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一百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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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章一百零四



    三更鼓罢,原本休息着的将士们全都握兵器缓缓站起身,恰逢城郊尘沙漫卷,蔽日遮天。



    凄风淅沥飞严霜,霹雳掣电捎平冈。



    整座木刺朵城里,气氛却与之不同,白日里一脸警惕,鹰视狼顾的军士们缓缓退到暗处。



    城中原本藏匿起来的百姓换上传统衣饰,年轻的男男女女领着头,试探着走出屋门,走上城中长街。



    熊熊篝火在街心燃起,在这塞北重城夜晚黯淡的尘沙里映出一片明亮妖异的火光。



    “将军,弟兄们已经准备好了。”



    白起州负出营,副将冲他一抱拳,身后一排排士兵身上的铁甲射出星星点点的寒芒。



    “知道了,那便随我出发。”



    白起州抿着薄唇神色淡然。



    唯独一身特意换上的赤红色盔甲格外夺人心神,立在凛冽狂风里,令人想起大衍出兵时猎猎作响的战旗。



    与平日迎敌攻城时不同,此刻一众士兵们身旁立着十数匹毛色鲜亮的马儿,并十辆盖着毡帘的桐木大车。



    狂风掀起一点毡帘,隐约能窥见马背上驮着满满的丝绸皮革,车里装填着琳琅满目的珠宝金玉。



    皆是大衍奇珍。



    还有几辆一模一样的黑漆漆大车静静立着,教人瞧不出其中端倪。



    车马旁立着一黑一白,一胖一瘦二人。



    正是当日与白起州同在营帐里商议对策的两位副将。



    “将军,不知此计”



    那瘦些的刚要迟疑着开口,一语未完,身边的胖子已伸不耐烦地捅了他一下,一双豹眼愈发瞪大了些,



    “这都提着头要上了,你这还有什么好磨叽的?”



    那人皱眉,“伍将军你”



    “啧,姓金的,你莫不是先前在京中娶了妻,贪那女子温柔好性,连一身血性都磨光了?几时竟学得这么不痛快的脾性!”



    那瘦些的金姓副将被他一激,气怒交加,脸色愈白,奈何没有伶俐口齿,只胸口起伏不定,看一眼伍将军,又看一眼白起州。



    “二位将军莫要相争。你们是我挑中的人,必不会有差池。”



    白起州摆弄着臂上轻巧缠绕着的一柄长鞭,少年神色看不清,但语气渐渐严肃起来,



    “城中敌人与我们斡旋多日,皆据守木刺朵城,静而不发,可见其性情狡猾多疑,我们既是行诈降之计二位将军,千万心。”



    二人终于停下争执,齐声应是。



    忽而有寒鸦惊掠,白起州一擡,两旁的士兵已分开一条道。



    那两位副将一拱,翻身上马,率着拉满金银宝贝的车马朝木刺朵城先行进发。



    身后暗色里其余士兵已披上甲胄,握紧中武器。



    白起州眯眼看了一会儿,中长鞭原本蓄势待发,不知他想起来什么,突然折身回营。



    有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将领跟了上来,还在愤愤不平,



    “将军,伍副将脾气太急太躁,金副将又过于胆谨慎,派此二人前去诈降,恐怕”



    白起州一边朝着营帐疾步而去,一边厉声道,



    “急躁之人难得重用,胆之人难以立足,正要如此,他们在此处受了排挤,才更使敌军信服。更何况,他们二人脾性不同,反倒相互牵制,于此计更宜。”



    那副将心下折服,不敢多言,连忙诺诺连声退了下去。



    白起州戴着银制发冠,双肩刻着金属流云纹饰,愈发显得英姿飒爽,他一脚踏进帐里,只见营帐里灯烛萧疏昏黄,桌案上也只余下一份早已烂熟于心的地图。



    白起州心下一沉,忽然心念一动,擡从一旁的暗格里抽出了一只匣子。



    帐外,几个亲信副将正在点兵,大衍精兵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脚步微顿,利落地将匣子打开。



