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22】
地魇天, 魔宫。
秋暮闭关三日, 养好了一身的伤。
她盘坐在水台上,吐纳出最后一口气, 睁开眼睛瞧见腕间最后一抹伤痕随之消失不见, 腹部及左肩的剑伤亦再感不到一丝痛楚。
她有些愣神, 那么严重的伤就这样轻易的好了, 甚至不留一点痕迹。可当时承受那些苦楚时留下的心伤,依然分毫毕现清清楚楚, 任月魔真源再是强大, 也不能治愈哪怕一点点。
她推开密室的门, 玉露怀抱着睡着的闹闹,恭恭敬敬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一排身罩黑甲的宫娥,显然,浮楼专门挑了女护卫队来护她。
玉露轻抚着闹闹头顶的绒毛, 一脸的担忧,甫见秋暮出来, 对方神色看起来不错,皱了好几日脸的玉露终于露出笑容, “尊后, 你现在感觉如何?”
她这一动,怀中的闹闹动了动耳朵, 低嗷一声又沉沉睡去。
“已无碍。”秋暮心地抚了抚闹闹的脊背。家伙瘦了好大一圈, 听闻是仙牢里自己跑出来的, 因个头太钻东钻西无人注意,后被月老差人送还到魔界。
玉露将闹闹丢给身侧的宫娥,又接过对方手中的血参茶递给秋暮,秋暮只浅嘬一口便又递还给对方,抬眉问:“你们魔头呢。”
“……额……去天宫架去了,还没回来。”玉露颇兴奋的。
因浮楼对她,魔后这一身伤是拜天界所赐。
秋暮回了趟忘川,成片的彼岸花迎着暮风随风招摇,夹在花丛间的那块三生石黯淡无光,她敲敲石身,没动静,三生不在,不知又去了哪儿。
忍不住沿着河边溜达上了奈何桥,孟婆已换了个面生的新人,是个面色苍白的妇人,眼神空洞,木讷地将木桶里的黄汤舀给排队的鬼。
显然这个“孟婆”无魂魄,无思想,是个货真价实的傀儡。看来孟婆擅自离职去天宫的悬空牢救她,给冥界造成不的影响,阎王吸取血泪教训,寻了个无思想好控制的傀儡任孟婆一职。
奈何桥还是那座桥,忘川水依旧铺成望不到边的一片晕黄,一如既往带着淡淡血腥之气,可再秋暮眼里,一切都不一样了。
没有了孟婆的何奈桥似失了灵魂。
下桥时碰到黑白无常两兄弟驱着又一茬新鬼走上前来。
两鬼差先后跟她了个招呼,依旧喊她秋姑娘。
秋暮点点头,两鬼差路过时,秋暮喊住最后面的白无常,“三生去了哪?鬼差可知?”
白无常停步,将快要拖地的大舌头往嘴里塞了塞,“近日里那三生总是发热,听闻被月老接走一直养在天宫,别的就不知了。”
秋暮道:“感谢。”
白无常望着那道纤瘦的背影走下桥去,原地皱了会儿眉,终于喊住对方。
跑两步追上去,“秋姑娘,有个秘密告诉你。”白无常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其实孟婆尚有一魄留世,至于在何处我就不知了。这是我以前阎王的鬼差档案里不心瞥见的。”言罢,又端庄严肃地擎着白幡走上桥去。
可见冥界的人比仙界的人有胆识好气魄,秋暮入魔的消息想必早已传遍六界,仙族的人见了她都一副屁股尿流的模样,冥界的鬼差碰到她倒是跟先前没差别,还偷偷告诉她关于孟婆的一点隐秘信息。
白无常也是心思细腻,先前见秋暮跟孟婆关系一向要好,秋暮遇难,孟婆又舍身相救,孟婆惨死,想来秋暮心里定是难受,告诉对方孟婆魂魄尚在的消息不定会起到安慰作用。
离了奈何桥,秋暮飞向浮于忘川中央的幽冥当铺。
先前她将熏炉簪子丢给瞳姬的那一刻,曾认为此生都不会再进这栋当铺,哪怕那神鬼莫测的主人随时将她这个叛徒捻成灰飞。
当铺雕着彼岸花的大门紧闭,这很反常。
秋暮推开门,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
瞳姬被一根荆棘绳吊在半空。不止两条手臂被扎的千疮百孔血肉模糊,她胸口被一根筷子粗细的荆棘条穿透,那荆棘条子虽不粗壮,却是活的,如长蛇般缓慢蠕动着,茎上布满尖锐的荆棘刺便上下左右来回折磨着她早已血肉翻飞的心口。
一向干净的地板上淌了好大一滩血,最底层已结成血块。
秋暮登时愣住,瞳姬于幽冥当铺而言乃是神话般的存在。她虽听命于各任大当家,但各当家无权处置她的生死,据铺子的当家换了一个又一个,瞳姬始终都在。
踩过地上溅起的血花,秋暮仰首问:“你这是……被罚了?”
