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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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君臣

    永平帝下谕,御史台领命,左佥都御史萧珀坐镇京师,一战成名的白胖熊老五与另一名唤樊益的右佥都御史分别领队下江南,走京杭大运河,兵分两条线,不过半月便频传捷报——当然,对“青凤”而言,是丧钟。

    柏瑜斯所辖松江府,率先被开刀。

    柳合舟应当庆幸他死得早,完美避开本轮清算,但他后嗣便未有这等幸运了,柳家被贴了封条,涉及观案斋账簿的三家大贾、两家大商与柳家分而押之隔开审讯,丁忧守灵的柳环自然是白胖熊老五亲自招待,据还未吃多少苦头,便把他的上线南直隶案察使通判赵停光和他老子的同僚好友前苏州府知府韩承让吐露了个一干二净,几时送了几多钱、帮过谁牵过线开过罪、又为谁买过官疏通过关系的恶事

    在松江府,拔出了柳家一只倭瓜,顺藤牵出许多只奇形怪状的大瓜瓜。

    除却有名姓的赵停光和韩承让,还有松江府些个通判、知县、千户如盘旋在幽深洞口的无数蜘蛛,勤勤恳恳地织就成细细密密的一蛛丝,将整座松江府都罗在柳家伸出触角即可掌控的方便之地。

    “活像个土皇帝。”

    侧水畔中,亭廊六角皆置冰盆,连接薛北府与南府的镜湖就在廊桥间之下,在月光下泛起粼粼波纹。间原先密密麻麻的书架与书册皆被搬空,并不知去向,空空荡荡的房间摆了两只竹节摇椅,每只摇椅旁放置一架矮几,矮几之上两只茶盅一左一右,还冒着袅袅的热雾。

    旒珠之后的永平帝徐衢衍,如今一袭青白色的麻衣长衫坐于摇椅之上,双轻搭在扶上,面色平和,唇色较之往前多了几分血色:“松江府才多大不过七县三十三万户人。柳家城郊内外的院子却足有十七个,家仆侍从足有三百号人,存于钱庄的银票足有二十七万两,储在别院的白银足有十二箱、黄金三箱。”

    徐衢衍语调清淡,眸光却闪现杀:“而就在去年冬天,松江府时疫,柏瑜斯打开官府银库,里面只有区区五千两。”

    薛枭敛眸,抬为徐衢衍茶盅斟够八分满:“有句老话,走马上任空行囊,卸任下马满当当,柳家盘踞松江府多年,吃的银子恐怕还没送的银子多。”

    徐衢衍清清凌凌挑起唇峰:“柳环胆子、人蠢却倒是乖觉,除了赵停光和韩承认,京师的人名,一个都未抖漏,更别提供出‘青凤’。”

    “贪墨的是他爹,他爹已死,人死债消。他咬出的,都是他爹干的坏事,与他何干大不了将柳合舟开棺鞭尸,柳家从此一蹶不振,落到他身上不过是流放抄家,他到底能保住一条命。”

    薛枭锋利清晰的下颌微扬:“他一旦暴露‘青凤’,等待他的就是个‘死’。赖活着和好死,是人都分得清。”

    “朕,是觉得可惜。”

    徐衢衍,这位年轻的帝王,声调较薛枭更平和稳妥一些,声音有些干涩,许是中气不足的缘由:“他始终没供出观案斋购画的银子,每每问及此,他便以‘当初年岁尚,不知父亲在做何事’为由推脱,形不成供词,便无法借为苏家彻底翻案。”

    薛枭一笑,宽慰亦君亦友的帝王:“凡事讲求一个‘缘’字,务必天时地利人和方能成事。当初柳合舟致仕卸任,若非柳环意任京官,您又何来会将柏大人安插松江府瑜斯命硬狠,躲过数次明枪暗箭,又借以平息疫乱才站稳脚跟”

    薛枭反,指节在硬木上一敲:“江南坚不可摧的防线,这才断了个口子!”