    里面层层叠叠,墨染白纸,是他在军务空暇里伏案一字一句写的信。



    只是写给父皇的却少之又少,几乎每一封,都是绞尽脑汁,搜罗趣事奇事,写给京中那个懵懵懂懂的东西。



    奈何因他军务繁忙,一直没有得空叫人送出。



    因着诈降偷袭木刺朵城是今日飞速议定的,拔营时几乎所有东西他都来不及带走,只是这满满一匣信他却无论如何都舍不得。



    向来杀伐果断,一不二的少年将军难得迟疑了一次。



    两位副将带着金银珠宝等等前去诈降,为他们争夺出来的,也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白起州想了想,将信笺取出,薄薄的一沓,压进胸口。



    擡时他猛然想起,曾有副将酒醉后磕磕绊绊问他,



    “这西北苦寒,滴水成冰,远不如大衍京城繁华富贵。将军难道不想早日攻下木刺朵城,早日回京么?”



    他当然想。



    却不是为了这寒凉天气,萧索荒漠。



    而是为了那个软哒哒的殿下。



    白起州是泼天富贵里长出来的大衍皇子,见惯了奇珍异宝,见惯了美人歌舞,西北繁华与否他并不在意。



    但这里没有那个被他摸一下脑袋,轻轻欺负一下就委屈巴巴,要哭了似的软软瞪着他的东西。



    每每想起他病恹恹的脸,竟都令他心头一跳,胸腔发热。



    白起州抚着臂上的铁鞭,暗暗地唾弃了自己一把。



    



    不过几息。



    白起州已妥帖地收好信笺,披甲出营,面色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帐外飞沙如雪,少年立定,猛擡头,但见碧落月色清明。



    满营精兵正无声地望他。



    有副将捧来一壶酒。



    他冷眼注视着远处的木刺朵城,擡将酒倾洒而出,少年眉目如霜,



    “我今洒酒酬月,祭告天地——”



    “望我大衍三军必得胜而还。”



    恰在此时,远处木刺朵城城门轰然大开。



    明亮诡谲的篝火里,木柴烧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一个个席地而坐的青年男女缓缓站起身,深邃漆黑的眼珠盯紧来人。



    “大家不要怕。”



    一旁忽然有木刺朵城的守军低呼,



    “大衍的官兵得知我们城中降下祥瑞天象,上上下下皆惶恐万分。今有二名大衍将领,带着无数金银珠宝,弃暗投明,投降我军。”



    -



    大衍宫中,明月如昼。



    青石砖上薄薄一层雪未扫净,在月夜里瞧起来更是一片白茫茫景色。



    一阵阵寒风拂过,吹得道旁树上无数干枯枝桠乱摆,令人心神不宁。



    白眠雪用力裹紧了自己外袍的领口。



    奈何他里头只穿了件单薄寝衣,无论怎么裹紧,凉风依旧如水般浸满他全身。



    “阿嚏”



    美人突然打了个喷嚏,原本就病恹恹的脸愈发白了起来,脚步也愈发跌跌撞撞,看起来像一只被人撵着逃跑的幼猫。



    “是谁?”



    另一边,一个值夜的侍卫似乎有所察觉,警惕的目光已朝着他这个方向望了过来。



    白眠雪心里连连叫苦。



    今夜白景云似有要事,去不了他那里,他是被白池雾偷偷放出来的。



    此刻若是被宫里的守卫发现,闹得白景云知道了,必定又要被太子哥哥抓回去锁起来。



    因此白眠雪四下里望了望,连忙躲进了一旁用来给人观赏的低矮的灌木里。



    殿下用叶子遮住自己,委委屈屈地蹲着身子,猫猫似的耷拉着脑袋,在心里暗骂四哥白池雾不做人。



    明明都放开锁着自己的锁链了,却不肯帮人帮到底。



    只知道任由着他恶劣的性子欺负自己,自己不愿意,便冷了眉眼。



    他闭上眼,还能想起来白池雾方才恶劣的表情。



    他拎着银链,沉思状盯着蜷在床榻上,任他为所欲为的猫猫,饶有兴味道,



    “你乖些,亲我一下,我就亲自送你出宫。保证不会让白景云再捉到你,如何?”



    白眠雪抖了抖,纤长眼睫控制不住地眨了眨。



    “怎么样,话啊?”



    白眠雪几乎被他震碎心神,快要被欺负得哭出来,“你我”



    让他亲一只冷冰冰的鬼怪!



