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九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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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九十九
“你父亲?”
白眠雪错愕地低低道了一句,擡头时恰与谢还瑾对视。
谢还瑾这次倒是十分上道,眼珠一转,立马就将殿下心中所想给问了出来,
“咳咳,你父亲既然是被人所害祝大人你与这些罪魁祸首同朝为官,同仇人日日相见,难道心中毫无半点郁愤?”
“怎会没有。”祝凤清低头惨然一笑,原本冻得青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
“下官日日夜夜,无不想生啖其肉,生饮其血。不敢有一日忘却。”
谢还瑾一边听,一边示意他们避过文柏堂的窗扇,随意绕开几丛朔冬依旧常青的草木,转向背后僻静处。
“只是苦于江、许几人把持大权,一直没有会再者家贫如洗,若是辞官归乡,不仅远离京都,家计无着,父亲之仇也再无可报之日,只得勉强忍下。”
谢还瑾听罢点点头,又看向白眠雪。
“祝大人,若按你方才所言,令尊当年的事如今尚未翻案他们难道不会接着为难你?”
白眠雪若有所思地擡头看他,书生瘦削得厉害,身子却勉强站直,犹如一杆清瘦的绿竹。
“殿下唤我凤清就好。”
他着突然咳了几声,又揺揺,勉强露出一点笑意,
“来世间万事当真是祸福相依,下官当年出生时,被父母抱去算命,却被认为命格不详,天生孤克父母,只得悄悄送往下官舅舅家教养。”
“爹娘怕被人知晓,只叫我唤舅舅舅母做爹娘,直到长大成人方才认回。来就连下官的姓氏名字,也是一概随了舅舅。”
“如今父亲已逝,此事除了娘亲、舅舅、舅母之外,并无一人知晓。”
一阵冷风突然扑面而来,白眠雪今日特意穿着一身暖意融融的冬日常服,这会儿除了面色被风浸涿得比平日更白一点,倒也不觉凉意。
谢还瑾也是一身暖和官服,唯独祝凤清还裹着件单薄冬衣,被风吹得直打哆嗦。
殿下不经意地瞥了眼冻得瑟瑟发抖的祝凤清,想了想,放轻声音道,
“这儿也不是个话的地方。祝大人若是肯详谈一二,不如我们去找一处”
他一句话还未完,祝凤清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连忙诺诺点头,“是是下官疏忽了。”
他看一眼白眠雪,格外愧疚地低声道,
“素来听闻殿弱,下官还拉着您在这冷风地里站了许久,实在是”
谢还瑾这时也看向他,瞧见他自己冻得直打抖的模样儿,又看看这人一脸诚恳又愧疚地望着白眠雪的模样儿,忽然觉得这书呆子除了一心报仇,倒还有几分活泛气,忙好笑地扯了他一把,直把人惊得倒退两步,
“好了好了祝大人。您也睁眼瞧瞧,你穿着什么,咱们殿下又穿得什么?可比你耐冷多了。”
他罢又笑一声,目光似乎掠过白眠雪单纯好看的眉眼,哪怕往日不受宠,但仍旧漂亮得仿佛众星捧月的凤凰,
“咱们殿下可不是那种傻兮兮站在这冷地里,任凭自己受委屈的人。”
祝凤清连忙甩开他的,谢还瑾在朝中地位比他略高一些,又是谢氏一族的子弟,他惯来听旁人过几句这人的风流闲话,因此往日也不怎么同这人话。
谁想今日偏偏碰见,又不知怎么鬼迷心窍,在他和白眠雪面前和盘托出自己的身世,他心中正有几分后悔自己没有避开他,面上的反应便有些出人意料,
“下官与殿下话,谢大人不回避也就罢了,像这么动动脚做甚么?无礼!”
谢还瑾一愣,随即放大笑,笑得都呛了,“唉,唉,祝兄,谢某可算知晓你为何官运如此不通,你与同僚句话都扭捏得如未出阁的姐,哪有执掌大权的魄力?”
祝凤清脸都涨红了,“你”
他气得半日不出话,只得求助般看向白眠雪。
白眠雪:“”
“别闹。”殿下眨眨眼睛,才出两个字,谢还瑾连忙松开,淡淡笑着赔罪,表情认真得不像作伪,
“是,让殿下看笑话了。”
白眠雪看一眼他,只疑惑这人怎么这么听话。
毕竟今日以前两人连面都未曾见过,自己与他哪里来的交情能叫这纨绔子弟心服口服。
谁知谢还瑾轻咳一下,好似能看穿他心里正想着什么,
“出来殿下莫笑下官堂兄先前吩咐过,不准惹殿下生气。”
“你堂兄?”
