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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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方石桌, 三人围坐。

    念一为两人斟了两盏茶, “二位可放心吃茶,若我想对二位下手只需用琴便好, 不必浪费塔中珍贵茶点。”

    两人无甚食欲, 尤其秋暮, 见到对方那张脸直感觉自己再照镜子。

    不止五官容貌一模一样, 甚至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十分的相似,若非念一身罩长幕篱, 塔中人不曾得见其真容, 恐怕所有人都会将两人混淆, 分不出谁是谁。就连他身边的哑巴也一动不动直盯着念一看。

    世上不会有长得分毫不差的人。

    客人不饮,念一也未动眼前的茶盏,袅袅香雾中,她道:“我是你,却又不是你。”

    秋暮同哑巴相视一眼。

    只听念一又道:“上古之时, 千诀同月神交好,月神常邀千诀于月神宫叙。那时月醒上神不大爱见人, 常年躲在神宫深处孤自读卷抚琴。那日,月神邀了千诀到月神宫对弈, 可月神前夜贪杯醉倒了, 直到翌日午时方醒。千诀早一步到了宫内,不忍叫醒月神, 便在神宫深处随意走动, 恰好窥见月醒于花中抚琴。”

    “月醒得知人来, 摘花掷往,却被千诀接在掌中。见是千诀,月醒起身走到他身边,拿回那朵红花,道,这朵花可是我月神宫开得最美的一朵,然,不如千诀上神美。”

    听念一这些曾发生在她身上的事,秋暮竟想不起分毫,因她记忆是被天罚拿去,月魔先前于月神宫断壁前给看的上古往事中并没有这一段。

    念一见对方面露疑惑,握住了对方的手,十指相触的一瞬,指尖处泛出月光似得一圈光晕,那些丢掉的过往走马灯一样重回秋暮的记忆。

    上古风月静好,十二上神闲来无事办了个选美赛,竟有众多精灵地仙投票参与,最终是月醒与千诀平分秋色,不分伯仲。

    月醒虽觉无聊,但心头却有那么一点不甘,想她好歹是个女儿身,怎能被男儿身的一朵蓝莲花压下去。她知那朵古莲美,但从未仔细量过。

    那日她于花中抚琴,千诀窥见,她本想摘花伤他出出气,使出全数神力将花掷去,不料竟被对方轻松接住。那是她第一次仔细量对方,四目相接,她心生羞愧,若论皮相,那朵古莲自然比不过她,但论气韵,她不得不认输。

    于是便有了那句:“这朵花可是我月神宫开得最美的一朵,然,不如千诀上神美。”

    念一见对方眸底迷茫尽消,明白已将上古的那些记忆全数还给了她。她松开秋暮的手,喟叹道:“只因月醒上神的一句话,便有了我。”

    润了口嗓子,放掉茶盏,念一继续道:“那夜,月醒便入了千诀的梦。梦里月醒上神为千诀上神弹了一曲《借相思》。千诀真身乃上古净莲,不沾半分尘埃浊念,无欲无泪更无梦。可他梦到了你,这便是心魔。心魔一起,我便自他梦中苏醒,幻成一道虚影。”

    “我既是他的心魔,本以为他会杀我,不料他不但未杀我,更是任由我在无虚幻境随意走动,我每晚都会给他谈一曲《借相思》,可他从不理我。哪怕我趁他入定修行,偷走他一瓣莲花做身,化作实体,他依旧不理睬我。直到上古遭劫,月神坠魔,众上神殒身,而你因纠缠千诀受了天火焚身,千诀方对我开口话,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

    念一垂了垂长睫,淡淡一笑,“他道,我将你关入七重荒塔,你可怨?”

