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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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明渊太出息了, 当面“不记得”、“不当回事”、“别介意”, 转头就露出骨子里的惧内习性。

    然而, 倾碧对他只是随意行了一礼,稀疏平常。

    她才是真正的不介意、不记得、不当回事。

    聂明渊对她笑一下, 那笑从唇边掠去,很快就消散了, 只留下一点点自嘲的意味。

    倾碧自然是看不见的。

    旁边,云邡见谢秋寒来了, 心里也有些鼓:没让他听见吧?

    他掩住眼底那点心虚,瞧了谢秋寒几眼。

    谢秋寒脸上没什么特殊神情,只是扫一眼他喝的酒,皱了下眉毛。

    谢秋寒是刚从弟子厢房过来,他听今天云邡见了方匆, 之后心情很不好,嘱咐其他人都别搅。

    他很聪明的先去方匆那儿探了虚实, 得知了一堆让人心里怪不好受的往事, 这才来了天宫。

    云邡在这边屋顶饮酒, 他也未靠近,只是守在不朽峰底下, 拿了本书看,静静的守着。

    是恰好倾碧来访, 他才引倾碧过来,断了这二人的叙话。

    他之前遥遥的瞧着,只看见云邡时不时对着酒壶嘬一口, 也望不清究竟喝了多少,可这时他一看,屋脊上竟码了整整齐齐一大排,才着实吃了一惊。

    他弯腰拾了一个壶,闻了闻,是山下新出的三界酿,三界酿的意思是,不管你是人是魔还是仙,喝了这酒就要醉,谢秋寒闻着扑鼻而来的辛辣味,便知道这名不虚。

    谢秋寒终于是忍不住了,带些责问的语气道:“你怎么喝这么多?都是你喝的?”

    “……”云邡没作答。

    原先谢秋寒是管惯了他,他只当儿孝顺,如今怎么看怎么不是滋味。

    谢秋寒看他不话,又扭头去认真看了看他面色,伸手过去,想摸摸他额头,看是不是醉的厉害了。

    云邡下意识就往后躲了一下。

    谢秋寒一愣,手顿在半空中。

    “你怎么了?”谢秋寒根本不作他想,只是更紧张的问,“你有哪里不舒服吗?我叫金林真人来瞧瞧?”

    着还真要给金林传讯。

    云邡这才去拉他,“没喝多少,大晚上的别吵他一个老人家。”

    “无事的,金林真人是刚从晚会走的,还在路上,我去叫他……”

    “真不必,”云邡脱口而出,“都是聂明渊喝的。”

    聂明渊:“…………………………”

    聂明渊缓缓扭头,看着仙座。

    仙座脸不红心不跳,只当无事发生。

    谢秋寒默默的把玉符塞了回去,换成几颗万用大补的丹药递给了聂明渊。

    仙座喝的多,他急的要请金林,聂明渊喝的多,他扔几颗丹药就完事了。

    真够过分的。

    大弟子过分,仙座就更过分。

    仙座既不想让谢秋寒看出自己不对,也不敢像往日一样招猫逗狗似的对他,现在正纠结着。

    纠结半天,他下了一个决定——

    仙座往聂先生身上一倒,:“我醉了。”

    然后眼睛一闭,不知人事。

    聂明渊扶住这个突如其来的包袱,当时是真的想把他推下去。

    还好谢秋寒立刻不着痕迹的伸手,把云邡拢过去,让他将头靠在自己肩上,扶的稳稳的。

    仙座免于一难。

    谢秋寒看他竟然醉倒了,心里十分担心,立刻捏着他听了一阵脉搏,又摸摸他额头,看他无恙,只是醉了,才肯稍微放心。

    可这心刚放下,又拿了起来:云邡从来是个万事不放心上的人,又或是放心上也不让人看出来,他今日竟这幅模样。

    谢秋寒心头燃起了怒意,定主意要去找那方匆一通麻烦才好。

    他问聂明渊道:“聂先生同仙座聊了什么?他是为岭南之事忧心吗?”

    聂明渊掩护:“嗯,是,今日方家提起一些旧事,仙座心中不快,才喝多了些。”

    谢秋寒沉吟一阵,“那现在是作何算?”