“下官姓谢,又是谢氏一族,殿下难道还没有猜出来么?”
谢还瑾苦笑一声,“我堂兄,北逸王谢枕溪,当今谢家指着他一人掌权,一不二。他连今儿早晨都还在吩咐我,万不准招惹殿下呢。”
白眠雪轻轻“啊”了一声,随即顿了顿。
谢老狐貍怎么处处都有他身影。
哪怕是他不屑来的六部,也是随便就能撞见他的人,简直像是会使分身术一般。
难怪英帝与太后两派人马都对他忌惮若此。
“还要请殿下平日里在堂兄跟前多替我美言几句。”
谢还瑾看他还在出神,硬是厚着脸皮,朝殿下做了一揖。
他脸上虽笑嘻嘻地,但初见时那点儿邪气倒是收敛了好几分,看起来顺眼多了。
祝凤清突然在旁边冷哼了一声。
“好了好了。”
白眠雪轻叹一声,眼睫微动,“你也不用这么心,我与你堂兄不过是朋友罢了,哪里那么会告状,你且歇了那心思。”
谢还瑾表面上装乖颔首不动,心头却把“只是朋友”四个字翻来覆去咀了好几遍,表情慢慢地精彩起来。
单纯的白眠雪未曾瞧见他的变化,还是祝凤清忽然出了声,只见他看着白眠雪,慢慢道,
“方才殿下这里不是话的地方下官倒有一个想法,不知殿下今日可否同下官一道出宫?一来,下官知晓一处极隐蔽的地方,比这里话方便许多,下官也好将此事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二来,前几日许大人离京前,下官恰巧阴差阳错听见他与江楼二人私下商谈。只道若无意外,便能今日回京。两人约在京中天荇阁见面,虽不知所谈何事,但下官以为,必与黎州一事脱不了干系。”
他一语未了,谁知方才还吊儿郎当的谢还瑾突然伸挡在白眠雪身前,正色道,
“欸,祝大人,这出宫可不行。”
“为何?”殿下和祝凤清齐齐回头,诧异地看着他。
“就是不行。”
谢还瑾对着祝凤清尚且还有几分混不吝的痞气,对着白眠雪就彻底没了脾气,仿佛乖得能任人搓扁揉圆。
见殿下不肯买他的账,只得又好声好气的哄人,
“我堂兄,近来几月京中时局复杂,命我在宫里留个心眼仔细瞧着,不准殿下轻易出宫。若一定要出去,必定要我知会他一声,他亲自陪同。”
白眠雪愣了愣,抢在祝凤清喃喃一大堆大逆不道、以下犯上之类的话之前,先道,
“你告诉他一声,不用他陪同。我要出宫,难道不能带些宫里的亲卫出门,他们总不是摆设吧?”
“堂兄,这御前军大都是来京城混口饭吃的,虽也叫习武,哪有什么身。若当真出了事,个个都是废物。”
谢还瑾痛苦地闭上眼重复谢枕溪威胁他的话。
许是他记性和模仿人的本事都不错,此刻这语气活像谢枕溪本尊站在了白眠雪面前。
白眠雪愣了愣,眨眨眼儿,漂亮圆润的鹿眼瞪他一下,
“你不准我出宫,我便告诉你堂兄,你得罪了我。”
谢还瑾委屈得举起,一边在心里痛骂谢枕溪不做人,一边还要替他胡诌,
“殿下您可饶了我吧,堂兄他也是担心您的安危啊。”
“再了,这事本来就是堂兄交代我做的,殿下您就是告诉他,我也不怕。”
“谁我要告诉他这个啦?”
白眠雪单纯又无辜地看他一眼,“我只你待我态度不好,时常顶撞,老是欺负人”
谢还瑾:“”
果真是邪了门,好一个表面天真漂亮单纯的皇子,怎么也学会了这一套?
难道是谁和他哥混得久了,就会慢慢变腹黑是么?
