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往事(一)
这时候,洛阳大雪, 陈姝等人坐在厅中饮茶, 奉茶的侍女动作行云流水一般, 看来着实赏心悦目, 陈姝手上捧着茶盏, 热茶的雾气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只听她轻声道:“今年有些冷呢。”完又笑了,“可时间见孩子们穿得都少,我才发觉未必是天气冷, 可能是我老了。”
这话语中带了点自嘲, 她一贯是个神采飞扬精力充沛的女人, 此刻看着居然有些伤感。
容郁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依旧温暖, “殿下一如往昔,哪里老了?”
陈姝回握他的手, 厅中还坐着陈湛、陈辉和陈尡, 都在悠然品茶。
“殿下的是, 我也觉得今岁有些冷了。”话的男人坐在轮椅上,下半身都盖着厚厚的兽皮,他鬓间有许多白发,可那张面庞仍旧是众人目光汇聚之处,即便为岁月折损, 却难掩灼目光华, 实在是一张极美的面庞。
“你瞧, 寒山也觉得冷呢,可不是人人都像阿郁一样,到了冬日也穿得这样少,还当自己是少年时候,你瞧,已然是个老头子了。”
容郁叫陈姝这样趣,却也不生气,道:“阿姝也是做祖母的人了,这般促狭。”
底下几个孩子都在憋笑,陈姝有些恼了,推了容郁一把,容郁在桌下悄悄牵住了陈姝的袖子,陈姝抽了几下没抽回来,便不管了,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
陈姝平时有太多样子,威严的、雍容的、霸道的、毒辣的,可是只有在容郁面前才会显露出常人的情绪,会的闹别扭,会撒娇,甚至会不好意思。
赵寒山看了看上座的夫妻二人,唇边挂着笑,举起袖子掩住半张面孔,饮茶下去,热流顺势而下,将他心中那些情绪也都压了下去。
陈姝起身,行至窗前,开了那扇窗超外面看去,只见天上不住落雪,陈姝伸手接住了雪,道:“门外的人守了多久了?”
陈湛道:“母亲,快半月了。”
陈姝笑:“这么冷的天,真是难为他们了。”
“陛下的意思谁能违背呢?”
“须勒提怎么样,有没有消息?”陈姝又道。
提到了须勒提,陈湛面上一黯,道:“暂时没有消息,不过我们的人已经在探了。”
话音刚落,只听府中的奴仆来报:“殿下,宫里来内侍了。”
厅中人手上一顿,放了茶盏,众人都看向陈姝,陈姝道:“既然阿耀派人来了,我们就去看看,想做什么。”着当先便走了出去,容郁起身,在一旁拿了陈姝的兜帽,跟着出去,接着众人都跟出来了。
庭中内侍正等着,公主府邸的大门敞开,能够看到外面手执刀戟的兵士,内侍见了陈姝,只见她身上不过家常的衣衫也并未梳妆,虽然看起来清清淡淡,却迎着风雪傲然立于庭中,周身气度叫人双腿发软。
内侍咽咽口水,道:“陛下口谕。”
话没完,容郁上来,替陈姝披上了兜帽,将她的衣衫拢好了,温柔道:“殿下心着凉。”
陈姝点点头,牵着容郁的手跪在庭中,虽然跪下,却直着身子,并未行接皇帝诏书的跪伏大礼,内侍见了陈姝的样子,也没敢多纠缠,只是清清嗓子道:“朕今日感念先帝,请姑母入宫。”
陈姝叫容郁搀扶着站起来,内侍又对后面的赵寒山道:“陛下今日审阅了赵大人批下的案子,多有不明之处,请大人入宫参详。”
陈姝忽然道:“我今日抱恙,怕是不能入宫了。”着她抬头看看落下的雪,道:“雪天路滑,赵大人腿脚不便,入宫怕是不能了。”
内侍口中发苦,面上带了些难色,道:“殿下,此乃陛下急诏,车驾已经等在外头了。”
这时只见守在门外的一个郎将进来,拱手道:“陛下口谕,若是殿下不入宫,我等要服侍殿下入宫。”
陈姝皱眉,断喝道:“你的意思,今日我便是病得起不得身了,抬也要抬我去?”
那郎将没话,只是再度拜下,其态度之坚决可见一斑。
陈姝冷笑:“我今日不会入宫,若陛下想要见我,可以亲来我长信大长公主府。”
着陈姝一拂袖便拉着容郁要进到内室去,郎将朝着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身着甲胄之士次第而入,将庭中人团团围住,那郎将上前,对着陈姝拜下,道:“我等侍候殿下入宫。”
陈姝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郎将,这人任职五营之中,乃是沈霁族中的一个后辈,很得器重。
她看了半晌,数九寒冬,那郎将叫这目光看得额上出汗,陈姝不怒反笑,对着容郁道:“我儿须勒提前往青州剿匪尚且未归,陛下虽然是君主,却也是我的亲侄子,如今用兵围了我公主府半月,现在也要用兵押我入宫么?”