    他们的刀,才能自松江府而入,撬动这块坚硬如铁的盾!

    徐衢衍亦笑。

    君臣得宜,十分和睦。

    徐衢衍似怅然,长叹一声:“朕那姑母,恐怕已知今日的徐衢衍绝非八年前那个羸弱温驯、默默无闻的皇子了。”

    薛枭道:“两军相接,横刀立马、见血鸣金乃早晚之事,圣人应当释怀。”

    徐衢衍缓缓移开眼眸。

    徐衢衍对靖安的感情很复杂。

    能坐上皇位,一半靠养母季皇后,一半靠这位一呼百应的姑母。

    季皇后选他,是因他是养在她膝下唯一的皇子。

    姑母选他,是因荣王尚在腹中,她不敢赌是男是女,胞兄雍王向来是个混不吝的闲散王爷,加之年岁最大,我行我素,若捧上高位极难掌控。

    唯有他,年岁合适,尚未弱冠,身体孱弱,素有温和谦逊之名。

    论迹不论心,无论靖安是何居心,她始终将他捧上了皇位——世人皆知,他一旦对靖安轻易恩将仇报,臣工的、百姓的、后世史书的评论记载,必将讨伐他、质疑他,在千秋万代的传承中,他的名誉终将染上污点。

    他想重整山河,想重振荣光,想效仿太宗皇帝内安外攘,想创下永平之治!

    他也想成为名垂青史的帝王,想后世提及他皆是赞誉,想清清白白地书写在史书之上!

    前者为公欲,后者为私欲,两者并不冲突。

    他从来不是冒进的、冲动的、不计后果的。

    相反,他可以默默无闻地做十六年的羸弱皇子,可以做八年听话安静的年轻帝王,可以用七年的时间等待天宝观壮大、扶持信赖的伙伴臣工长成,那么,他自然也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编得又牢又大,大到能够准确无误地将觊觎他帝位的、侵占他权力的、不尊他指令的人们统统装进来。

    “姑母如今的目光,或许在荣王身上。”徐衢衍静声道:“内有西山大营在侧,外有北疆军镇守边防,另有袁文英、赵停光、韩承让之流辅助染指中央地方财权物——其书,咱们务必要快。”

    薛枭敛眸颔首,言简意赅:“是。”

    “青凤”的最终目的,是复兴江南士族,让士权重新光荣、凌驾于皇权。

    而当在位的皇帝渐渐展露锋芒和爪牙,“青凤”的目的,就变成了换一个皇帝,换一个听话的、能够当“自己人”的皇帝。

    他绝不让位。

    他想做皇帝。

    他凭什么不能当皇帝

    他的父皇昭德帝荒唐半生,醉心风雅,只知琴棋书画,不知兵刑财吏法,被以靖安为首的江南士族耍得团团转——这样不称职的、荒诞的帝王尚且坐稳龙椅,素日对他指指点点,喝醉酒后便骂他与长兄、前太子一样,“病秧子!”“无能!”“走路都喘,还做得了什么!”“季氏害人,害了亲儿子,又害养儿子!”“也像你亲娘,上不得台面!”

    昭德帝看他的眼神,如看雨天蜷缩在泥土里快要死掉的幼犬,怀疑、厌恶、嫌弃、敬而远之。

    将对强势能干原配发妻的怨怼和憎恨,移向发妻养育的儿子们身上;

    他时不解,无论怎样拼了命的读书、习字、习作,皆得不到父亲的赞誉。

    父亲永远都高高在上地站在原地,冷冷地垂眼旁观看他的笑话,好似在等着他主动犯错,来印证养母季皇后的“害人之处”和生母方贵嫔的“低贱之处”。

    昭德帝自己都没做好皇帝,又凭什么厌弃他怀疑他冷落他

    他不服。

    他不服!

    徐衢衍胸腔急剧起伏,暗自吐纳几口浊气,率先移开眼,并不希冀薛枭注意到他情绪和身体的异常。

    薛枭知地移开目光,他从不对圣人的身体状况,窥探刺问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