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九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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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九十六
白眠雪刚刚一踏进来,心中还隐约有点忐忑,下一瞬这点忐忑立马就被打消了——
就在他进来的这一刻,众人才站起身,还未来得及朝他行礼,恰巧就见迎门那张桌案后头,一个年轻书生拍案而起,满面怒容,
“不行!”
“黎州知府快马来报,‘自冬月十六以来,黎州西南、东南大雪连日不停,各处均是大雪漫天,万民受灾。’黎州多少贫弱百姓流离失所,冻饿而亡,江大人,如此惨象你我岂能视若无睹?”
这书生原本斯文谦卑的五官尽数写着愤怒,白净面色都涨红了,见对面的人还不回应,不由得提高嗓门又唤了一声,“江大人!”
然而桌案对面,被他尊称一声江大人的,倒也不过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
只是眼下这人瞧上去便令人觉得滑头。
只见他一边朝白眠雪讨好地笑着,一边回过头去叱那青年,
“凤清,你先莫急。这黎州受灾,你我拿着朝廷俸禄,自当竭尽全力救灾嘛。只是此事倒有些难办,我等人微言轻,有心无力,还需等许大人从京郊视察回来,方能定夺呀。”
“许大人走之前,可是专门细细嘱咐过你,若有急事,你可代他做主。”
“你怎么会知道?”那男人话到一半突然刹住,脸色极为难看,半晌才含含混混道,
“那黎州知府张嘴就是三十万两白银,我区区一个户部侍郎,哪里做得了这么大的主。况且如今黎州知府尚在勘灾,我们何必慌乱?一切都要等许大人回来定夺。你懂什么!”
“怎么不等人死光了再定夺呢?”
那书生气急,转头瞥了白眠雪一眼,蓦地失神了一瞬,竟像是瞬间冷静了似的坐了下来,只是胸口仍然剧烈起伏着。
他一语未完,早有人喝住了。
“五殿下还在这儿,你们这大呼叫成何体统?怎得这般无礼?”
“无事。”
白眠雪轻轻摇了摇头。
目光却忍不住落在了那个书生身上。
他原以为这里不过是个普通议事的所在,谁知一进门就碰上这么个烈性脾气的青年。
让他蓦地对这人生出了几分好奇。
只是还不待他再开口,早有一旁侯着的人上前来,要讨好这位先前不受宠,如今突然被英帝想起来的年轻殿下。
“五殿下今儿是初次来这儿,不如咱们带着殿下先四处瞧瞧逛逛,也好熟悉熟悉?”
这里的布局谢枕溪来时早已四两拨千斤地与他讲过了,白眠雪略一思索,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
他坐在一张早已干净净收拾出来的桌案前,方才擡眼看着那二人道,“你们刚刚所争论的是什么,怎么回事?”
“唉,我真是冤枉啊!”
那位油滑的江大人喊出这句话的同时,厚厚的毡帘外也响起了同一句话。
“怎么,难道是我得不对了?”
谢枕溪看着眼前一身紫色朝服的男子,目露讥讽,
“谢还瑾,你若当真有骨气,早该自立门户,怎得还厚着脸皮靠着谢家在宫里混饭吃。”
“好堂兄,别奚落我了。”
那名唤谢还瑾的青年眉眼倒是清秀好看,奈何三两下就被得举讨饶,
“我若是现在敢撂挑子,我爹得把我两条腿都齐齐打断。”
谢还瑾罢,又心翼翼看了看谢枕溪脸色,“奇了,你这性子,平日里下帖子请都请不到这里来,今儿怎的突然来了?”
谢枕溪冷冷地看他一眼。
“我又错话了?”谢还瑾摸摸头,莫名有些发寒。
其实他得倒也不算错,起初大衍的名门世家多与丞相六部对立,常常不屑子弟六部为官。奈何这些年世族势力被英帝打压颇重,许多世家不得不亲自将家里子弟塞进宫里为官,以求延续家族富贵基业。
当然,谢家等屈指可数的几个世家从来不在此列。
谢枕溪素日也并不造访这里。
只是谢还瑾当年在族中也算是个灵的,自己又是不受重视的旁支,日子过得差劲,自然想到了靠着家里攀进宫混个官儿当当的法子。
他家世顶级,人又聪明,自然没有吃过大亏,唯独每每见了自己这堂兄谢枕溪,怕得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多留心你自己的事。”
谢枕溪垂下眸子,轻轻转动着拇指那块玉扳指,不知在思索什么。
“噫,我听他们,今儿好像是那五殿下要来?你该不会是和他一起来的吧?!”
谢还瑾好容易安分了一阵,突然灵光一闪,嘴比脑子还快,连素日里对谢枕溪的惧怕都给忘了,一脸八卦道,
“难道大家私下里传的,你与那不受宠的五殿下交情甚笃是真的?”
