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大衍七杀阵,听着玄乎,其实就是吸取阵内活物的真气,引聚为一气,和其他献祭阵法的运作并无不同。
这阵法特殊的地方首先在于它的引子。
皇帝既然敢称天子,就并非大言不惭,而是确实能沟通天地,此阵以真龙紫气为引,最终聚出来的那一气,是无上天道——这阵要诛灭的对象,是天道!
这阵法并不是由哪个胆大包天的奇人异事钻研出来的。
它一开始出现在童谣之中。
就如同王朝更迭前,总爱弄些似假还真的童谣来做谶语,这个阵法一开始也是这样出现的。
可那时候谁也不知道,所谓大衍七杀阵究竟是怎么排阵、怎么列数的,这东西只不过一个恐吓子弟的传罢了。
第一个拿到这阵法的,其实就是云邡。
那时候云邡不过二十,是刚过师门关,可以放出去溜溜世情的年纪。
彼时他最大乐趣是在江湖上给旁人煽风点火看人热闹,偶尔行侠仗义断几只狗腿,留下另一门派的美名,但毕竟年轻,一事发,两头都恨上他,他便赶紧溜之大吉回紫霄天宫。
这臭子几乎把麻烦惹了个遍,回山以后,麻烦们紧随而至。
他前脚进门,青城的方公子后脚就上门求亲,要求娶大师姐红澜,把大家弄的云里雾里,云邡躲在后面捧腹大笑。
方公子为断袖、还是不断袖这个人生命题失神的下山时,淮南沈家族长又带一干子弟上门了。
沈家气势汹汹,眼看两派之间要生事端,沈家大夫人跟上来呼了族长一巴掌,并给紫霄山送上厚礼——原来是云邡把族长十八间外室宅子给炸了。
那时候山门一有通传上来,弟子们就抄起瓜子飞毛腿跑到殿前看热闹,而掌教则摸着日益后退的发际线,立刻让云邡交万字山下修行回忆录。
那届掌教退的很早,不理外务,一心修行,像芝麻开花似的一路蹿到了虚空境界,人家他是大器晚成厚积薄发,紫霄山的人则都默契的认为是云邡功劳。
那时师门上下都很头疼,一见他就眼皮狂跳,齐齐把整治这只野猴子的任务推到他大师兄红澜身上。
这完全是在给云邡送战果,红澜天性温文好脾气,最大的特点是耳根子软。
云邡拉着他的手秉烛夜谈,把修行回忆录一铺,一桩一件的讲前因后果,红澜默默的把苦口婆心的教训的话全吞了下去。
第二日戒律堂上,师叔伯们给红澜递眼色,红澜从主证位上走下来,撩起袍子一跪,道:“路见不平,行侠仗义,我辈该当如此,师弟年纪轻,不知轻重,才东差西误,做师兄的愿代售受其罚。”
师门长辈的脸色都很精彩,云邡在旁边偷着乐。
后来还是空冥从闭关里突破出来,甩下一句“我门中事,不劳诸位操心”,才把两个弟子从戒律堂上拎了出来。
云邡又是怎么改好的呢。
那是后面几年的事情,红澜的修为出了问题。
他本是太玄宫大弟子,天灵之体就算了,更气人的是他还勤奋好学,可是那几年,他的修为不进反退,处事上还出了不少纰漏,被师父空冥厉声责骂过好几次。
——空冥对他从来轻声细语,两人亦师亦友,下棋调香泼茶赌书样样都合得来,起争端的次数屈指可数,几乎每次的起因都是红澜耳根子太软,担了太多奇奇怪怪的事,空冥看不过去了,指着他鼻子恨其不争一番,而红澜则不反驳也不应承,下回该怎么干还是怎么干。
云邡觉得师兄的变化很是奇怪,于是悄悄观察了他一段日子。
起先,他看见红澜在炼丹,没日没夜的炼了足足三月,出了一炉云顶三清丹,丹药成了以后,他托仙鹤送去了淮南沈家。
淮南沈家的族长,就是那位外室能组蹴鞠队的风流中年人士,曾经被云邡炸过宅子的。
这人是借着入赘夫人家族才能做族长的,在族中对夫人关怀备至体贴温驯,出来放风的时候就换副新面孔,强抢民女,横行霸道。云邡整治了他以后,就把他忘到脑后了。
云邡拦住那只仙鹤,顿觉师兄在拆自己台。
他暗自压下,准备大大方方的去找师兄讨个法。
临进门,看见师兄在待客,客人是北川冰河来的剑圣。
剑圣他没意见也没渊源,只不过剑圣徒弟被他断过腿。
红澜细心咨询了剑圣家熊徒弟的近况,听了剑圣的百般刁难和苛责,始终温文尔雅,嘴角带着一抹苦笑,最后又是掏法器又是掏丹药的,恭恭敬敬的送剑圣出门去。
门口就站着神色晦暗的云邡。
剑圣对红澜点点头,冷淡的扫了云邡一眼,他对二人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红澜隔着宽大的袖袍捏了捏师弟的手掌,步履不停的送剑圣下山。
两人并着肩,似乎是终于在“家里有个不成器的子,大人只好多担待点”上达成体谅了。
剑圣是当时以剑问道的第一人,一剑就能挑半个紫霄山,云邡先前以为这位剑圣通情达理,不管他熊徒弟的事了,但没想到是这样。
红澜的那句“做师兄的愿代受其罚”是认真的。
云邡他惹的所有麻烦,后续都摊到师兄身上了。