正在谢还瑾骑虎难下时,一旁祝凤清突然出了声,
“谢大人,你只管知会北逸王一声,叫殿下与我等出宫。”
他拢了拢单薄的冬衣,蹙着眉头,脊背挺得笔直,“下官倒有一言,若能有幸当面给北逸王听,只怕他也不会再横加阻拦。”
谢还瑾看他正色,又看了看白眠雪,气势果然软了几分,半晌,才点了点头,又道,
“那我先知会他一声,到底北逸王府的亲卫身胜过宫里禁卫好些。”
他才完话,白眠雪正要朝着祝凤清开口,谁知远处青砖地上突然隐隐传来几声响动。
白眠雪连忙回过头,却见一个人影探头探脑朝这边瞧了两眼,脚步忽然一定,下一瞬便连忙朝这边奔了过来。
待离得近了,这人方才站住,恭恭敬敬给白眠雪行礼,惊喜道,
“殿下原来在这里!”
白眠雪这才瞧清楚这个太监的模样儿,看着只觉得有几分脸熟,却不大认得,只得疑道,
“你有何事?”
“殿下,奴才名唤沈喜,跟在太子殿下身边伺候的,您今儿还见过奴才呢。”
沈喜笑眯眯地,
“太子殿下这会儿议事回来了,正寻殿下您呢。”
“哦,原来是你。”白眠雪恍然想起来,方才引着他和白景云去那几间收拾出来的屋舍的,就是这个太监。
只是刚才他的心思全在太子哥哥身上,压根没有注意别人。
沈喜跑得气喘吁吁,这会儿得以喘口气,擡起头仍是那幅灵模样儿。
他假做没瞧见身后还站着神色不明的两个人,只对着白眠雪笑道,
“奴才跑了好几处,快把文柏堂正门前那甬道,还有方才带殿下去过的几间宅子给踏遍了,奴才还疑,殿下该不会是爬了那棵柏树?”
沈喜笑了笑,
“正是没办法要回去复命的时候,冷不丁想起这文柏堂后面还有点儿地方,方才转过来一试,谁知可真真儿让奴才给找到了。”
他完猛的舒了一口气,白眠雪看他模样儿也不惹人讨厌,便问了句,“太子哥哥找我做什么?”
“奴才不知。只是方才太子殿下是与几位大人一同出来的。奴才隐约听得几位大人谈论些‘黎州’,‘难民’之类,其余听不真切。想来是黎州受灾严重,太子殿下与您商讨要事?”
他话时的分寸拿捏得极好,不至于没回答白眠雪的问题,也不至于得太多反遭了人厌弃。
只是殿下回头看看祝凤清,想想方才已答应下他,方才道,
“你先回去复命,只我这会儿有事需马上出宫一趟。待我回来再去找太子哥哥。”
沈喜一愣,却不敢十分阻拦,只得在原地默了片刻,眼睁睁看他们三人离开,方才爬了起来急急地奔了回去。
-
“咕,咕,咕”
白眠雪懒洋洋地看着谢还瑾当着他面,老老实实掏出一只不知养在哪里的雪白信鸽,拿起写好的信筒就要绑在那只鸽子的脚爪上。
殿下不由得眨眨眼儿,好奇道,
“谢大人,从这里到北逸王府不过一点点距离,就是遣个仆人跑着送,不出半个时辰也能送到了,何必要这么麻烦?”
谢还瑾看他一眼,得意洋洋道,
“殿下您不懂,这是我们谢氏一族惯用的段,凡是族人传信就要用这个。这信鸽都是家里专人饲养的,身上都有记号,这鸟只要飞着,就没人敢截我们谢家的信。”
他着轻轻敲了敲鸽子的脑袋,鸽子歪着头看他一眼,“啪嗒”一声,他好不容易绑好的信纸筒便从它爪子上掉了下来。
谢还瑾愣了愣,尴尬一笑:“许久不用信鸽,倒是生了。”
着就捡起那个信筒,又要绑上去。
“咕咕咕”
那只雪白的鸽子拍着翅膀叫了叫,躲开了他的。
“谢大人,看来家里养的信鸽也不太认得你啊。”
祝凤清坐下来喝了几杯热茶,这会儿周身渐渐暖和了许多,脸色也和缓了过来,便也过来凑趣。
谢还瑾含怒看他一眼,只得又敲那只鸽子的脑袋,“叫什么叫,再咕炖了你。”
“既如此,我那只红嘴鹦哥儿不定也能送信。训好了还能传个口信。”
殿下托着腮看他摆弄了这只鸽子半晌,诚恳地擡起头轻声建议道,然后眼睁睁看着谢还瑾黑了脸。
好不容易待他绑好信筒,看着那只不情不愿的尊贵鸽子扑棱着翅膀飞了出去,谢还瑾终于舒一口气,擡起眼皮道了句,
“走罢,再不走就迟了。”
他罢又咂咂嘴,有点忐忑和后怕,
“只是这次拦不住你,等堂兄看到信知道了,他必定又要生好大的气。”
从那几间屋舍里出来,白眠雪方才发现,不过传个口信的功夫,地上已经又积了薄薄一层雪。
他们几人打马出宫,擡头但见万里彤云,长空雪乱,无言写尽江山。
祝凤清给的地方他们倒是不陌生,只是从名字里也听不出是个做什么的。
直到遥遥望见祝凤清的那处“隐蔽地方”,谢还瑾才皱着眉回头,冷笑几声,
“酒楼?祝大人莫不是不知道‘隔墙有耳’这句话,专门挑了处酒楼来谈事?”