空气蓦地静了一瞬。
谢还瑾后知后觉地愣了愣,声音磕绊起来,“呃呃,堂兄你别生气,我的意思不是你私下拉拢皇子呸呸呸,我是那五殿下怎么老是和你啊不,也不是”
他舌头打结好几分钟,直觉危险,几乎连冷汗都下来了。
谁知谢枕溪却只是慢条斯理睨他一眼,用帕擦净自己掌心,半晌才觉得好笑般哼了一声。
“传言?”
“有话尽可当面来问。本王与五殿下,还轮不到这些猫三狗四来嚼舌根。”
谢还瑾点头如捣蒜,只是目光却已经飘忽了起来。
谢枕溪只是拧起眉头,一眼就能看破他心中所想似的,冷笑一声,“莫想打他主意。给我离他远一点。”
“是”青年应了一句,却完全不像听进去了,目光还灼灼发亮。
“对了。回去知会一声,你舅舅家铺子里那块玉,我要了。”
谢枕溪话音刚落,果然见谢还瑾像回了魂一样猛地跳了起来,“这可不行,这是我家铺面里唯一能压箱底的宝贝,如今还能做买卖,全靠着它撑场面了!”
“市价十倍与你,又不叫你们吃亏。”
谢枕溪眯起眼,淡淡的威压直教青年不敢喘气,
“莫误了我的事。”
-
宽大的桌案边,江楼一边磨墨,一边唉声叹气。
“江大人怎么了,若是磨墨累了,不如唤人过来代劳?”
白眠雪单撑着下颌,看着对面的男人愁容满面,不知嘟囔了多少句“不能写”,不由无辜地眨了眨眼。
“不,不用了多谢五殿下关心,还是下官亲自来吧。”
江楼重新慢吞吞地磨起墨来,脸上愁色却并未减去一分。
殿下点点头,漂亮的眉眼间没有半分急躁,“那江大人就快些修书给许大人吧,毕竟如今黎州事急,只待勘灾结束,便要朝廷拨款。许大人最好是能尽快回来。”
听到“拨款”二字,江楼上一抖,一个硕大的墨滴顷刻间浸染了雪白的信纸。
他看着雪白的信笺顿了顿,忽然搁下了笔,深吸一口气,嘟嘟囔囔地带几分不敢言明的抱怨道,
“殿下恕罪。容下官多嘴一句听闻陛下指派殿下于兵部,刑部辅政,那殿下自当以兵部刑部事务为先。如今这黎州大雪,原是我户部主管之事”
只是他正要继续下去,忽然仓皇地盯着白眠雪身后,没了声音。
白眠雪坐着的这里,桌案格外宽敞,背后却靠着文柏堂的一扇侧门。
因着所有人素日几乎都从正门出进,这扇侧门向来不起眼,连白眠雪自己都没注意到。
只是眼下门扇微微开阖,一道人影长身玉立,就站在他身后。
有人察觉不对望了过来,被他擡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嗯,江大人方才什么?”殿下不知背后有人,愣了愣方才回神,声音轻软,
“你是,这是你户部主管之事?是叫我莫要插的意思么?”
“啊不不不,当然不是。”江楼吓得险些咬到自己舌头,顿了顿,方才堆笑道,
“我是,殿下您太过勤恳,恐怕影响坏了自己的身子呀。下官府上倒是有个厨子,熬得一好汤,不知殿下能否赏脸”
“这倒是不用了。”白眠雪托着腮,眨了眨眼,似是没明白这人为何态度突然这么殷勤了起来。
他想了想,点点头,“既然没什么大事,那江大人可以继续写信了。”
“是。”原本推三阻四的江楼突然飞快地提起笔来,连信笺上有个墨滴都忘了似的。
“对了,黎州受灾百姓有多少来着?”白眠雪忽然擡头,朝着方才那个青年道。
那名唤祝凤清的令史看了过来,干脆利落道,“九万八千四百四十三人。”罢还补充了一句,“这只是黎州知府粗略统计出来的,具体多少,还要等勘灾后再定。”
“好。”殿下歪了歪脑袋,“把这个也写上去。”
“听殿下的。”江楼连声应是。
先前每写一句都要摇头,一脸痛苦的江楼好像忽然换了个人似的下笔如有神,白眠雪正隐约疑惑着,直到他往后一靠,竟是忽然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许是撞到那人腰间的令牌,金玉之声清脆作响。
殿下诧异半晌,呆呆地回过头。
两人对视时,只见白景云站在背光处,面上五官却是惯来的温和平静,见了一脸惊讶的他,也只是淡然一笑,温润尔雅,有谦谦君子之风。
“方才我在门外站了片刻。”
白景云话间似是随按住了白眠雪的后背,惹得人在他下娇气地轻轻挣扎了几下。
他是一国储君,起话来不急不躁,却有股迫人的气势压人,犹如万壑青松扑面而来,
“只听江大人对五殿下道,这也不能写,那也不能写。敢问江大人,这为天下苍生之事,是何原因不能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