    念一起身,围着桌案闲闲漫步,“于是我便来了这七重荒塔。那时候塔里还没有人,无人唤我名字,我是第一个被关入此塔的,虽无人唤我,但我还是给自己起了个名字。我由一念而生,便叫念一。不想,一晃眼十万年过去了。”

    听罢对方的故事,秋暮笑笑,“果然是他的个性,容不得一丝杂念,一个梦而已,却这般较真。”

    茶香入鼻,秋暮算饮口茶喝,自从出了上古囚壁后,再没饮过一口茶吃上一口热饭,往日最平常的吃喝逗趣如今已成了奢侈。

    可她端杯的手有些抖,只要稍一用力,腕间的伤口便疼得厉害,她苦笑着喝掉一盏茶,放下,提壶算再倒一杯,却怎样也拎不起那不大的铜壶。

    她放掉茶盏,觉得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形同废人。

    哑巴算替秋暮倒一盏茶喝,却被念一先一步拎起铜壶,她温声道:“我来罢。”

    涓涓细流声中,念一笑道:“依常人体质,被穿了六条驱魔索,受了上古之神一剑早便筋脉断筋魂飞魄散,可你却只是身子虚空,行动受限,多亏了你体内的月魔真源。”

    放掉茶壶,她偏首望望塔壁圆洞间渗落下的浮光,“姑娘可知这塔内关了无数妖魔为何却称作荒塔。因此塔属无极世界,不再六界之内,无极世界无时间无阴阳无日月,空无一物,唯一有的便是黑暗。这塔外便是无极世界,乃六界之外的极荒凉之地,故此这七层塔被称之为七重荒塔。”

    念一转回视线,望向秋暮,“想必你们已经瞧见甬道内那些壁龛,乃无相阴阳阵,专门用来压制妖魔之力。塔主为了护住体内灵力,不得不长年累月吃那恶心至极的花虫子。不过只要脱离这荒塔出了无极之门,你体内的伤,被被月魔之力快速愈合。”她盯着对方左肩处的血迹和手腕间伤口,安慰着,“届时,你的伤会好的不见一丝痕迹。”

    秋暮叹口气,外有荒凉的无极世界,内有塔里的无相阴阳阵束缚着,这样她才不会靠着月魔的霸道神力兴奋作浪,千诀倒是将她关了好地界,双重保险。

    “好不好又怎样呢,出不出去有如何呢,我已至此,还有什么可期待的。”秋暮悻悻道。

    “姑娘此言差矣。”念一摇摇头,“无论你曾受过何等苦楚,又受尽何种不能忍受之煎熬,可一切终有尽头,只要活着便是希望。正如千诀留在你右掌心的莲花盏,这塔内的无相阴阳阵,压制的是妖魔之力,而非神力。你明明可以用那莲花盏自保,可你遇到危险宁可挨着也不许那莲花护你。你并非深陷绝望,而是无视希望。”

    秋暮摊开右掌心,莲花印记忽隐忽现,她一入塔便发觉月魔真源被抑,然右掌的莲花盏灵力充沛,她还特意将那股澎湃的神力压了下去。

    千诀既不信她,囚她伤她为何不将这一掌莲花收回去呢。

    将她推入无尽绝望中又何必燃着这微薄的一点点希望。

    七重荒塔处处险境步步危机,她从未想到用这朵莲花自救。这莲花哪里是她的希望,简直是一盏随时可烫伤她眼睛她心口的莲花烙印。

    既无情又何必留情,秋暮闭上眼睛,眼泪滴入掌心莲花。莲花倏地闪出一道幽光,如同活了一般于她掌心上发出莹莹光晕。而落在掌心的那滴泪轻柔得滚动着,仿似莲花自泣。

    秋暮合上掌心,莲花盏光芒消失,掌心淌下的是一颗冰蓝色的泪珠,落在地上化作若隐若现一朵莲花盏。

    心里猛地一痛,她埋头抽泣道:“或许我错了,我不该强要一段不属于自己的缘分。十万年了,天罚仍追着我不放。我唯有一死,方可解脱。”

    哑巴轻轻摸了下秋暮的头顶,似在安慰。

    “死?”念一出声道:“死乃最简单的事,可死亡并非解脱,只是解脱一时,若魂魄还在,何处讨安生。若魂魄不在,徒留活下来的人痛苦。你真的忍心?你当真心里没有放不下的人或事?”

    秋暮抬首,摇摇头,“不。我的朋友还在因我而受难。古未迟不知在地狱那一层受罚,而肥爷和二姐,我甚至没来得及安葬她们给她们立个牌位。还有……不知月老和三生有没有被我牵连受罚,闹闹又去了哪……”还有浮楼,她被囚,他是否知道,又是否正为她心忧。

    念一重新握上对方的手,“你看你还有如此多的放不下,且不外面的。”她瞥一眼身侧始终不离不弃的哑巴,“就算是为了这位公子,你也要重新起精神,好生保护自己。像之前故意激怒塔主一心求死之事断不可再做了。”

    哑巴亦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秋暮点点头,她要活着,要出塔,出了塔才可恢复月魔之力,便可以去冥界救出古未迟,可以好生安葬肥爷和二姐。至于旁的,且看天意。

    她盯着哑巴看,“你又是为何被入荒塔?”

