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一百一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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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章一百一十八
白起州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屋内烛火明灭。
那件衣裳被人随扔在那里,白眠雪好似也没有注意到,只是点了点头。
想来这次出征西北的战事真真是超出他想象的残酷。
他也不多话,只是看着白起州,轻声道,
“所以二哥你不愿去庆功宴。”
“再者,我此次出征,想必已是戳了朝中有些人的痛脚。不定此时弹劾我的折子已经堆到父皇案头了。”
白起州微皱眉头,随即舒展,漫不经心地嗤笑一声,
“这样的时候,我倒宁愿避避风头。”
这么多年来,他内心虽丝毫未曾属意过皇位,但奈何英帝却一直极看重他。
不仅在朝堂上早早允他和太子一样辅政,更重要的是,并不阻拦甚至鼓励他屡建军功。
因而到如今,在外人眼中,即使英帝当年果断立了白景云为太子,但朝堂内外一直隐隐流传着陛下更喜欢二皇子,欲改立太子的风言风语。
就连他的母妃尹贵妃,这些年也像是被蛊惑了一般,私下与不少大臣秘密往来。
任他如何劝诫也不听,劝多了反要和他翻脸。
只是这些话白起州时候听见也曾茫然欣喜激动无措,但如今几年少年心性愈发清明聪颖,再听见只是置之一笑。
父皇若是当真喜欢他,怎么会舍得自己卷进这旷日持久,无休无止的皇储争斗之中,令他不想争也身不由己。
今日被一派人乱泼脏水,明日又被另一帮人舍命举荐。
英帝所为,不过是身为君主,制衡几个皇子的帝王心术罢了。
否则太子势力一家独大,岂有他如今的逍遥自在。
天家从来无情,白起州玩味地嗤笑一声,他早就知道的。
只是他慢慢想罢,目光一转,就瞥到了身边的白眠雪。
大概是见他自己正拧眉出神,殿下也乖乖地没有打扰他。
只是单撑着下颌,把桌上乱七八糟堆得到处都是的药瓶一个个仔细捡起来扶正摆好。
他摆得很认真,垂着眼,纤长的眼睫轻轻眨动,几缕长发没有束好,从耳侧漏了下来,显得并没有那么规矩,反而灵动起来。
许是白起州的视线太认真,白眠雪忽然擡起头,蓦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冲他一笑。
天真又得意,
“你看,等会儿二哥你要找什么药就很清楚啦。”
白起州一时失语。
只是心头微动。
傻子。
他看着白眠雪,忽然想起,这些年英帝疏远他,冷落他,倒是阴差阳错地早早把人推出淤泥中心。
白眠雪懒洋洋地摆完了药,看了看周围,忽然伸出要去拽那件乱扔着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衣裳。
白起州本是靠在引枕上,见状顿时瞳孔一缩,连忙咳了一声。
“怎么?”白眠雪好奇又茫然地擡过头来。
许是离得太近,白起州几乎一眼就能瞥见,那深褐色的信封就搁在衣襟的边缘。
此刻欲掉不掉,直刺激得他心头一震。
只是信封背对着白眠雪,殿下看不到而已。
他又轻咳了几声,两眼紧紧盯着那个信封,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足无措地慌乱,“咳,嗯”
他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转过脸道,
“我,我有些冷了你把边那件衣裳给我,就回去吧。”
白眠雪愣了一瞬,许是觉得他这样子有些奇怪,不由得“咦”了一声,里的衣裳也下意识地拎着,没有扔下。
白起州此时心跳得飞快,这封信是他生死悬于茫茫一线之间写的,只知提起笔凭着心里那一口气匆忙落笔,具体写了什么自己都有意不去回想。
若是被这东西看到了,不定还要怎么嘲笑他。
“乖,把衣裳给我,你先回去,有话明日再。”
“明天我还要出宫监工去呢。我现在可以在外面自己建府了,我得亲自去瞧瞧。”
白眠雪迟疑着罢,见白起州执意如此,有点茫然,想了片刻,觉得自己这好面子的二哥很可能是身体不适又不想被自己看着。
只得叹一口气,乖巧道,
“那我先回去了。”
他罢,白起州刚要松一口气,谁知白眠雪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直接把衣服给他。
这娇贵的东西难得有一次体贴人,知道照顾照顾病人,
“你不方便,我帮你披上好啦。”
白起州拒绝的话还没出口,那件衣裳就已经被白眠雪亲披在了他肩头。
殿下歪着头盯着他,漂亮的眼睛在烛火下格外乌黑发亮,摄入心魄,让人格外心痒,他轻声道,
“我回去啦?”
“嗯。”
白起州今晚难得的心神不宁,呼吸顿了顿,几乎想立刻开口把这个东西唤住,只是到底理智占了上风。
只是白眠雪才要转身,忽然“啪嗒”一声,似是老天故意捉弄人,一个东西掉到了地上。
“这是什么?”
“你别动!”
白起州脸色顿时变了,嘴角一抽,谁知那信封这么巧,将将在人要走时掉出来。
“信封?哦,是不是军中的密信,那我不看啦。”
白眠雪见他反应颇为古怪,念他是个病人,有点摸不着头脑地替他捡起来。
只是殿下的动作突然一滞。
他拿着信封看过来,漂亮的神色格外茫然无辜,
“不对啊二哥,这里写着‘眠雪亲启’我为什么不能看?”