祝凤清落在最后,因他最不会骑马,这会儿艰难地握着缰绳,整个身子都歪歪斜斜得,差点探出马去,闻言颤着声音道,
“莫慌。到了便知!”
三人才将将靠近,白眠雪突然遥遥地瞧见一道御马疾驰的人影,也踏雪朝着这边来。
那马倒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名马,通身犹如黑色锦缎,没有一丝杂色,哪怕是落雪的地面奔跑起来也是游刃有余。
直待那影子近了,那人翻身下马,把缰绳系在酒楼旁一棵尚且是枯枝的垂柳旁边,他做完这些,方才擡眼看了过来。
白眠雪这时也恰恰驱马走到他近前。
两人一人骑马,一人立在柳边,遥遥对望。
谢枕溪今日穿了一身玄色洒金锦袍,衣带处仍是流云纹饰,风流潇洒远甚素日。
他眉眼鼻梁皆是俊挺犹如远山星河,又像墨画,笔笔中锋,带着腾腾杀意直直撞入心弦。
白眠雪简直看得有点儿呆了,直到身后谢还瑾的马踢踢踏踏叫了一声,方才回过神来。
“怎么,看得痴了?”
谢枕溪与他对望片刻,原本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冷冽的怒意却一时半会还消散不了,他少见地勾了勾唇,淡淡地望着他,
“下马。”
白眠雪觉得自己胸口处好像是应了他一声,但他等了半晌,才恍惚发觉自己好像并没有实实在在发出这声音。
因为自己的双腿仍紧夹着马腹,指仍然攥着缰绳,被勒出一道道的红痕好像也没有察觉。
谢枕溪仰头看着他的模样,他也端坐马上低头去看谢枕溪,一双漂亮的鹿眸子亮得犹如星辰。
只是这短短一会儿,他们的发丝就已经又飘满雪花。
“下来。”
谢枕溪又道了一声,虽然含怒,声音却并不像催促。
白眠雪眨眨眼看他,犹如电光石火般突然福至心灵,猜到了他下一刻要做什么。
果然,还不等殿下飞也似地松开缰绳翻身下马,谢枕溪已经先一步掸落了自己臂弯里积起的雪花,朝着他伸出了,
“我抱你,下来。”
当街有百姓。
即使落雪天,也有很多很多百姓。
白眠雪早就忘了这回事。
他跳下马不成功,只能挂在谢枕溪身上,脸颊贴到那人的胸膛和领口,原本已消融了的雪片濡湿了衣襟,冰凉的雪水与两人的肌肤相贴,竟带着点儿缠绵的湿意。
白眠雪怔了怔,方才擡起头看他,谢枕溪将他圈在怀里,双微颤,却并没有接着动作。
突然,白眠雪骑得那匹雪白色的马儿打了个响鼻,焦躁地动了动马蹄,似乎是有点不解自己的主人怎么突然不管自己,竟任由缰绳拖在地上,慢悠悠地试探着走开了,去啃前面的一片枯草。
“马。”
白眠雪眨眨眼睫,没来由得在谢枕溪怀里挣扎了一下,又擡头去看谢枕溪。
从宫里跑出来,他头顶落了不少积雪,这会儿一点点全部消融。
谢枕溪揽起他湿漉漉的冰凉发丝,眉目微敛,看不清情绪,只是他凝神看了一会儿,毫不介怀地把心贴了上去。
白眠雪只到他胸口,眼下看起来,倒像是这五官生得漂亮,脸色苍白的殿下自己乖乖上赶着把自己的脑袋放到他掌心,求着他抚摸一样。
“马要跑了”
白眠雪闭着眼睛低低地道了一句,谢枕溪压根没有应他,只是指尖挑起他长长的发丝拨弄玩耍半天,方才轻叹一声,眼底的怒意平复了大半,几乎只剩喟叹,
“殿下,若一直这么乖该多好,嗯?”
