气候干燥，你不适应。”

    沈梨笑了笑。

    快走到十字路口，妈妈问她：“想不想喝奶茶？”

    她歪着头想了想，点点头。

    “那就……”

    妈妈顿了一下，心地决定。

    “一杯珍珠奶茶？”

    “红豆奶茶吧。”沈梨。

    她看向妈妈惊讶的眼神，微笑：“我喜欢红豆。”

    妈妈转过身去，胳膊抬了抬。

    不知道在做什么，但沈梨觉得她应该是擦了下眼睛。

    因为沈梨也擦了下眼睛。

    5月末的这个周日，天不够晴，云不够远，风不够轻。

    沈梨却觉得这一天很好，因为她觉得这一天的她很完整。

    不是那个努力超越沈桃的沈梨，也不是那个故意和沈桃背道而驰的沈梨。

    就是普普通通的沈梨。

    她自己，不是别人。

    ***

    6月6日。

    高考前最后一个晚上，紧张和凝重交并着传递到高三的每一个角落。

    那天晚上没有上课，老师也没有让他们自习，而是给他们留了整整两节课的时间，让他们和高中做一个告别。

    有的人总是先行一步，有的人却又落后他人，但不管是快还是慢，他们最终都跨上了那级台阶，推开了成年的大门。

    幼稚的，终有一日会变得成熟；成熟的，终有一日会怀念幼稚。

    也许大家都知道，高考结束以后大部分人的人生轨迹不会再重合。他们终将七零八落，各自天涯。

    所以每个人都将同学录填得格外用心。

    陈杨帆没有买同学录，他一如既往地理性到残忍。

    不过写给沈梨的话，却有几分俏皮。

    ——“大学结束再认真给你写。如果不能在同一个大学，就先祝你事事顺遂。”

    沈梨将他写的同学录保存好。

    下一张收回来的同学录是倪桀写的。

    给她递同学录的时候，倪桀很久都没有松手。

    嘴角动了又动。

    “沈梨……”

    “嗯？”

    倪桀仿佛突然情绪暴发的目光让沈梨觉得有一份茫然。

    低下头，看见他拉着同学录的那几根指尖，几乎发白。

    倪桀咽了下口水，喉头滚动一下，眼睛在日光灯下微微闪烁。半天也没能出话来。

    最后在沈梨准备掰开他手指的时候，他突然松了手。

    这股蓦地拉空的劲儿，让沈梨胳膊肘撞到了桌子上。

    她怀疑倪桀在整她，正想对他横眉冷对，不料倪桀却先和她了声对不起。

    沈梨好一会儿才回神，诧异地挑挑眉。

    “你刚才想什么？”

    “我想……”

    倪桀默了很久，轻飘飘地冒出来。

    “我以前想错了，你也挺可爱的。”

    沈梨撇撇嘴，很认真。

    “你不应该觉得我可爱。”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世界上有一个可爱的人就够了。”

    “什么意思？”

    倪桀的大脑显然不够用了。

    沈梨笑笑，拽着那张同学录，骄傲地转回身去。

    就像她不会觉得倪桀可爱，不会觉得陈杨帆可爱。辛辰也不会觉得温萌可爱，不会觉得其他女生可爱一样。

    那些人适用于“好看”“优秀”等词，却不适用于“可爱”。

    最后一节课上完，老师端起杯子，声“下课”。

    那一瞬间，沈梨几乎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起立，敬礼。”

    像是回到了初中时代。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喊，话一出口就开始后悔。

    然而，大家就好像约好了似的，齐刷刷站了起来，一起对老师低下头。

    “老师再见——”

    老师眼眶有点发红，挥挥手，大声。

    “同学们，再见。”

    ***

    高中三年学习生涯，彻底结束。

    沈梨没有立刻回家，在学校和闹市区的两个站台中间徘徊了好一会儿。

    对面服装店音乐在整条街上响亮地播放，辛辰就像心有灵犀似的出现了，还带着笑盈盈的一声：“甜梨，在等我吗？”

    沈梨没有回答，而是迅速伸出手，一本正经。

    “送你的。”

    “什么？”

    “护身符。”她心平气和解释，“怕你没有李老师的容错分保驾护航，失误进不了北大。”

    完把东西放进辛辰手心，再负起手，脑袋一歪。

    辛辰低头看看她送自己的那个东西。

    一块吊坠，布制的，正中间刻着一个字。

    ——缬。

    一看就出自他家甜梨的手笔。

    辛辰直愣愣看了那个字半天，嘴角一点一点慢慢地扬了起来，最后变成一个特别灿烂的笑。

    他摸了摸那中间硕大一个字，将它捏紧。

    在沈梨对他的甜笑恼羞成怒之前，先对她眨一下眼睛。

    “我明天一定戴着，戴手上，手腕上。”

    沈梨伶牙俐齿：“然后等着监考老师把你赶出去？”

    手腕上不能戴护身符吗？

    辛辰居然思索了一会儿，才虚心求教。

    “那沈梨同学觉得我戴哪里比较好？”

    “哪儿都不戴，放口袋里！”

    这个回答和预期不符。

    辛辰蛮不讲理地委屈一下，才不开心地点点头，勉强同意。

    “知道了。”

    沈梨特意叮嘱。

    “就放口袋里，不许乱来。”

    “知道了。”

    话虽如此，他却垂着睫毛，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答应得慢吞吞的。

    想了一会儿，辛辰另一只空闲的手抬了起来。

    身子动动，对沈梨做了个“等一等”的手势。

    “我也有个东西送你。”

    完，侧身将背包取了下来。

    他翻找一会儿，眼睛突然一亮，从整整齐齐的收纳空间里面抽出个东西，递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

    沈梨睁大眼睛。

    对面的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切换了。

    一首不知名的外国歌，不熟悉的女声低低地温柔吟唱。

    “图画本。”辛辰回答。

    沈梨看看他，又看看他递过来的东西。

    深色背景，漂亮的星空图案，一轮弯月挂在正中间——是她一看就会喜欢的封面。

    沈梨显然很不解，眉头很地皱了一下，笑出一股想不通的味道。

    “为什么要给我图画本？”

    她没有接。

    辛辰却强硬地将东西塞进了她手心。

    然后开了口。

    “重新画吧，甜梨。”

    “什么？”

    “重新画。”

    辛辰微笑着揉揉她脑袋，声音在音乐声中清晰悦耳。

    “如果你以后还想画故事，就用这个图画本。画我们俩的故事。只有我们俩，好不好？”

    “如果你有没看懂、会误会的事，就来问我，我一定会告诉你我的想法。当然我也会尽量不再让你误会，好不好？”

    一连两声温柔的“好不好”。

    沈梨哪儿还能得出不好。

    她几乎想也没想，就洇着满心的复杂，点头了：“好。”

    那天晚上回去，沈梨后知后觉地翻出至少有一年没被她翻动过的图画本。

    画还是原来的画。

    可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用铅笔加上了各种各样的备注。

    学时她以为的辛辰放弃英语表演的理由，原来是为了去看她架子鼓表演。

    她以为的辛辰收藏温萌名字，原来是为了收藏她微不足道的一幅画。

    她以为的辛辰好心帮助温萌解围，原来只是因为他讨厌赵晓阳。

    ……

    一幅幅画，一个个备注。

    沈梨弯了弯嘴角。

    她不知道辛辰在看见她这本连环画时，会因为被误会而变得有多气鼓鼓的。

    但她知道，辛辰在最后那一页，送给了她同样的字。

    ——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