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月凉如水
奉城王左思溟, 这个名字景珂并不陌生,不过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若是其他人处在奉城王这样的位置,必会老老实实窝在一角,悄无声息地活着, 尽量减少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皇帝耳边的可能,但是这位奉城王却很是与众不同,他在京中非常有名,常年在秦楼楚馆间出没,结交往来的都是颇负盛名的风流才子,似乎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阶下囚的身份。
今夜景珂在这里撞见他, 既是意料之外, 又在情理之中。
“鄙姓王, 单名可, 久仰王爷大名,今日有缘得见,实乃平生幸事。”景珂也算是在外面历练过的人, 知晓了眼前这人的身份, 他的心里虽然有些吃惊, 面上却不动声色,朗声自报家门。
当然,他报的肯定是假名,否则他出入这里的消息, 传到皇帝耳朵里, 或者大统领耳朵里, 无论是他还是带他过来的卫敏文,都会有大/麻烦的。
“相请不如偶遇。既然你我有缘,王公子不如坐下来,共赏这清风明月,顺便尝尝本王的手艺。”左思溟脸上的笑容更加绚烂,出言邀请。
“王爷盛情难却,在下搅了。”景珂对奉城王也有点好奇,就没有推辞,坐到了他的面前。
石桌上零零碎碎摆了不少东西,旁边的炉子上似乎在烧水。景珂不擅茶道,不过他看着奉城王东弄弄西弄弄,很快为他沏了一杯茶,感觉挺有意思的。
这位奉城王显然不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之辈,肚中倒是真有一点真才实学,上知天文地理,下通三教九流,甚至连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他都有涉猎。
景珂虽然不信夜观星象这种东西,不过他对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还是很有兴趣的。
“可惜啊可惜”,随着谈话的深入,景珂嘴上不停应和,心底却在叹可惜了。
奉城王这般出色的人物,若是降臣,必会得到父皇的重用,可惜他是降君,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他的父皇心胸开阔,肯定不会再有其他的可能。
两人聊了片刻,颇有点相见恨晚的味道,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聊得很快忘了时辰,一直到卫家的厮找过来,他俩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在回去的马车上,景珂对刚才的事还在兴头上,就和卫敏文谈到了他。
“这位奉城王,的确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卫敏文虽然不是什么风流才子,但是作为一名风流纨绔,他与奉城王碰面的机会肯定不会少,此时他听景珂起奉城王,对景珂的评价表示首肯,不过他沉吟了片刻,还是加了一句,“殿下以后还是和他少交道为妙,若有什么不好的风声,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面,可不是件好事。”
一般来,父亲太过强势而出色,做他的儿子可不是件容易事,当这位父亲还是皇帝的时候,做他的儿子,更是不易中的不易。
景珂虽然一向得皇帝宠爱,但是明知道会让皇帝不高兴的事,还要去做,就是真正的愚蠢,他就算再蠢,也不会蠢到这个地步,更何况他的幼稚天真,也就在少数几个人面前现一现,在外人面前,他却是另一副做派。
此时听到卫敏文这么,他想了想,就点了点头,把这位奉城王扔到了脑后,不再提起。
景珂走后,左思溟又在那个亭子里面坐了好一会儿,直到身边的人催了又催,他才起身。
太子殿下,六皇子殿下,还有那位传中的永宁侯,他所憎恨的那个人,他的确连衣角都碰不到,根本不可能动得了他一根手指头,但是这世上能够伤人的,并非只有刀子,只要运用得当,把他伤到痛彻心扉,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左思溟望着月色微笑,只是他的笑容很冷很冷,冷到天上的明月,似乎也感觉到了丝丝寒意,很快躲到了云层里面。
“孤就这么让你讨厌吗?明知道孤在这里等你,你却要在外面喝花酒,到了深夜才肯回来?”
左思溟一进门,就听到了一阵抱怨声,还有浓浓的酒意扑面而来。
他扫了一眼桌子,发现上面七零八落,摆了好几个酒壶,估摸着这位今夜喝了不少,而且等了他大半夜,心头的火气肯定也不少,如今见了他,只是口头抱怨几句,却没有爆发,端得是好涵养。
他想到这里,嘴角微微扬起,淡淡问道:“这个时辰太子殿下还在我的府上,就不怕太子妃伤心吗?”
“太子妃?思溟,你明知道孤的心意,又何苦要这种话来气孤?”景琪睁开醉眼,望着眼前那个摇摇晃晃,他想抓住却不敢伸手的人影,“父皇要孤娶她,孤一点办法都没有,你知道的。”
景琪对左思溟的好感,在为太后守孝的那一年里,突然猛进,可惜等他出了孝期,皇帝命他娶了太子妃以后,左思溟就对他冷淡了下来。
他以前只是隐隐有些感觉,不愿去多想,也不敢去想其他的事,但是左思溟对他冷淡了以后,他却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可惜左思溟这人,对人好起来是极好,一旦讨厌起来,又极为决绝,任凭景琪怎么道歉讨好,还是对他爱搭理不搭理的。
“殿下,你知道吗?今晚我遇到了一位很有意思的公子,可惜这位公子很面生,不知道殿下可不可以帮我一个的忙?”