他握着白眠雪的指尖,殿下上被缰绳勒出的印子一时半会消退不了,谢枕溪便用自己的掌心牵住他,替他揉一揉。
“不疼的。”
白眠雪突然出声。
谢枕溪斜睨他一眼,不松,但是回过身替他去牵了那匹马,那马也好脾气,乖顺得任他牵。
“殿下方才哪里不疼?”
“这里还有这里都不疼的。”
殿下听他终于肯回应自己,连忙急急地点了点自己心里那几道印子。
谢枕溪将他的马和自己的马依样绑在柳树上,两匹马一黑一白,见了面倒是不打架,只是好奇地互相嗅嗅闻闻。
“不管殿下信也不信——”
谢枕溪挑了挑眉,正色看着白眠雪,他腰间悬着几块有生杀予夺大权的令牌,金玉相击铮铮然作响。
配上他的眉眼,任谁都觉得,活脱脱像极了薄情寡恩的权臣模样儿。
任谁爱人爱得死去活来,都不可能是这人爱得死去活来。
“不管殿下信是不信,殿下疼是不疼,我这里都疼。”
他握着白眠雪的指,有点黯然地朝着自己胸膛处点了一下,勾唇笑了笑,
“殿下不心疼自己这身子便罢了。”
他若有所思,
“我替你心疼,如何?”
白眠雪怔怔地半晌不语。
他眼眸漂亮如鹿,倒影里也是这人一身洒金衣襟,潇洒纨绔般站在他面前的样子。
只是他愣了片刻,忽然摇了摇头,出来的话令人摸不着头脑,
白眠雪轻声细语,眉眼也乖得有点可怜又可爱,好像在给自己讲道理,
“可这身子又不是我的。”
“王爷你心疼他,谁来心疼我?”
站在一旁,瞧见谢枕溪的脸色,早已噤声了大半天的谢还瑾左右看了看这俩人,摸了摸脸,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他缓和气氛的好会,连忙道,
“殿下,你得这是什么话?便是殿下要嫌这红尘皮囊非我有,只是殿下身子到底金尊玉贵,不比旁人。”
“是吗?”
白眠雪缓缓眨了眨眼。
他突然后悔起来,他刚才好像想了很久很久,他也不知自己从哪里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句话。
好像是自己心里。
这具身子其实早就死了罢。
从他穿过来,莫名又害怕地睁开眼的时候,就已经死了罢。
他只是寄居在这具身体里面的一个游魂罢了。
若哪一日倒霉露了馅儿,就是大祸临头的时候。
到了那个时候,谢枕溪还会握住他的指尖,定定地对他,“我替你心疼这身子”吗?
白眠雪低下头轻轻呼出一口气,正想抽回自己的,谁知却反被攥了一下。
他有点诧异地看过去,谢枕溪好似与他心有灵犀一般,也淡然擡眼,握着他的力道却半点不松,
“我有时常想,殿下脆弱得跟个瓷娃娃似的,碰一碰就碎,欺负一下就哭。”
他有点玩味地看着人,声音却比之前放轻了许多,
“所以我偶尔会想,殿下先前在深宫里,是怎么活下来的?”
白眠雪轻轻一颤,原本要飘落到肩头的雪花瞬间落在地面上,转瞬即逝。
他知道谢枕溪的意思,原本的他能在条件恶劣的冷宫里挣扎着活下来,必定不可能靠如今乖巧软绵绵的性格。
“殿下这身子又不是你的,那我问殿下,你在哪里?”
谢枕溪发问时微微蹙起眉,似是有点嫌弃他幼稚的言论,但却没有轻视他的意思,
“我只记得初见殿下时,正是太后寿辰,殿下里空无一物,站在那里,狼狈惶恐无措。”
“满座衣冠胜雪,那会儿你想让谁帮你?”