    



    美人低垂下了脑袋,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声道,“我不要。”



    白池雾的脸色就冷了下来,比平日里更难看几分,也愈发口无遮拦,“怎么,难道你肯亲白景云?换成我就不可以了?”



    胡。



    我哪有亲过别人



    被逼到墙角的羞窘猫猫又气又委屈地挠了冷冰冰的鬼怪一爪子。



    然后就被欺负了。



    白池雾面无表情地拎起殿下的脚踝,无视他不痛不痒的挣扎,注视着上面被银链磨出来的红痕,沉吟半晌,



    “这个委实太难看,不如四哥给你换做金的怎么样。”



    他神色看起来又疯又冷静,长指轻点,床榻上果然现出一条纯金镣铐。



    白眠雪瞪圆了眼睛,哪里能料想到自己刚出虎口,又入狼窝,当下害怕得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给蜷进温软的被褥里。



    “怎么,怕我伤你?”



    白眠雪蹙着眉头去望他,直觉自己点头也不对,摇头也不对。



    窗外偶尔有鸟雀惊飞,愈发显得寂然一片。唯独屋内一点烛光轻轻摇曳,却照不出白池雾的影子。



    他像一张白纸裁剪出来的纸样子,模样儿好极,却是单薄无比。



    白眠雪被他冰冷的眼神逼视着,脚腕也被人朝上拎着,他甚至无形中感觉自己连最隐秘的腿心都落在了那人里、眼里、心里,却怎么也挣扎不开。



    殿下又羞又气,愣了片刻,终于哭了。



    越哭越委屈,甚至还呛住了。



    他咳得惊天动地,只是外头也不知怎么了,平日里他稍有动静就来看视的值夜太监好似也不在,安静得仿佛世间只剩他一个人。



    白池雾不愧已经做了阿飘,眼神冷得像是冰,直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有了温度,伸出来替他拍背。



    “怎么就这么娇?”他皱眉,沉吟着看着里的纯金脚镣,颇有些无奈,“我又没做什么,哪里值当哭成这样”



    罢还要替人擦眼泪,奈何他指太冷,白眠雪哭得抽噎还记着躲他。



    白池雾瞬间又来了气,只是他垂下眼帘,便能望见这东西苍白的脸颊,思来想去,到底是怜他被白景云给锁起来整整一日,颇有些无奈地忍下了。



    只是自己胸口被这东西气得突突得疼,到底是鬼怪恶劣爱捉弄人的天性占了上风,白池雾轻轻摸了摸殿下的脸颊,在他耳侧磨着牙咬牙切齿嘟囔了一句,“娇气鬼。”



    下一瞬,便如轻烟般骤然消失了。



    白眠雪只觉身边的压迫感忽然一轻,再擡眼时人已经不见了。



    外头仍是安安静静,连白景云特意派来的四个侍卫也是声息全无,约摸是白池雾来时就已经做了什么脚。



    只是还不等白眠雪高高兴兴喘口气,他眨眨眼睛,望着榻上的银链,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他该怎么逃出宫去呢?



    白景云既然都铁了心要关着他了,依照往日那样正大光明的出宫显然是不行了。



    只是若待到天亮,依着白景云的性子,肯定会来瞧瞧自己。



    如果被他发现自己摆脱了锁链,只怕跑不成不,还要招来许多惩罚。



    美人心头一紧,连忙急急地爬起来,软着脚随便拎出一件外袍直接穿上。



    只是他才下了床榻,一件物什忽然“当啷”一声坠到了地上。



    白眠雪连忙低下头去看,只见一块四四方方的东西静静躺在地上。



    出宫的腰牌。



    殿下眨眨眼睛,看来四哥还没有很坏很坏。



    -



    白眠雪蹲在灌木丛下,好不容易等那狐疑的侍卫走远了,连忙爬了出来。



    他乖巧地猫着腰,正欲瞅准时偷偷溜掉,突然听得身后突然有一道气声低低地唤他——



    “殿下”



    白眠雪心头登时一紧,漂亮的眉眼瞬间垂了下来。



    这一瞬间他连被白景云抓到以后该什么都想好了,只是那道声音却断断续续地还在唤他,隐约还带些沙哑,听起来并不像是正常人的声音。



    白眠雪慢慢转过身,果然瞧见一道瘦得几乎脱相的人影。



    白眠雪眨眨眼睫,几乎要疑心自己看错了。



    “殿下殿下,没想到居然还能再见殿下一面”