    哑巴垂下满是冰渣子的脸,不答话。

    对方不愿答,秋暮也不好硬逼。于是转眸问念一,“你即是来这荒塔的第一人,又有灵琴相助,怎会屈身卜矶之下,听他差遣。”

    “难不成要在这塔里称王称霸做塔主?”念一笑笑,“我只图个清净,不愿操劳管事,能在这塔中安稳渡日便好。”

    秋暮问出心中疑惑,“那卜矶心眼得很,她见你一身能耐怎可容你,还有你身罩幕篱,他未见过你真颜,放得下心?”

    念一望一眼桌案上的蚕丝琴,“那卜矶入塔后患了头疾,日夜不得安睡,只有我的琴音能缓解他的头疼病,他便容我在这塔内有一方安生之地。至于样貌。”她摸了下脸颊笑道:“千人看我千面,恐怕唯有你同千诀才可窥见我的真实容颜。”

    塔主派出盯梢的守卫仍站着睡得香甜,三人团座于桌案旁谋划出塔之事。

    七重荒塔应天地而生,内有无相阴阳阵压制灵力,外有无极荒界,自上古以来,凡是入塔的罪犯从未有出去者,但并非全无生机。

    据塔中第七层藏着一块祖古玉,取得祖古玉才有出塔的机会。然塔中六层及七层不曾有人上去,曾有不少塔中犯人冲锋陷阵,但全部葬身六层千丝层,而七层缘机层更是无一人踏足,连卜矶也破而不得。

    念一手指一捻,蚕丝琴浮于眼前,她指尖轻拨,一股清脆旋律蔓延开去,自塔壁洞口飘出。

    她用琴术探了外界时辰,抬睫道:“今日子时已过,我们还有三日,三日之内必要闯过千丝层和缘机层,取得祖古玉。因塔外的无极之门已开,不知是何人强行用外力破开,然无极之门乃是一股强大漩涡阵,法术再是高深亦只能维持三日。”

    秋暮望向封印的塔窗,“无极之门已开?”

    念一点头回复,“欲出七重荒塔,一要取得祖古玉,二要无极大门开。倘若只得了祖古玉即使出了荒塔也回不到人间,只会落入无极洪荒世界,那里什么都没有,深陷其中不知会漂浮到哪里。”

    “究竟是谁开了无极之门?”秋暮低喃道。

    “这个我就探不到了,但不管是谁,既然有这个机会我们莫要辜负才好。”

    既算逃离此塔,自然是行动愈快愈好。三人算连夜闯关。

    念一重新罩上白纱幕篱,三人走出内室,往六层的千丝层走去,头顶的蟒蛇藤垂着不少吐着信子的花蛇,秋暮偏头躲过一条蜿蜒而来的花虫子,忧心道:“我们这么贸然硬闯,若是被卜矶发现怎么办?”

    “无碍。”念一望一眼背上的蚕丝琴,“若被他发现,我便弹一首《诀别曲》给他听。”

    “《诀别曲》?”

    “我同我的琴乃上古之神梦中所造,这琴不同凡响,《诀别曲》由我心念所创,乃一首咒曲。我只需弹曲时催动咒术,应咒之人便会陷入沉睡,永世不醒。”

    “那乌衣奴呢?”秋暮再问。那人乃卜矶爪牙,阴险诡异,不得不防。

    “姑娘放心,倘若塔主死了,第一个受益的便是乌衣奴,他怎会阻止自己登上新塔主之位呢。”

    这样,她便放心了。

    通往六层的甬道,由三条蟒蛇把守。

    哑巴与念一联手,不大费劲砍断了三条花蟒。

    千丝层已在眼前。巨大石门口铺着一地零碎白骨,有人骨有兽骸。

    门内依稀传来女子的声音,浅吟低唱,缥缈哀怨,断断续续,似唱给情人的一首葬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