谢枕溪握着他的指尖,纷纷扬扬的雪片顺势落进两人的指缝里,湿凉滑腻,半晌又被彼此掌心的温度融化。
雪水化成一滩春水,湿哒哒地浸在他们掌心,难分你我。
“你的琴声很好听。”
白眠雪歪着脑袋想了想,垂下眼帘声,很乖很乖的模样儿。
那会儿他刚刚穿来没几天,既胆又莽撞,傻愣愣地央求了白起州把自己带到太后的寿辰上去。
只是自己太匆忙,原主又不招人待见,一时连礼物都不曾备下一份,周围倒都是等着看好戏的宫人。
唯有谢枕溪,虽是两人初见,白眠雪蔫头耷脑,像只吓得炸了毛但还要强装镇定的猫猫,分明有点防备他,但仍是要自己执琴谱,两人合奏一曲,到底算是全了送礼的名声。
谢枕溪的声音突然传来,似远似近,
“本王当日替谁解了围,如今心疼的就是谁。”
白眠雪看不甚清他的表情,“殿下方才以为皮囊不重要,但本王也是如此想。”
他重重地牵着他,刀锋般俊朗的眉眼扫去先前狐貍般的狡黠,唯有多年位高权重沉炼出来的稳重气质,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殿下以为何如?”
白眠雪默默看他,谢枕溪得不多,却让他惊涛骇浪般在心头咀嚼了几遍。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他的原主已经死了,或者是穿到了别的世界,总之,永不可能再见了。而自己还替他承受着其他人的还击与恶意。
除了谢枕溪。
他好像够强大,哪怕原主心思狠毒,曾经费尽心勾结钻营,一开始连太后都能耍得团团转,也没有对谢枕溪造成丝毫伤害。
他从来没有因为原主而对他咬牙切齿,怒目相向。
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他从冷宫搬出来的时候,绮袖高兴的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对他,“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您的好日子要来了。”
好日子要来了。
白眠雪有时候乖巧地躺在床榻上,等着绮袖带人进来吹灯时会反复想,我的好日子在哪里。
宫里有人给他下毒,有贴身伺候的人翻脸背叛他,有名义上的父皇但从来不敢亲近他。
他是皇子。
将来会有一个哥哥来坐皇位,假如看他顺眼,他就成为一个无所事事的王爷,游游荡荡过一生。
假如看他不顺眼,或者哥哥的继承人看他不顺眼,那他就要继续过提心吊胆的日子。
他想不明白的时候就会躺进自己柔软的床榻里睡一觉。
有时绮袖会看着他,苦恼地,殿下昨晚您睡的时候奴婢明明是把鞋朝外放的,怎么这一觉醒来成了朝里放。
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我不如做一只猫猫,漂漂亮亮,可可爱爱,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没有什么烦恼,每天快快乐乐,做一只猫猫。”
殿下不知道他把自己心里想的话也顺嘴了出来,就见面前谢枕溪的面色忽然变了。
他好像有点讶然,但到底还是勾起一点唇角,
“我还以为殿下一直就是一只猫呢。”
他挑起眉,看着眼前只到他胸口的白眠雪,眉眼间的肃杀冷意雪一样消融,反倒显得有些柔和,
“脾气又坏又不乖,想让你呆在膝头偏偏就是不待,偏偏要自己往火坑跳,等跳到一半尾巴被烫了又要喵喵叫。”
“顺了你心还好,不顺心就要挠人,仗着自己漂亮,简直无法无天。”
他眯起眼,半玩笑半认真,“殿下来了,本王府里都不用养猫儿了。”
白眠雪于是突然又想起自己被他哄着在北逸王府里养病那几日。
自己好奇,在屏风后躲着听谢枕溪与下属谈正事,偏偏不心被留意到了他的动静。
他紧张地乖乖不敢动,谁知谢枕溪开口却胡诌,把他成是只猫。
那莽撞汉子也气人,临走还要傻兮兮地摸着头道,“大人您家的猫开春若是下了崽,可要给留一只。”
气得白眠雪在屏风后扔东西,活像被踩到尾巴根的幼猫。
谢枕溪低头看着他,见人表情变化,好像心有所感一般也想到了这里,不由得弯了弯唇,“当日还许下的,只是猫崽还不知在哪里。”
白眠雪瞪他一眼。
指尖马上被人轻轻握了握,谢枕溪擡眼看他,目光如漆黑的万丈深潭,潭心立着的却是他。
“殿下,往后可莫要如此别扭。不然难受的便是你自己。”
谢枕溪摇头,轻叹般笑着罢,又伸去拂他满头满身的雪花。
两人静静立了这片刻,一个容颜单纯漂亮夺人心魄,另一个长身挺立犹如芝兰玉树,往来行人少有不驻足的。
只是有眼色的瞥到那男子腰间的令牌,大吃一惊,连忙便避开走了。那没什么眼色的,也被一旁避开他们远远站着的谢还瑾给劝走了。
谢枕溪发觉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实在太多,哪里拂不完,便收了。
他们两人发丝,领口,衣襟上皆是一片白茫茫飞雪,谢枕溪轻笑一声,示意白眠雪去看。
白眠雪仰着脸看了会儿,忽然笑了笑,“你弯腰。”
谢枕溪挑了挑眉,依言照做。
“全白啦。”白眠雪看着他发顶一片浸了雪的茫茫白意,忙点了点自己头顶,扯着谢枕溪的袖子要他看,“那我呢?”