果然,左思溟对他的话,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反而起了他今晚的偶遇。
景珂虽是少年,还易了容,不过他常年练武的身材摆在那里,自幼养成的皇家气势也蕴含在言谈举止之中,再加上左思溟口才了得,极尽赞美之能事,就算是一棵狗尾巴草,也能被他成一朵鲜花,更何况景珂还相当不俗,很快就被他形容成了一位极为讨人喜欢的翩翩佳公子。
景琪听到左思溟用极为赞赏的口吻起别人,就开始生气,后来,他听到这位公子姓王名可,是和卫敏文卫敏时一起出现的,还称呼他们为哥哥时,他当然知道这人是谁了,最后,他心头的那些怒火,就渐渐控制不住了。
他幼时从宫人那里听来的,有关景珂母妃和他母后之间纠葛的那些风言风语,本来就是他心头的一根刺,时不时就要抽痛,不过是为了孝悌,他才勉强压了下去;后来景珂独得皇帝宠爱,更是让他如鲠在喉,始终有着自己的储位摇摇欲坠的危机感,害怕景珂凭着皇帝的宠爱,要和他争夺;而现在,景珂又要在他和左思溟之间插上一脚,就算他是圣人,到了这个地步,也是忍不下去了。
左思溟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呼吸声渐渐粗重起来,又添了最后一把柴火。
“我对这位公子很感兴趣,如果太子殿下愿意帮忙寻找,思溟感激不尽。”
“很感兴趣,很好,你对他很感兴趣,那么孤呢,你一直把孤当什么?”景琪抓住左思溟的手腕,把他拖进了怀里,恶狠狠地问他。
景琪也是自幼弓马骑射都很娴熟的主,他愤怒之下,用的力气可不,左思溟仿佛没有感觉到手腕上的疼痛,他脸上的微笑,依然柔和如昔。
“我们不是朋友吗?太子殿下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左思溟脸上的微笑,是那么的碍眼,嘴巴里面冒出来的话,更是那么的刺耳,景琪不想看也不想听,肯定要用最快的速度让他闭嘴。
他的两只手都抓着对方的手腕,显然没空,幸好他还有嘴巴,很快让对方一个字都不出来了。
躲入云层的明月,仿佛听到了地上发出的某些古怪的声音,好奇地从云层中探出了脑袋,可惜月色只能照到窗前的一块地方,榻前的帐子把榻上的景致遮得严严实实的,除了阵阵晃动,什么都看不到。
“殿下,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榻上的晃动终于停了下来。
左思溟抬起酸软的手臂,抚摸着身前之人的脸庞。景琪还稍嫌年轻的脸上,全是层层热汗,摸上去有种温暖的感觉,但是他的手指还是很冷。
“孤不会后悔的,永远都不会。”景琪还在那个可恶的混蛋的身体里面,感受着他的温暖,见他又要些让他生气的话,一边亲吻他,一边开始了另一轮掠夺。
他年纪尚轻,力气恢复得很快,自信可以让这个混蛋的嘴巴里面,从此以后只能发出他喜欢听的声音。
他喜欢他,会让他幸福的,那一夜,他如是想,满怀对未来的期待,却不知道他喜欢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曾期待过幸福这种东西,他想要的始终都是毁灭。
屋内的声响渐渐低了下去,屋外却有人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声。
息木站在院子里面,感受到了天气变冷的寒意,可是他除了紧了紧自己的衣服外,什么都不能做,他的主上,正欲踏入深渊,但是他无法阻止,也不能阻止。
卫敏文的婚事在弘庆十五年的夏末举行,期间的种种热闹就不去细了。
他成亲后,景珂隐隐有着预感的事,终于发生了。皇帝封他为睿王,赐了宅子让他开牙建府,算过了年,就让他搬出侯府,甚至连他的亲事,都被皇帝提起了。
六皇子还未成年,就被皇帝如此恩宠,当得上是皇帝最为宠爱的皇子。
不过个中真正的缘由,恐怕只有皇帝本人最清楚。就算是卫衍,也被皇帝用“孩子长大了,就该丢开手让他们去闯一闯,拘在身边事事替他们准备妥当,哪能长得大。”这种话给服了,根本就没想到皇帝心里的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
一旦皇子出宫开府了,没有皇帝的命令,是不能随便入宫的,再,只要给景珂挑选一位王妃,帮他成了亲,景珂就算是成人了,看他以后还有那个厚脸皮,在卫衍面前装可爱装孩子。
皇帝对自己能够想到这么好的办法,把景珂发出去,很是满意,浑然不觉他这么欺负自己的儿子,是不是很过分。
反正他欺负就欺负了,只要卫衍不清楚他在欺负景珂,就一点麻烦都不会有。
这事若被卫衍知道了,免不了会啰嗦他一顿,不过这种明着示恩,暗地里欺负人的事,景骊又不是第一次做,早就驾轻就熟了,卫衍一时半会儿的,怎么可能知道,他做起来当然有恃无恐了。