    “或有内情,仙座嘱我明日再查一查。”

    谢秋寒点点头,顿了一下,问:“问先生一事,先生若不便答,便不答。”

    聂明渊自然洗耳恭听。

    “我听了方匆的法,下面是穷奇身躯,可我招穷奇来看,却觉得不大像,所以岭南土地下面镇的是……?”他一边谨慎的,一边看聂明渊脸色。

    聂明渊摸摸鼻子,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仙座的表情。

    仙座装死装的简直到位,聂明渊就自动认为他是肯了的。

    于是聂明渊轻轻点了一下头。

    谢秋寒眸子沉了下去。

    岭南一干人,用光了灵气,捅了篓子,自己补不了,竟害的云邡抽骨去填。

    真是好不要脸的一群人。

    可他们归他们,岭南无数无辜生灵都遭着殃,云邡又不可能袖手旁观,看着他们去死。

    谢秋寒咬着牙,看看云邡,抽骨之痛啊。

    ……也不知那时候有没有人陪着他。

    他盯着云邡的侧脸看,眸中仿佛点了一丛火苗似的,在夜色里格外惊心动魄。

    可到底是夜色温柔,身侧的人也暖乎乎的靠着,这份怒意并没浮出水面,很快就被他压下去,转而成了一点无奈和深沉。

    他终究是什么也没。

    他把那些情绪拢的严严实实,一瞬间就恢复成平静稳重的模样,礼貌的向聂明渊道了声谢:“耽误先生了。”

    “不耽误不耽误,”聂明渊摆手,“那个……我也喝多了,你扶仙座回去吧,我也走了。”

    谢秋寒便冲他一点头,不再多言,扶云邡进阁里。

    他们如今熟络,的确不必多礼。

    聂明渊目送他二人走,心头有百般滋味。

    他在朝中为相,已然在多方势力里弄得焦头烂额,而云邡在仙门之中,一人掌着天下大几十个宗门,肯定也不好过。

    可他们并没有选择,有些担子需得他们挑起来,否则他们不担,就没人能担了。

    聂明渊心中五味杂陈,叹了声气,收回目光,忽然又看见旁边的倾碧。

    倾碧察觉的他视线,回望过来,轻轻见了个礼。

    月光像层轻纱笼在她面容上,仿佛月神下凡。

    聂先生愣了下。

    唇边那点笑很快就收了回去,平日见人人话、见鬼鬼话的左相,此时却不知道该往脸上挂什么表情才合适。

    倾碧兀自笑一笑,仿佛自言自语道:“瞧他二人过的这样好,其实也不错。”

    聂明渊这才笑了,“嗯,的确不错。”

    倾碧回过神,发觉自己在陌生人前失礼,脸颊一红,忙道:“失礼了。”

    “仙子不必多礼。”

    倾碧目力不佳,但凑的近时,也勉强看的清人面目,她见这人相貌斯文,做文士大半,但形容十分陌生,便道:“绛珠观倾碧,见过先生,还未请问,先生是?”

    “无名辈,不足挂齿,”聂明渊晒然,“仙子不需劳心记挂。”

    倾碧微微怔了一下。

    哪有别人问名字,却自己无名辈的,是不是嫌无礼了些?

    聂明渊不言不语,后退一步,双手合拢,遮去半张脸,拱手作了个揖,“不扰仙子,生告辞。”

    着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倾碧蹙起眉头,在月光下站了片刻,似乎有些困惑,可这困惑毫无来由,所以消失的飞快。

    她也离去了。

    原地只留下了一排空酒壶,掺着半壶兼济天下,半壶儿女情长,对着夜空,长久无言。

    .