云邡在口若悬河的忽悠红澜的时候,红澜在心里一条一条的想着对策。
别的不提,但淮南沈家和北川剑圣都不是好得罪的,明面上给紫霄山面子,但下黑手的法子多的是。
红澜便七拐八弯的找人引荐,又硬着头皮提着厚礼一家家的拜访,一边把赔礼道歉的功夫做足了,一边又把紫霄山的身份亮的明明白白。
真是思虑周全,用心极了。
云邡都可以想到,师兄穿一身单薄道袍,在人家家门口被骂的狗血淋头,自己却只能拱着手赔罪,暗自苦笑的样子。
那副画面不停的在他脑子里回旋,他不敢见师兄,便一头栽进藏经阁里,东看一本西看一本,把自己关了大半个月,直到师父师兄一起来藏经阁,才发现这只野猴子突然静了不少。
云邡见了他们也有些尴尬,便随手抽一本书去问他师父,试图转移话题。
没想到一抽就抽中了止儿夜啼的传级书籍——大衍阵法。
他自顾自的感慨手气,没捕捉到空冥眼睛里一瞬间翻腾过的滔天巨浪。
红澜过来,拉过师弟,取笑道:师弟为何最近都不兴风作浪,反而在藏书阁里长虫子。
云邡却想,有人在前头遮风挡雨,他哪里还敢兴风作浪。
藏经阁里散着陈旧的书香味,天朗气清,日头穿过紫霄天宫的云雾,跳跃在几人肩头。
空冥思量片刻,随手把书塞回了木格子里,望着两个徒弟笑了笑。
那是他们师徒三人一生里最亲近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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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阵已经现了威力。
魔门一帮人真是来了个巧,前锋那批闯进阵里,有去无回,不分正邪的杀红了眼,个个血肉模糊,肠子掏了半截还在挥刀乱砍,能拖一个下水是一个。
后边的立刻停了步子,踌躇不前,一时间都有点懵。
他们都还没,正派就内讧了,这算怎么回事?
魔门人拿不准,便来请示红澜。
红澜低声吐了一个字:“退。”
魔门之中,亦有派别,红澜座下有三魔君,眼前这是其中一位。
紫衣魔君听了他的话,并未立即发命,而是面露喜色道:“魔尊此次不费一兵一卒,便拿下紫霄山和众多名门正派,此次回了大荒,白依和天镜也没什么好的了。”
云邡冷眼旁观,听这意思,另外两位魔君不太服红澜。
他给红澜致信后,本以为还要再多耽搁些时日,但红澜却连夜破开大荒边界,携三千魔兵日夜奔袭,路上想必也有不少折损。
云邡心里轻轻一动。
红澜对下属道:“你带人到山下等,若我三日未归,你便自寻出路去。”
紫衣魔君一愣,“魔尊的意思是?”
“我要入阵。”
魔君愕然。
阵内情形如何也都看见了,此刻进去,岂不是送死?
他踌躇片刻,终于一咬牙听令退下了。
云邡见那魔君行远,魔兵行令禁止开始后撤,终于问了声:“师兄在大荒可好?”
“尚可,入阵吧,”红澜淡淡回应,朝阵法走去。
云邡见他形销骨立,一头银丝随风飞扬,忙上前几步,拦住了他。
云邡默然望了他半响,兴许是找了找措辞,但最后只是憋出了一句:“以后没事常来天宫坐坐。”
红澜眉头轻蹙,像不明白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云邡也不再多言,“罢了,先了结此事吧。”
红澜看他半响,却没有再走开,而是微不可见的点了头,了声:“好。”
云邡一怔,低头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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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外是深秋,霜降刚过,凉意隔着衣衫透不进来,而阵内正轮到寒冬,洋洋洒洒的飘起了雪花,红澜走在里头,雪落了满肩。
云邡刚要跟上师兄,忽然又停住了步子。
他回过神来,自己是刚按下了葫芦又浮起了瓢,城墙这头补全了,那头还刮着扎心的风,上头搁着一个可怜巴巴的谢秋寒呢。
“秋寒,”云邡蹲到他身边,谢秋寒正坐在地上,靠在穷奇腿上歇息。
“伤好些了吗?”
“好了。”
谢秋寒用了魔丹后,体质变化很大,寻常伤片刻即愈,即便是受了魔尊一掌,此时也好的差不多了。
只是识海内有一股骇人的真气正蠢蠢欲动,只要他心境摇动,便会立刻涌流而出。
他此时勉强占着上风,压着那股真气,但那东西始终是虎狼在侧,时刻劝诱着他。
云邡看了看他伤势,果然好了不少,便换了副慈祥的面孔,道:“你带金林师叔回厢房候着,我去去就回好吗?”
