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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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道场内,中央的祭台上,第一个倒下的是一名老者。

    在一众绫罗裹身的国之栋梁和修士里,他显得很不一样。

    他瘦骨嶙峋,两鬓灰白,贴在耳后,身上穿了件半新不旧的布衣,背着一把破布包裹的剑,身后只跟了一名圆脸稚子,兴许是剑童,但那剑童吓的泪汪汪,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老人的胳膊,不知道到底谁搀着谁。

    童一边哭一边喊:“阿爷,阿爷你怎么了,谁来救救我阿爷……”

    一双洁净有力的手伸了出来,扶住了老者。

    童却吓的更厉害了,“你……你……”

    老者看了伸出援手的空冥一眼,缓慢但坚定的推开了他的手,“鱼,扶我起来。”

    童泫然欲泣,在一阵要把心肺都掏空的咳嗽声里扶起了老者。

    见者掩面。

    这是北川冰河剑圣,剑一出鞘,无人可与之争锋芒。

    百年没有露过面,谁也没想到,再登场时他会是这个样子。

    剑圣性情孤僻,除了武学和修行没有什么别的兴趣,常年独自在寒天冻地的北川修行,无门无派,除了早年收过一个徒弟,身边再没有其他人,后来老到徒弟都死了,他便又将徒弟的儿抚养长大,便是身边这童子。

    那大衍七杀阵兴许是长了心眼,也知道欺软怕硬,先拿了老剑圣开刀,将他识海枯竭,真气吸干,便是一笔开头彩。

    空冥冷眼旁观,忽然问道:“你来的时候受过伤?”

    剑圣虽年老,但毕竟是差点问鼎大道之人,不至于虚弱至此。

    剑圣捂着胸口咳喘不停,无暇答问,空冥便将目光挪到童身上。

    童胆子就针尖大,立刻嘴唇哆嗦着把老剑圣卖了个底朝天:“来、来的路上有个人,他阿爷是剑圣,要下战书,阿爷就和他拔剑了……”

    旁边有个五大三粗的武修立即愤愤道:“是哪家不懂事的子!我去将他捉来给您赔罪——”他话一顿,神情微妙的扭头,“你拽我裤腰带干什么?”

    身边人立马撒手,在大家的注视下恨不得也跳台当肉串。

    这武修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专门揭人短处来的么?

    剑圣抬起眼,额上一条宽纹攒着风霜刀剑,这老人平静道:“多谢,不过一无名卒罢了。”

    修士们中有尊老爱幼这点讲究吗?摆在明面上是有的。

    但和弱肉强食、一战成名比起来,似乎又微不足道了。

    剑圣曾经是每个以武入道的修士行路上的一座地标,他永远立在极北之地,高山仰止。

    但就算是他,同样是既抵不过年老体衰,也抵不过长江后浪来势汹汹。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高山已经塌了,又何必去踩上一脚呢?

    空冥掏出一瓶丹药,神情温和的递出去,“孩儿,你来,给你阿爷服下。”

    剑圣并没有强撑,让童去拿了过来。

    他服了药,歇了片刻后,面色果然好了不少。

    剑圣举目望去,将阵内生杀变化收归眼底,有所感悟,“这便是大衍七杀阵?”

    空冥颔首。

    剑圣道:“太初一炁,分化阴阳,造化乾坤,生出虫鱼鸟兽,极造化之灵秀,诞出人族,为万灵之长也,而这阵却倒逆而行,剐尽人族灵气,化阴阳为浑沌,聚还元气,的确是精妙至极,想必要不了多久,这阵内便再无生死造化,重归鸿蒙之态,自成一方世界了。”

    空冥客气道:“剑圣的对,果然是窥了大道之人了。”

    “然君之所图,并非这方世界吧?”

    “自然不是,大衍七杀阵,可不止这一方天地,”空冥含笑道,“大道无言,加诸于身,今日幸得多位大能在此,大派掌门,国之栋梁,各州城主,诸位气运牵连天地变数,怎么会只是这一方天地呢?”