白起州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生性洒脱豪爽,鲜少有被人问得不出话的时候。
“”
“想看就看吧。”对上白眠雪的眼睛,他终于妥协了,认命般闭了闭眼,又板着脸恐吓道,
“只是这是我在沙漠里迷路后匆忙写的,若有哪里不通,你,你不许笑。”
白眠雪终于听出来这封信的不寻常。
迷路匆忙写就?
哪里是信,分明就是遗书。
他拆开来,
“眠雪吾弟”
“不准读出来!”白起州脸色有点羞愤,眉头拧得像麻花。
“哦。可我习惯出声。”
白眠雪又看了看自家二哥脸上罕见可疑的红色,还是乖乖选择了默读。
“于今迷途至此,断水已五日有余,恐再无生理。”
满纸黄沙,足见当时他们的处境与绝望。
“只是眼前不见尘沙莽莽,唯独闭眼,犹如汝在身边犹记旧年冬日,天成殿旁,空旷广袤,唯吾与汝,并肩同看火树银花,美不胜收。汝记否?”
“又忆当时画舫,满京城寻你不见,终于在船上画舫寻到,最后却一同跌落河中,汝记否?”
“再忆出征当日,阴云满布,宫墙深冷,唯汝步步紧跟相送,直至大军拔营启程汝记否?”
白眠雪抖着看,笔迹凌乱毫无章法,只是白起州却并不像他外表那样率性。
许多连他都想不起来都细节,他竟全然记在心里。
“往事桩桩件件,皆吾与汝。临死思之,竟历历在目。”
“只今日吾葬西北,汝生京城,千里河山,万里迢迢,连汝哭声都不闻。吾平生不信有鬼,今日始盼其有”
白起州想起那日。
其实撑着他一口气,最终被前来搜寻的援军救了的,恰是这封信。
这封信太哀太痛,哪怕是拼死写成,他也不太愿意让那个傻子看到。
那还是强撑着多活一会儿好了。
还有被他死死捏在掌心的地图。
地图背面白眠雪的名字被他牢牢握住。
“二皇兄。”
白眠雪把信放下,殿下好像要哭,但是忍住了,“你看,你平安回来了。”
“是,我平安回来了。”
白起州立在他身边,闻言也弯了弯唇,掐他脸颊。
白眠雪顿了顿,伸去够桌边的烛火。
烛光的影子落在窗棂上,愈发照出外面黑沉沉的夜幕。
白起州只一眼就看出白眠雪在想什么,帮他把烛台端了过来。
“所以,有些不吉利的东西何必久留。”白眠雪把信纸伸进烛火里,瞬间点着,一点点火苗舔舐而上。
“你的那些,我都记得的。”
“所以,来和我一些我没听过的吧,二皇兄。”
白眠雪拉白起州坐在自己身边,歪着头,一双漂亮的鹿眼发亮,就这样乖巧地盯着他,
“讲一讲你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的故事好不好,或者讲讲木刺朵城的风土人情。对了,那个把头巾盖在脸上摔了一跤的孩怎么样了?”
白眠雪撑着下颌,笑着看他。
仿佛知道如何破解他的心结。
白起州自己少年得志,哪怕杀尽西北十万作乱的异族,平生亦不信因果轮回。
只是当真到了性命攸关的生死关头,他体力不支昏昏沉沉痛苦至极,竟还是忍不住在内心祈求上天。
如今上天也真的应了他的请求。
他没有埋骨黄沙,他仍旧能与白眠雪同坐在一扇窗前,点着同一盏灯烛,在昏黄的暖色里,任凭窗外黑沉沉的夜幕里大雪纷飞,两个人仍能挤在一起,共话他在西北边塞的许多见闻。
上天何其善待他。
上天何其善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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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闲话,第二日白眠雪自然是起不来。
白起州倒是坦荡荡,打发了欲过来伺候的宫女,亲自把睡着的殿下抱着挪到床榻上,好叫他继续睡得舒服点。
等白眠雪养好精神,顾得上跑去他新近选了址立府的地方瞧看,已是又过去了三日。
所幸,工匠们也知是皇子立府,动工倒是很快,没有一丝耽搁。
“殿下,您瞧着如何?”
被派来的主事姓何,笑眯眯地捏着图纸,问白眠雪的意见。
“很好。”
殿下对着光秃秃的地基什么都夸不出来,只得点点头。
“那就好,殿下您不在的这几日,北逸王爷可上心了,倒是天天过来监工,咱们都不敢怠慢的。”
姓何的忙笑着道。
白眠雪正要开口,果然瞧见谢枕溪已是一身锦衣轻裘,远远地翩然举步来了。
“咳,虽我们两家是邻居”殿下无奈地蹙眉,看了看自家和旁边的谢府,
“王爷您也不用日日过来监工吧?”
也怪他当日傻兮兮地被谢枕溪忽悠,“现今就有一处难得的绝佳的风水宝地,道路方便,街市繁华,一顶一的好住处!”
谁知等他点头允了,才后知后觉是和谢枕溪做邻居!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段教旁边的世族搬走的。
只是待殿下罢,谢枕溪反倒露出一副无辜的模样,理了理衣襟,锋利眉眼微微含笑,
“啧,殿下此言差矣。什么监工不监工的,本王可不知。本王今日来可是有要事在身——殿下,那贪墨银子的江楼,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