去去就回?
谢秋寒盯着他,问:“魔尊方才也,若他回不去,便让他下属自寻出路,我呢?”
云邡:“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
自己都不分明。
谢秋寒心里凉了下来。
云邡出走时,一言不发,留了一个桃木枝做替身来糊弄他。
现在七杀阵摆在眼前,分明一场有去无回的恶战,他又“去去就回”。
谢秋寒思及此,生硬道:“仙座要去便去,何必过问弟子呢。”
云邡心里嘶了一声,就知道这个坎没这么好过。
只是大敌当前,情势紧急,也不容得他迟疑。
他吩咐道:“穷奇,你送秋寒……和金林师叔,”他良心发现的及时补上老人家,“送去安全地方,速速回来助我。”
穷奇吼了一声,是应的好。
云邡这才提剑往阵内去——
结果回头一看,谢秋寒亦步亦趋的跟着自己。
“不是让你回去吗?”
谢秋寒冷冷道:“弟子愿去哪里,仙座就管不着了。”
云邡气笑了。
合着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但我偏要走你这边”的歪理!
他怎么养出这么个别扭崽子的?
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揽住谢秋寒,趁崽子没反应过来,在后背轻轻一托,直接将他抛上了穷奇后背。
并‘好言’相劝道:“大人的事,你听也听不懂,也不过,别闹了。”
着一拍穷奇的的后腿,“赶紧带走。”
穷奇嗷呜一声腾空而起,谢秋寒垂着头,紧紧的揪着穷奇的鬓毛,手背青筋突起,从半空中狠狠的盯住底下的人,眼圈全红了,目光凄哀。
云邡心口一哆嗦,真是服了这子,这都跟哪学的!
他低下头大步朝阵内走去。
哪知这时,穷奇居然跃过他头顶,直不楞登的闯进了阵法当中!
这掉链子的穷奇刚入阵,便有万剑刺来,稍不留神就会炸成刺猬,它在空中翻了个身,将飞剑都弹了回去。
正是洋洋得意之时,却想起背上还有个人!
云邡一跃而至,接住空中掉下来的谢秋寒。
少年太瘦了,这番遭遇似乎又褪下一层皮肉,骨头隔着衣服都咯人了。
谢秋寒推开他,垂首整理衣袍。
云邡望了他片刻,张了嘴又闭上,决定还是捏个软点的柿子。
于是他转头揪着穷奇的耳朵恶狠狠的训。
“是我让它进来的,”谢秋寒见状道,“你要怪怪我吧。”
合着他还自己送上门。
“还没轮到你呢,你以为你能免吗!你紧跟我,不要掺和,见机行事,该跑就跑,知不知道?”
谢秋寒低着头:“我……你不必管我。”
云邡多瞧了他两眼。
谢秋寒要是死拧着,云邡还能和他硬碰硬,但崽子一露委屈相,他就觉得良心隐隐作痛。
“罢了,”他烦躁的一摆手,“这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凡我有命在,就不会让你掉一根毫毛的。”
着要走。
谢秋寒却站定不动,涩涩开口问,“你……云邡是……”
云邡知道他问的什么,“并非编来糊弄你的。邡是蜀中一城,我出生的地方,神霄是入主紫霄天宫后的道号,不然你看哪个敢起个名字与神明齐列、九霄并肩的呢?你同我就像以前一样就好。”
像以前一样就好?
谢秋寒心里微微一动,似乎知道“云邡”不是假的,心中便松快了不少。
他自离家,外表是不得不为之的持重,内心却敏感极了,渴求温情,但凡进了他心里的,稍稍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一番惊涛骇浪。
云邡的只言片语,让他在自己吓自己的大悲和大喜之间来回。
实在是……太过在意了。
红澜在前面不远处等着,虽然面无表情,但却把两个人都给看的心虚了。
云邡很快牵着谢秋寒过去,口中不住的教训着什么,行到师兄面前方止。
红澜扫一眼他们,思索片刻,探手在环戒中寻了一阵,掏出一个精巧的双龙环佩,递给谢秋寒,“见面礼。”
谢秋寒:“?”
云邡:“……”
不要白不要,他替谢秋寒收拢了,微笑道:“快多谢师兄。”
谢秋寒茫然:“多谢师兄。”
云邡微妙的看了他一眼,“乱叫什么。”
谢秋寒更茫然了。
红澜一颔首,“走吧。”
着转身走进一片血煞之中,身边人即使杀红了眼,依然发自内心的畏惧,不敢靠近,他平静的的走着,便开出了一条道。
半柱香前,他还要取谢秋寒性命,但谢秋寒对他生不出憎恶之情。
谢秋寒心想,魔尊红澜先前是名门正派的大弟子,如今是血海尸山里走出的的大魔头,这是不是也是他的归宿?
可云邡走在他身边,尽管顶着陌生皮囊,却依然亲近的令人安心。
红澜,他不必走太远,但他也从不奢求走远,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