    在座诸人牵系众多,剑圣不禁长叹一声:“众生何辜,你又何苦。”

    “何辜?何苦?”空冥重复一声,自顾自笑了笑,扭头向剑圣问道,“剑圣,你分明得窥大道,却飞升不得,以至年老体衰,你甘心吗?”

    “生死由命,成败在天,我等自该淡然处之。”

    “哦?败在一无名卒手中,亦可淡然?”

    “自然。”

    “哦?”空冥一指地上陈尸的魔修,“剑圣是可以淡然,但你看这魔门修士,被天灾人祸逼得堕入魔门,他要如何淡然?”

    剑圣语塞。

    他虽通透太上忘情因果轮回的道理,但那是对着自己的,对着其他芸芸众生却实在不出口。

    空冥见他无法作答,低笑了一声,道:“剑圣不出大道理了?”

    “你问众生何辜,我又何苦,这不是明摆着吗?”

    空冥行到祭台边缘,脚下众多苦苦挣扎的修士,他在哀嚎声中负手远望,“当今世道,人当道,乱象丛生,我辈尊崇大道,大道却待众生如刍狗,叫人如何再匍匐其下?我所欲,诛灭天道,新立法度,自此万物同等,再无生老病死,各得其所,岂不快哉?”

    还不待剑圣出言,众人便已经是一片哗然。

    诛灭天道,新立法度?

    天道,无形无言,以气运的形式存在于生灵之中,使得天下俯首。

    而他却要以此杀阵折尽天下英才,殆尽半数气运,天道之力自然削减大半,再承不住造化之重了。

    这样以杀破道的法子,他疯了么!

    剑圣长叹一声:“你魔怔了。”

    空冥却道:“我难得这样清醒。”

    剑圣从背上取下破布包裹的长剑,用作拐杖,穿过一地血泊,蹒跚行到空冥身前,“逝者不可追,生老病死,无人可免,我盼你及时回头,慎终如始也。”

    空冥对上了剑圣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

    剑圣老态龙钟,眼里越了千山万水,沧海桑田,全然是行到水穷处的通透。

    空冥一顿。

    谁也不知他想了什么。

    剑圣伤重,服了丹药也只支撑了片刻,大阵源源不断的吞噬着他的真气,此时他又有些撑不住,一个踉跄,被徒弟扶住了。

    空冥见他孱弱的模样,垂下了眼睫,轻声细语、一字一句的:“剑圣你一生安贫乐道,如今却为我俎下鱼肉,凭什么来劝我回头呢?”

    剑圣自知无法规劝,嘴唇动了动,不再开口了,眉间落的冰霜终究归于落寂。

    祭台上一片寂静,只听得四面八方的哀嚎声一层又一层的扑进来,将每个人都裹的动弹不得,心内涌起悲情。

    此时,有一人站了出来,冷静问道:“敢问空冥真人,这天道衰微后,你所谓‘法度’又要去哪里寻呢?”

    这人穿一身青色锦袍,处处细节都是穷奢的讲究,容貌秀逸,如同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空冥认出了了这人身份,饶有兴趣,“我自然有我的办法……见了方城主,我倒想起一桩往事,当年你来山中求娶过我徒儿,你可还记得?”

    方城主微赧,但面上不显,“年少轻狂罢了。”

    当年神霄下山,他惊鸿一瞥,一见倾心,对方蒙骗他自己是太玄宫大师姐红澜,那时还是个毛头的方城主便屁颠屁颠的上山求亲去了,实在丢人的很。

    “真人的办法是什么?”