“怎么,看着很爽吧。”对方面失血色,眉心的蝎尾刺青若隐若现,然气势不减,眼底有魅意,唇角仍勾着一抹惯有的轻蔑之色。
秋暮嗤之以鼻,转而走去一旁的椅子上,随意坐下。
衣架子不知去了哪,蛮荒九枝灯旁只站着一个杀千屠,见秋暮落座,忙过去给对方倒茶。
秋暮闲闲喝着茶水,闲闲量被吊得不忍直视的瞳姬,“起来我们之间没什么深仇大恨,我也非幸灾乐祸之人,我来此是问你,古未迟是怎么一回事。”
瞳姬似赞赏似得望了对方一眼,“看来七重荒塔一行,上神月醒是彻底回来了。既回来了,秋暮那个身份也该彻底放下了,毕竟这千年来的种种不过是上神做的一场梦,何必为梦里的一些人物耿耿于怀。”
秋暮放掉茶盏,凉凉道:“何必跟我装模作样,你我好歹相处千年,你料定我放不下秋暮这个身份,放不下我交的那些朋友,这才设计古未迟入荒塔救我,白白牺牲他一条性命。”
“此言差矣。”瞳姬咽下一口翻涌而上的血腥之气,轻咳一声接着道:“古未迟欲放月魔归世犯了天条被入寒冰地狱。那转轮王是个冷血的主,囚犯入狱的第一日便赏了古未迟一顿冰凌之刑。古未迟一身的仙气被剥离个干净,若非我将他救出那寒洞,他早晚被洞内的寒气散了身魂,是我救他脱离苦海,免了千万年的寒冰刑罚,你怎能怪到我头上呢。”
原来古未迟是被入无间地狱,仙帝还真是狠心,千诀也够凉薄,千年效忠不值一提。
当初古未迟欲放月魔归世,怕是为了护住她。月魔怎么也是她亲弟弟,不可能任由仙族欺辱月神一族,再加上自身可毁天灭地的月魔之力,更是可以对抗千诀。
可古未迟明知上古十二神器现,月魔方归那句咒言。十神器已陆续现世,失去神力,但还差她的眉间血和千诀的眼泪,他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放月魔归世,他还是那样做了,其中定是瞳姬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瞳姬盯着秋暮的眼睛,笑笑,“你心中猜的没错,是我对他只要他肯去无虚内那囚壁前劈上几掌,我便有办法将你从天族手中救下,他便去了。”
秋暮站起身,恰好窗外行过一只摆渡船,船篙划起的水声飘进窗内,静的发凉,她一语道破,“唤醒朏朏神兽之力,引诱古未迟犯天条,甚至连千手血观音都在你们的算计之内,你们用心了,拿稳了我全数软穴。”
瞳姬笑笑,“那是自然,毕竟上古之神留于世间的,唯剩你同千诀两个,我们怎敢不用心。”
秋暮静步靠近对方,轻飘飘的语调问:“接下来,当铺又有何计划,不妨给我听,不定我心情好会乖乖配合你们。”
瞳姬还未来得及回答,半空中蓦地腾出一团灰气,游蛇般沿着厅内边角飘来荡去,“上神既这般痛快,我便直了。”
当铺的主人,终于现身了。
这是秋暮千年来第一次见到主人,竟是一团不成形的浊气。
灰色雾气幻做人影,猛地飘到秋暮眼前,空洞洞的眼眶里闪着碧幽幽的光,如黑洞似得的口发出低沉粗嘎之音,“杀了千诀,我将朏朏,千手血观音还有古未迟都还给你,甚至每一个你想复生之人都可出现在你眼前,保证魂魄俱全,同生前无二。”
“已逝之人如何复生?”秋暮直视眼前飘忽不定的怪物。
虽只是一团浊气,一道虚影,却有深不可测的力量藏蕴其中,怕是谈笑间便可灭了整个冥界。
然是如此,秋暮仍算探一探对方实力,指尖微动凝聚法力,秋暮的动静早已被浊气洞悉,那道虚影哈哈一笑,口中喷出一缕细细的灰气缠绕上秋暮的手腕,秋暮的手指便动弹不得,甚至整个手臂瞬间覆上一层冰凌,最让人觉得恐怖的是那些细碎的冰渣正快速吸食她体内的元气,好在对方只是发出简单的威胁信号,秋暮已清楚,自己绝非对方的对手。