    另一头,谢秋寒扶着云邡回了阁内,将他扶到了床上。

    他低头替云邡拨去鞋履,又替他取发带,一套动作极其顺手。

    云邡半闭着眼睛躺在那儿,心里闪过许多念头,最后终于觉出自己这番作为的荒唐。

    先酒是聂明渊喝的,后装醉,实在太丢仙座的份了。

    谢秋寒去取了热毛巾回来,进门便看见云邡扶着床坐起来,按着太阳穴,一副不大爽利的模样。

    他忙把手上东西放下,“怎么,头疼吗?你坐着,我替你捏一捏。”

    云邡心里暂时不知拿他怎么办,只能一切如旧,由他上手。

    谢秋寒站在他身前,不轻不重的在他太阳穴按着,是伺候惯了。

    往日仙座处理公务烦了,总要厚脸皮的把他叫过来使唤一番,那时无论谢秋寒在做什么,都一定会暂且放下过来的。

    云邡闭着眼睛,回忆从前没注意过的点点滴滴,忽然在想:这世上,的确是找不出第二个比秋寒更妥帖、更能予他好的人了。

    这样想着,他心里软了一些。

    他觉得聂明渊的对,如果这时还刻意将秋寒弄走,日后他知道了,一定难过极了。

    二人一坐一站,良久无言。

    过了好一阵,谢秋寒松了手,在他身边坐下。

    “可好些了?”

    “嗯,”云邡道,“本就没什么。”

    谢秋寒忍了一下,还是:“什么三界酿,连修士都能醉的倒,指不定添了什么东西,还是少喝为妙。”

    云邡不置可否。

    谢秋寒也不想多惹他不高兴,提了这第二遍之后便再没了。

    他去把窗户关上,余光瞥见屋顶的酒壶,扔了个法器出去,全都收拢了,卷着一起放在了屋外的角落,等着明日再收拾出去。

    然后又替云邡把房间里都收拾了一遍,回头一看,云邡正盯着他看。

    谢秋寒:“怎么了?”

    “使个法术就是了,你不必亲手做,若嫌法术不利索,便寻个仙仆来,你不必再做这些琐事。”

    谢秋寒不置可否,他不过是做习惯了,不想将云邡的事假手于人,并不觉得琐碎。

    况且他二人多年来都是这样过的,若寻个仙仆,多了一个陌生人的影子,他心里总有些怪怪的。

    这回方成镜提让云邡收方匆为徒,他那样抗拒,很大程度也有这个原因。

    其实他反省自己内心,已经觉出了一点不对:他实在太赖着云邡了,这份依恋太过浓烈,任何想把他往外推一点点的举动,都会引起他内心剧烈的抵触。

    他的确不会透露自己的一丝情意,不愿给云邡带来一丝的困扰,只想长长久久的做他的大弟子便好。

    可他要的这份长久里,也同样容不得其他任何人的介入,不许掺进别的东西。

    他像一只固执霸道的兽,牢牢的守着自己的领地,这举动既是出自他本能的维护,也是仗着云邡疼他、纵容他,会默许他这样做。

    他在画地为牢,关着自己,挡着别人。

    谢秋寒分析一番自己的心里,暗自叹了声气。

    少年不知愁滋味,知时已经为时尚晚了。

    他料理完房间里的一切,便要出去。

    这时云邡叫住了他,“对了。”

    谢秋寒扭头。

    云邡问:“刚才倾碧怎么过来了,她可有要紧事?”

    “没什么要紧事,”谢秋寒道,“是听你今日发了火,她来问问怎么了。”

    云邡点点头,知道没有正事,他就不再过问人家妻子了。

    谢秋寒却被他点醒似的,委婉的试探:“我看倾碧仙子,对你似乎,”他搜肠刮肚的找了一遍辞,“情真意切,很是用心。”

    云邡:“……………”

    他忍不住心想:不及你。

    可这子现在提这个做什么,还想探他口风不成?

    谢秋寒走过来,替他拢一下被角,坐到床头。

    他很有技巧,并不问云邡心里怎么想,而是:“我听人绛珠观的传人都是来还因果的,还尽因果便飞升了,倾碧仙子若是与人结缘,这姻缘的因果恐怕要耽误她飞升。”

    云邡也同样委婉的,“如果有前因,姻缘或许可作为一份果。”

    谢秋寒动作一僵。他心想:折子戏上是不是倾碧仙子与云邡有前世因?

    然而他毕竟这些年修出了阅历,他面不改色走过来,坐在云邡身边。

    “这样,那倒不错,”谢秋寒不动声色的,“可她一还完因果,飞升了,道侣怎么办?”

    他一脸冷静,一副话家常的样子,八风不动的。

    云邡这下明白了。

    这子是给他上眼药呢。

    他简直匪夷所思了,这子是哪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