    冬竹头发散乱,穿着件单薄如纸的棉衣,借着月光去瞧,又黑又瘦,嘴唇一大片干燥爆起的死皮,瞧着就是满面病容。



    只是如此狼狈之时,他竟轻轻笑了,仍用沙哑的气声道,



    “殿下,奴才先前曾托人给殿下带话,只是久不见殿下的面。”



    “奴才就想恐怕是殿下心中早已厌恶了奴才,因此自己就绝了这心思。没想到今日竟还能再见殿下一面。”



    白眠雪瞧着他勉强地苦笑,心头莫名一动。



    冬竹被赶走的那天,绮袖就挑了个空,一五一十禀明了他。



    就连他口口声声道“有话要跟五殿下讲”也原封不动转述给了他。



    白眠雪垂着眼帘,原本觉得绮袖操之过急,只是他到底对曾背叛过自己的人生不出太多好感。



    就像他虽然有心去瞧瞧冬竹,奈何连日的事情搅乱了他的思绪,一时间竟顾不得他这边。



    只是眼下却分明不是个好话的时。



    因此白眠雪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我都知道的。只是太忙,不能得空去瞧你。”



    罢他抿了抿唇,“你怎么这幅样子在这里。”



    冬竹神色却比他更紧张,“殿下怎么也在这里?身边还没有人跟着,莫不是有人要对殿下不利?”



    殿下只是淡淡地望他一眼。



    冬竹觉得自己失言,也低下脑袋,“奴才不是有意要打探什么我是才从那里逃出来的那儿什么给下人治病,只是个活地狱罢了。”



    “奴才虽蠢,但到底不想死在那里,便琢磨了好几日,今日终于瞅个空子便跑了。”



    白眠雪看他一眼,点点头,神色轻松了一点,压低声音道,



    “那你我确实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他淡淡翻过掌心,将腰牌露出,“因为我也是要偷偷溜走的。”



    “我要出宫。”



    冬竹神色一震,下一瞬立马反应过来,



    “殿下朝南走。”



    “宫中南门阴冷偏僻,几乎没人愿意在南门当值。把守的人不算多。”



    白眠雪擡眼瞧了瞧他。



    冬竹并没有逾矩问他为何半夜偷偷出宫,只是朝他笑笑,



    “殿下忘了?先前殿下常打发奴才偷偷出宫给殿下弄些话本儿之类的东西,偷偷带进宫来呢。”



    “奴才们对这些可都是门儿清。”



    他头发凌乱地披散着,神色却认真的不似作假。



    白眠雪点点头,擡脚便朝南门走去。



    “殿下不可。”



    冬竹又在身后轻声道,“走这条路,晚上值夜的侍卫太多,容易被人发现。”



    “奴才给殿下带路罢。”



    白眠雪跟在冬竹身后,这才恍惚发觉他衣裳不仅单薄,而且破破烂烂。



    他忍不住拧眉,



    “怎么回事,他们都不给你们穿件暖和衣裳的么?”



    “殿下轻声。”冬竹虽然病着,但这会儿却灵活得像猴子一样,专往路上钻,



    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



    “殿下以为那是什么地方?每日被逼着做事干活,嬷嬷们还巴不得我们去死。”



    



    话音落下不久,他便轻声道,“到了。”



    南门果然如冬竹所,把守的侍卫比别处少一大半。



    这会儿正值两班侍卫交接换班的空档,留着值守的几个黑衣的侍卫困得东倒西歪,睡眼惺忪。



    眼见前面不远处,一个太监捧着个腰牌,匆匆忙忙地顺利出去了,冬竹回过头来,



    “殿下换上我的衣裳吧。”



    冬竹笑了笑,“这里的这些侍卫等级低,按是没有见过殿下的脸的。但凡事都有万一,不如殿下换上奴才这衣裳,只怕没人会留意。”



    白眠雪望他一眼,到底是把自己的外袍解下来,从冬竹里接过了方才那件被自己留意到的破烂衣裳换上。



    他将腰牌握在掌心,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道,“你若是找不到地方可去,便仍回去五皇子殿吧。”



    殿下随摘下腰间一个香囊,顿了顿,擡扔给他,



    “你把这个给绮袖看,她们自然知道是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