“你也一样。”谢枕溪淡淡笑道。
“这样啊。”
白眠雪目光灼灼,谢枕溪明白他的意思,终于肯松开他的指尖,垂眸看他,愉悦地弯了弯唇,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低声道,
“也不知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我与殿下,竟能一日修得共白头?”
-
祝凤清挑得这处地方确实是足够偏僻。
白眠雪一边上楼一边想。
其余几人心里估计也是一样的想法。
毕竟谁能猜到,表面上平平无奇的一家酒楼,内里却几乎全是隔间与关。
几乎是每走两步,就可以在朴素无华的墙壁上伸一推,骤然推开一扇门。
而推开的门内部,又有几扇可以分别跳进不同房间的窗户。
“假的。”
又一次摸到假墙壁以后,白眠雪吐了口气,终于忍不住道,“这酒楼的老板为何要做出这么多关,生怕客人记住路嘛?”
“嘿嘿,客人您有所不知,咱们这儿可算是京中最隐蔽的地方,很多客人都喜欢呢。”
带路的二回头笑笑,许是看出身后几人衣着不凡,也不再多话,只推开右边一道墙壁上的朱色暗门,露出背后一间包厢来。
待他们进去,二斟了茶水,从房间另一边退了出去。
“这种酒楼应当是江南安氏夫妇的笔,安氏夫妇因为擅长修建这种酒楼在江南就大名鼎鼎,只是到了京城却很少有人知道。”
“凡是有进来过的,大多都唤这儿做鬼楼。盖因是个避人耳目的好地方。”
祝凤清扫视周围几眼,慢慢道。
“这倒有趣。”
白眠雪眨眨眼儿,低下头瞧了瞧边淡色的茶水,正要拿起来抿一口,却被谢枕溪伸挡在杯口。
“这种地方的东西,要多留心。”
殿下看他一眼,也不像先前一样瞪他嫌他烦,只弯起一点点唇角,扯着他袖子声,“那你怎么办,我有点儿渴啦。”
谢枕溪看他一会儿,轻轻击了击掌。
登时窗外便有响动,似乎是破窗声接连响了三四下,一道黑影才终于从他们这间包厢外滚落进来。
还不等众人看清他身,黑影连忙翻身起来,朝着谢枕溪请罪,“王爷,属下来迟了,这酒楼颇有点古怪。”
“嗯,无妨。”谢枕溪漫不经心地颔首,“水。”
见暗卫迟疑了一瞬,才又重复了一遍,“去找点干净的水。”
暗卫顿了一瞬,领命而去。
谢还瑾和祝凤清眼观鼻鼻观心,只做看不见。
尤其是谢还瑾,他平日里虽爱开玩笑爱打趣,这会儿也只是斜靠在一旁,安安静静不敢作妖。
他直到方才亲眼目睹,才总算摸清了这二人的关系,心下早就惊得翻起几重浪,表面还要强装镇定。
要知道谢枕溪的婚事在谢氏一族早就无一人敢提,京中不知多少贵女遣过媒人,谁知自己这兄长倒是有本事,自己挑中了当朝皇帝的儿子。
谢还瑾一边悄悄给自己兄长比个大拇指,一边转过脸去假装看不见他们二人。
只是这会儿白眠雪却注意不到他,殿下看着谢枕溪,惊疑道,“你的暗卫,难道不是保护你的,你就这么乱用?”