虚影又轻轻吹出口气,秋暮手上的冰凌眨眼间融化,一缕一缕腾空而上消散不见。
秋暮轻轻蜷缩起手指,不急不缓道:“你这异界的主子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虽身负月魔一半真源,然那千诀乃上古之神,我岂能杀死他。”
虚影幻出一只手掌,长辈似得摸了摸秋暮的头顶,“你只需杀死他的心,剩余的便交于我。”
秋暮原地不动,眼瞅着虚影绕着瞳姬转了一圈后消失于半空,与此同时解了束缚着瞳姬的荆棘绳。
瞳姬落地,捻诀止血,面色渐渐添了些血色,这才转眸盯着秋暮看,“我劝你还是应了主人,别忘了,你的身魂契约还在,不听话只一个死字,听话便还有希望。”
秋暮终于正视对方,“你犯了何罪惹那怪物这样罚你。”
“与你无关。”瞳姬言罢,转过脸盯着窗外无波无澜的暖色河水。倏然河水恍出一道光,她瞧见有个人影从光里走了出来,那人衣衫洁净,眉眼生辉,正对着她微笑。
瞳姬眨了眨眼,人影消失,水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秋暮见对方莫名发怔,也没追问什么。走出门时,背后丢过来一柄桃花扇。
“古未迟留给你的,拿去。”瞳姬道。
扇子上点缀的桃花鲜艳如初,秋暮指尖一探,摸了满手的悲伤。
古未迟去了,古未晚不会感应不到,这扇子乃古未迟生前最爱,入七重荒塔没带着它,怕是舍不得它受苦。
秋暮轻轻抚了抚扇面,“晚晚,日后委屈你陪着我这个罪人了。”
秋暮沿着忘川河岸巡视一圈,寻了个开满冥花的僻静之地立了两块牌位。
一个是肥爷的,一个是二姐的。
掌心一扫,幻出三炷香,几碟贡品,弯身拔掉花丛间的几株杂草后再没动静,就那么呆呆站着,静静望着。
心底有许多话想,可又不出口。两位死得太过凄惨,身魂俱碎。肥爷那张白皮不知被仙族的人毁了没有,二姐的那八只爪子是否又被喂了天族的那些灵兽们。
耳后猛地传来一道寒气,夹杂了轻微的脚踩花枝的动静。
转轮王望着落着“神兽朏朏”“白灵”的两块血色木牌,又盯着秋暮指尖不停滴淌血滴的指尖看了看。
“以血为书立墓碑,半神怨念不浅。”转轮王一句不算招呼的招呼。
秋暮转身,望着对方依旧沉稳如冰的面容,讥诮道:“怪不得转轮王守得寒冰地狱屡次被犯人轻易逃出,原来是你松懈疏忽所致,你不死守那冰冻跑来这里作甚。”
转轮王平静回道:“看来古未迟之死,上神已迁怒于我,那幽冥当铺的能耐恐怕上神最清楚不过,铺子里要救人,我那的寒冰洞岂能困住。”
“我问你。古未迟被瞳姬带走时你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可有拼全力截住逃犯。”
转轮王沉默片刻才回,“抱歉,我定力不足被瞳姬织的梦困住,这才给了对方劫狱的机会。”
秋暮冷笑一声,“恐怕当时入你梦的正是箫恨水吧。”
瞳姬一贯懂得利用人心最软弱的地方。那箫恨水怕是转轮王心底一道过不去的坎。
对方并未回答,只是皱起了眉头。秋暮穿过花丛沿河岸远去,“你的道歉我收到,但不原谅。”
那道背影已缩成一个点,最终消失于血黄色的背景下,转轮王掌心幻出一只铃铛,喃喃道:“有些人有些事是躲不掉的,与其长痛不如短痛,风暴即来,无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