“动手。”那郎将见陈姝面上丝毫惧意都没有,他自己的心反倒越来越慌张,下令让身边的士兵动手,只听刀剑出鞘,容郁拔出了佩剑,身后陈湛等三人也拔出了佩剑。
容郁护着陈姝道:“今日,谁动,谁死。”
谁人不知,容氏一族虽历前朝之乱,族中如今人才凋零,可是容氏作为前朝数得上的望族,家学之渊源,令人赞叹,其中便出过一位剑术大师,所习剑谱还留在族中,容郁这些年甚少出手,可死在他手下的刺客,却有不少。
坊间暗传,便是几位价格极高的刺客都不敢接刺杀长信大长公主的任务,因为这个任务往往是有去无回的,一旦不得手便要搭上性命,即便勉强逃了,这位公主权倾朝野,只怕大魏再难有容身之地。
众人不敢上前,场面一度僵持。
就在此刻,只听外面传来刀戟相接的声音,接着就是惨叫,站在大门口的兵士叫人砍瓜切菜一般杀了,血流了进来,地上的白雪都化了,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一个身着重甲的男人走了进来,那郎将起身,挥刀砍向他,却叫他一把抓住了刀,连人带刀扔在了一旁。
他跪在陈姝面前,道:“母亲,须勒提回来了。”
陈湛等人都笑了,纷纷道:“大哥。”
陈姝将须勒提扶了起来,摸了摸他发白的面庞,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须勒提看着陈姝,目光重似千钧,“母亲,我把狼骑带回来了,母亲不要忧心。”
狼骑将庭中的人全部清走,陈姝拉着须勒提想要往房中走,不过走了两步,陈姝忽然觉得身上一重,只听陈湛等人惊叫一声,陈姝差点叫须勒提压趴下,幸而容郁过来扶起了须勒提,入手容郁一顿,他面色沉了下来,架着须勒提快步进了内室,将他放在榻上。
陈姝上来,道:“怎么回事,叫良医过来。”
陈辉会意,他转身去找良医,须勒提面上发白,道:“我没事。”着就要起身。
容郁将他按住,陈姝上来,同容郁一起将须勒提身上的重甲一块一块卸掉,待须勒提身上的重甲被卸掉,陈姝忽然觉得自己浑身气力都叫人抽干了,她坐在地上,手颤抖着抚上了须勒提的腹部。
那里有长长的一道口子,伤口已经溃烂,皮肉都翻了出来,陈姝张张嘴,没能出话来,她喉咙里面哽住了:“怎么回事,怎么伤成这样?”
须勒提摇摇头,“母亲,我没事。”
陈姝忍了又忍,还是哭了。
陈姝这一生,遇见了太多太多的困难,有很多次都以为自己熬不过去了,可是她很少哭,陈熠死的时候哭过,还有就是这一次,她的儿子,她这铮铮铁骨,顶天立地的儿子,就这样拖着残破之躯回来了。
“沈霁和陛下想要困住狼骑,我在剿匪的时候为匪首所伤,路上耽搁了,让母亲受惊了。”
陈姝拉住了须勒提的手,道:“真是傻瓜,这样赶回来,我暗中已经策反了五营中的将领,此次之战,未必会输,你这样回来做什么。”陈姝着,声音已经低哑下来,“你不要命了。”
须勒提擦去了陈姝脸上的泪,“我要保护母亲的。”
陈姝忍不住了,握住了须勒提的手,道:“我儿身子健壮,是好男儿,这点伤不算什么,须勒提你要挺住,你是我陈姝的儿子,你要挺住。”
陈辉找了良医过来,良医替须勒提诊脉,半晌,摇摇头,陈姝道:“什么意思?”
陈姝跟着良医来到门外,只听良医道:“殿下,大公子的伤本就十分严重,耽搁许久,严寒之下,千里奔袭,已入肺腑,如今已经药石罔顾了,现在不过回光返照,拖着一口气罢了。”
陈姝踉跄几下,怔住了,她轻声道:“你是,须勒提,没救了?”
话音未落,泪已决堤。
容郁站在身后,面带忧色,看着陈姝,陈姝用手上的袖子擦干了泪,道:“不会的,须勒提刚过而立,走之前还给我添了个孙子,不可能的。”
“阿姝。”
陈姝道:“用药,我让你用药。”
良医犯了难,道:“公子现在的伤势,已经没有用药的必要了,殿下。”
陈姝道:“用药。”
陈姝回了内室,只见须勒提躺在榻上,往日魁梧的身姿陡然瘦了许多。他见了陈姝,笑了笑:“母亲,我想单独同您待一会儿,可以么?”
陈姝道:“须勒提,一会儿就有药上来,你喝了药就会好的。”
须勒提笑了,“母亲。”着他看向容郁,容郁会意,他对厅中人道:“我们都出去吧。”
陈尡此刻已经哭了,陈湛和陈辉也都面带痛色看着须勒提,他们都随着容郁出去。
厅中只剩下须勒提和陈姝,须勒提道:“母亲,我有些冷。”
陈姝忙上前抱住了须勒提,将他搂在怀里。
“母亲,你的怀抱真温暖啊,我从青州赶来,一路上冷极了,夜间做梦,总觉得在母亲怀中。”
“你时候我也这样抱过你,你记得么?”
须勒提的目光看向虚空一处,“我总是想起从前我们在草原上的生活,阿爹带我去骑马,去射箭,他总是把我放在马头,吓唬我。”
须勒提提起了被陈姝埋葬在记忆深处的阿于提,她渐渐地仿佛也叫他带入到了往事之中。
“母亲,我了解你,你恨阿爹,所以杀了他,母亲,你真是太骄傲的一个人了。”须勒提气若游丝。
陈姝听得泪流满面,她和阿于提之间,彼此都有错,阿于提强逼于她,让她吃了太多苦头,她是个宁折不弯的女人,对阿于提简直不知道是恨多还是爱多,二人这番纠缠,最后苦了须勒提。
“如果还在草原,该多好啊。”须勒提长长叹了一口气。
接着只见他嘴唇开合不知想要什么,陈姝俯下身子去听,听到了那句话,她忽然怔住了。
就在此时,须勒提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泪涌出,模糊了视线,陈姝坐在这里,不知过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