“嗯?殿下既知道,那就少撒娇。”谢枕溪摸摸他的脑袋,含笑调侃他。
一时暗卫用王府中惯用的水囊恭恭敬敬捧了清水来,谢枕溪接过来,白眠雪就着他的抿了一口,摇摇头示意不喝了。
然后又被人摸了摸脑袋。
谢还瑾瞧着那漂亮的皇子牵着谢枕溪的衣袖,俩人腻腻歪歪,忽然想起自己还毫无着落的婚事,简直忍不住悲从中起。
他端起方才二斟上来的茶一饮而尽,声惆怅道,“没关系的,又毒不死人。”
谢枕溪待周围静了下来,终于慢慢擡眸看向祝凤清,仿佛早已熟络来由一般轻叩桌案,
“听闻祝大人今日有一桩家事要与人商谈,讲罢。”
祝凤清一愣,被谢枕溪的气势压得有点怯意和紧张,话时也有点结结巴巴,
“是,王爷下官,下官父亲姓乔,名谅,江南黎州人,十年前在户部为官”
“当年他的长官,就是如今的许大人,许季庆。江楼那会儿只是个刚刚为官的毛头子,被家中举荐,与我父亲做了同僚。”
“当年青州蝗灾,民不聊生,想来各位应当还未忘记吧?”
白眠雪仔细搜寻了自己的记忆,有点疑惑地摇了摇头,谢还瑾却激动地开口,
“哪能忘呢,我母亲就是青州人。听当年的青州蝗灾,是大衍百年难得一遇的大灾。流离失所的百姓不知其数,青州原本还算富庶,从此也是一蹶不振。”
祝凤清点点头,压低声音,“那年,正是我父亲初入官场不久的时候,看着朝廷御笔亲批的百万两白银,他满心要待施展一番身,好好为民谋利,奈何却遇到江楼,许季庆二人。”
“是他们贪了赈灾银子吗?”白眠雪想起江楼油滑的脸,忍不住厌恶皱眉。
祝凤清无声地点点头。
“如今世风日下,这些朝廷蛀虫贪墨赈灾银的事情,实在是见得太多了。”谢还瑾感慨一声。
祝凤清神色黯淡,“但我父亲当年并不知晓这其中许多龌龊。他素日只当这两人都是好人,日日秉公办事,替百姓着想。”
“谁知江楼心思活泛,善于钻营,早就对了许季庆的胃口,直到我父亲有一日不心撞见江楼与许季庆做假的清册,方才知晓这二人勾结一处,蛀虫般足足贪墨了几十万两银子。”
“几十万两银子,倘若能镇真的发到青州那些受灾的百姓里,不知能活下来多少人。”
“许季庆?”谢枕溪忽然淡淡道了一声,神色若有所思。
“我父亲知晓此事后,本欲整理证据做足准备告发,谁知却被他们二人察觉,连夜派人将我父亲暗害,只做成惊马摔坠而亡,命家中仆人前去收尸。”
祝凤清声音低哑,“这些都是当年在老宅子里伺候父亲的老管家亲口所,下官也曾找寻当年的下人求证过,辞均别无二致。”
“奈何下官势单力薄,直到去年方才弄清此事,才与舅舅,舅母凑了银两把父亲的衣冠冢迁回黎州。”
他将来龙去脉清,眼中又怒意炽盛,“如今黎州大灾,眼下他们却迟迟拖着不肯发下赈灾银两,分明就是想将当年之事故技重施!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祝大人将如此家仇和盘托出,是想要我们做什么呢?”
谢枕溪待他完,情绪平复下去,方才好整以暇地换了个坐姿,语气不疾不速,看着他淡淡道。
“下官下官知道自己一人力量微薄,恰巧听五殿下前来辅政”祝凤清被他看着,话也有点结结巴巴,
“因此想求殿下相助,下官若能报仇,必定为殿下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他到底是个书生,长到如今二十岁惯来没有求过人,因此眼下起这话来还有几分羞怯。
谢枕溪看他半日,突然饶有兴味地道,“本王倒有句话要与祝大人听。”
祝凤清擡头看他。
“只是这话不太适合给殿下听。”他缓缓转着那枚玉扳指,目光看向白眠雪,眼神温柔了一点,“来,我替你捂住耳朵。”
白眠雪躲了躲,见对面谢还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瞬间红了脸,“不要。”
“那就也在这里一起听好了。”谢枕溪颔首,面色不变。
谁知祝凤清反倒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他看向白眠雪,带点央求的神色道,“求殿下暂避。”
白眠雪被他的眼神看的不自在,到底是点了点头,欲言又止出了门。
谢还瑾还想接着逗逗脸红的殿下,下一刻就被谢枕溪给无情地下了逐客令,
“你也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