    他倒是好风度,即使被囚杀阵之中,双方敌对,但却并未严辞厉色,都是做城主的人了,总不至于哭哭啼啼罢。

    空冥抬起右手,变化出一只巴掌大的金瓯。

    那金瓯通体浑圆,光泽厚朴,悬在半空,周身静止,风雷雨雪电到了那儿,都化为虚无。

    而金瓯中央,一个人盘腿而坐,静静的阖着眼睛。

    方城主往里头一瞥,顿时大惊失色——“神霄!?”

    众人觉得奇怪,往前一看,原来那金瓯里头,纳的竟是神霄的躯体。

    随着惊呼声落下,号神霄睁开了眼,慈悲一笑,面目祥和,仿佛亘古不变的神祗。

    这是何等诡异。

    众人只觉后背冒起冷汗,立即想起传中的大傀儡术,想起多年前紫霄山那一场师徒反目。

    空冥当真是狠辣,一个徒弟被逼入魔门,一个被囚在这样一个巴掌大的金瓯中。

    太上忘情,所以至公,他着替天行道的幌子,却全然是从一己私欲出发的,又能引出什么歪门邪道呢!

    空冥手执金瓯,道:“这就是我的办法了。”

    将亲徒弟的躯体囚在一个金瓯里算什么办法!?

    还不等他下面的话,方城主眸光一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腰间抽出一支狼毫笔,那笔杆延伸出三尺,如同灵蛇一般行云流水而去,刺向空冥右掌。

    原来他以一支狼毫笔系在腰间,不动时为配饰,一旦动起手来便是出其不意的武器。

    空冥面不改色,稍稍往后一弯腰,那笔尖在距他半寸不到的地方被避过。

    方城主一抖手腕,那笔中途拐了弯,弯出个弧形,继续朝空冥去。

    空冥伸出一指,轻轻一夹,那原本行踪诡秘只能被捕捉到虚影的笔竟停下了攻势,被他夹在了两指之间。

    “方城主这一只狼毫笔,花样繁多,反而失了力道,”他点评过后,眸中现出寒光。

    方城主瞳孔紧缩,竟动弹不得,任他将笔震碎,那股狠辣的真气随着笔杆朝他袭了过来——

    正在此时,一声兽吼在他耳边响起,猛地撞向他识海,禁锢他的真气随之消散。

    方城主连忙撒手,笔坠到地上,碎成块块废木头。

    若他方才未及时放开,自己也就是这个下场了。

    方城主后怕之际,身侧突然多了个人。

    他扭头望去,见这人姿容秀异,银发披肩,肤色苍白,却穿了一身的漆黑,如同无边黑夜里的……一朵雪花一般。

    这人淡淡道:“招式花样越多,越是漏洞百出,的确学艺不精。”

    空冥见了他,神情倏地一变,多了几分谁也辨不出的怅然。

    来人亦与他对视,看似平静的眸中压着暗潮汹涌。

    百年前一别,是狼狈逃生,今日再见,又是生死棋局。

    可惜方城主读不懂这二人之间的气氛,他望着“雪花”,喉头轻轻一动,“请、请问英雄高姓大名?我乃青城城主方玉,青城、青城坐落在岭南,四季如春,满目翠色,最是避寒的好去处,若英雄来了,本城主定备上薄酒红炉……”

    这人一皱眉,没有理他。

    “好,他叫红澜,”另一个人从他身后走出来,笑道,“方城主一诺千金,改日找你玩。”

    那是个平凡寡淡的道人,身边还牵了个煞气冲天的子。

    “……”

    方城主喃喃道:“红澜?……红澜!”

    他猛地倒退一步,面色大变。

    身后众人亦是议论纷纷。

    作为一朵奇葩,方城主胸中的讶异与其他人的成分并不同。

    他想起的是百年前那个元宵夜市,玉壶光转,凤箫声动,他翻身下马,穿过拥挤人群追到美人身后,表明心迹,而美人量他半响,绽开一笑,“好,我是太玄宫大师姐红澜,你只管上门寻我。”

    方城主面色怪异的量了那寡淡道人几眼,默默的退到人群中,把自己的脸挡住了。

    他还要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