不过他没有想到,景珂始终以自己年纪还为借口,死活不肯成亲。
早在皇帝流露出要为景珂选妃的意思,景珂就和身边的众人,商量过这事了。
这些年除了萧振庭之外,他身边也网罗了一些人,他住在侯府里面,身边人自然在京里另有住处。萧振庭对景珂很是看好,各种东西都不会吝啬,送幢宅子什么的,只是意思。
景珂的母妃,除了一个名字留存于世之外,无人知道有关她的任何消息,以至于景珂根本就没有母族方面的襄助,在这种情况下,妻族的势力当然就变得很重要了,只要景珂能娶到一个好妻子,他的势力就可以迅速增强。
萧振庭和众人商量下来,对这场亲事,给景珂的建议就是拖。因为他们希望景珂能和卫家联姻,但是卫家目前并没有适龄的姐可为皇子妃,除非景珂能拖上几年,等到卫敏萱长大,否则就会错过和卫家联姻的机会。
“卫敏萱?她还这么,难道就没有别的人选?未必就一定要卫家吧?”景珂虽然经常和卫敏萱玩在一起,但是要娶这么的女孩这种想法,他还不曾有过,被众人这么一,他的冷汗都要下来了。
“殿下,大统领虽然很疼爱你,世子也一直拿你当弟弟看待,但是他们也绝不会为了你去违背陛下的意愿。”萧振庭显然是话里有话。
“你想什么?”
“世人都知道,你是陛下最疼爱的皇子,但是除了疼爱之外,殿下觉得陛下有没有考虑过其他呢?”
萧振庭的话,让景珂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圣心不容揣测,但是要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不揣测怎么行?
“卫家一向以陛下的纯臣自居,多年来对待诸皇子,都是不偏不倚,但是殿下与卫家走得这么近,卫家却从来没有避讳过,殿下就不觉得奇怪吗?”萧振庭开始点题了。
“你到底想什么?”
“如果是不了解卫大统领的人,恐怕会有另一种想法,但是以殿下对卫大统领的了解,你觉得真相会是什么?”
话到这里,景珂终于明白过来了。
以大统领的为人,事先去讨好未来君王这种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他不避讳,是因为根本就没有必要避讳,也就是,皇帝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其他。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慢慢平息了心里那些莫名的情绪。
“我知道这事不容易,也没指望靠着父皇这点宠爱就能成事。既然父皇心中是这样的想法,就算和卫家联姻了,又能怎么样?”他嘴里得轻松,心中却很不甘愿。
只要皇帝肯给他机会,他自认不会做得比皇兄们逊色,不过皇帝一向吝于给他机会。
“卫大统领会老去,陛下也会老去。只要殿下能用血缘,将彼此的关系拉得更近,就算卫家依然不偏不倚又怎么样,到时候,陛下会有别的考虑。”
景珂就算再好,他在兄弟间排位最后,也就意味着皇帝最后才会考虑到他,立嫡立长是天经地义,立幼就是立爱了,史上想要立爱的皇帝有不少,但不是每一位都能成功。
很多皇帝和朝臣们掐来掐去,掐了很久,依然立不了爱,毕竟正统的力量是很强大的,并不是皇帝想干嘛就能干嘛,特别是皇帝不够强势的时候。
今上强势足够强势,只要他愿意和朝臣们大掐几场,肯定能做到他想要做的事,但是偏偏至今为止,他都没有立爱的想法,否则卫大统领和卫家,就不会是如今这般毫不避讳的做法了。
卫大统领和卫家,是皇帝最信重的臣子,他们敢在立储这事上,有自己的心思,惹得皇帝疑心他家对皇帝的忠诚,是真正的取死之道。卫家全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做这种自寻死路的事,所以他们现在的这个做法,就很能明问题了。
既如此,萧振庭现在要赌得就是皇帝的深情。
现在诸皇子与卫家之间,并没有亲疏,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景珂与卫家的这点亲密,在皇帝眼里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天家的亲情,皇室子弟的感情,在皇帝眼里,大概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景珂和卫家的这点亲密,又算得了什么?
但是有朝一日,当皇帝老去,而诸皇子与卫家事实上有了亲疏,他真的可以不考虑其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