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一百一十七

A+A-

    第章一百一十七



    二皇兄出征那天,天气其实着实算不上好。



    白眠雪掐住指,他总能在万千大军整装出征,情势千钧一发的大场面里,想起一些细的事来。



    比如那日整个下午都是阴风阵阵,颇有黑云压城之感。



    而且又冷。



    吹得人站不住脚,吹得人心惶惶。



    比如漫天暮色萧肃凄冷气象里,只有一个披着银甲的俊美少年郎,仿佛万人之中的点睛一笔。



    他并不畏冷,面色也很冷淡平静,唯有拨转马头出发时,才回过头对着他微微一笑,



    “想看打树花,就等明儿我回来了,再亲自打给你看吧。”



    殿下想接话,但呆呆的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他的二皇兄便已经走了。



    所以后来白眠雪很多次做梦,都梦见自己和哥哥对面无言的那个场景。



    -



    所幸如今他带兵大破敌军而还,自己终于不用做那个梦了。



    -



    白起州的军队回来的很快。



    从白眠雪接到消息起不过五日,便听了大军进京的消息。



    殿下今儿一天依旧是养病,吃药,喂鸟,练字。



    只是任谁上来伺候,都能察觉到自家殿下今日心情不错。



    不仅一改先前懒洋洋的模样儿,仿佛眼角眉梢都带着藏不住的喜悦,而且连话都比先前密了起来。



    约摸是天公也愿作美,今天一整日都是丽日朗照,晴空万里,再无一丝阴霾。



    “听二殿下此去确实战功赫赫,整个西北边境都着实太平了。今早进城时,连京城的百姓都夹道相迎呢。”



    直至夕阳西坠,绮袖一边话,一边替白眠雪找出参加宫宴时要穿的吉服换上。



    许是知道主子今日心情甚好,便笑吟吟道,



    “今晚陛下在宫里设宴款待众位将军,肯定是要论功行赏,殿下等会儿见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宝贝,回来也求您跟我们讲讲,让奴婢们也跟着见见世面!”



    白眠雪含笑点点头,又看了眼自己的衣裳。



    这还是旧年白起州在时,他们几位皇子一道做的衣裳。



    如今他已长高了些许,留心看时便隐约发觉衣裳有些短了。



    “有点短。二哥见了不定又嘲笑我。”



    “应当确实是您长高了点不过二殿下哪能看得出来。”



    绮袖很谨慎地拎着白眠雪的袖子瞧了瞧,断言道,“除非是奴婢们上来服侍,盯着细瞧才能看得出来旁人定瞧不出的。”



    殿下被她得信了,只好点点头。



    -



    今晚设宴在天成殿。



    白眠雪乖乖地按时到了。



    只是临进门时,忽然听前面两位大臣悄悄低声议论道,



    “唉今晚可惜了。二殿下那样年轻,立了那样战功,却不能亲身过来受赏,着实可惜。”



    白眠雪的动作忽然凝滞了一瞬。



    他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已经一把拽住了前面那人的袖子。



    那大臣惊了一跳,正欲发作,回过头却见是五殿下,连忙换了副表情,正要行礼,却被拦下,



    “你刚才什么,二皇兄今晚不来?”



    那人反应不及,被白眠雪的表情吓了一跳,连忙点头,



    “下官也是方才在路上才听见的消息是二殿下突然旧伤复发,只好请了太医过去。遗憾这今晚的庆功宴来不成了。”



    白眠雪怔怔松了。



    那大臣连忙溜了。



    殿下如雕像般立在天成殿门口半晌,忽然被一把折扇“啪”得一声敲在头上。



    回头就见白宴归捏着把绘了蔷薇枝子的折扇,狭长的眼尾慵懒垂着,见了他玩味一笑。



    原本阴郁靡艳的眉眼愈发显得有些捉摸不定,



    “嗯见了你三皇兄都不知道行礼,只顾站在这挡路?这规矩不错。”



    人来人往的天成殿,他像是开玩笑,用一把折扇抵住殿下额间,不许人低头,



    “想什么呢?”



    一缕极特殊的香气从扇柄而来,好像正在侵占他整个人。



    白眠雪自打第一次见面,就一直有些怕他这个三皇兄。



    尤其怕他当着众人,似是戏谑似是正经的逗弄。



    只得慌里慌张地匆忙退了一步。



    险些踩中身后一个低头赶过去的文官。



    白宴归见状也不发作,只是看够了,才收了扇子,有点愉悦地吩咐他,“待会儿乖乖坐我旁边。”



    便转身进去了。



    只留下白眠雪呆呆地不敢乱动。



    -



    酒过三巡。



    英帝忽然偏头,“老三,今晚不高兴么?庆功宴怎么一直皱着眉。”



    白宴归扫了眼身侧坐着的一个五大三粗的武将,勉强弯起唇角,一饮而尽杯中酒,咬牙道,



    “儿臣无事。只是今夜头疾发作有些厉害,身子不适罢了。”



    “还请诸位尽兴。”



    英帝今晚酒饮得不少,此刻也没有过分苛责,只是点点头,略有些疑惑,



    “你们今儿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身子不舒服?方才还没开宴,老五就巴巴地打发了人来,病了,来不了了。”



    -



    二皇子殿。



    偌大的宫殿出人意料地几乎没有一盏灯。



    白眠雪第一次来,不由得好奇地打量了周围几眼,



    直到引路的宫女悄然退下,他才定了定神。



    直到那宫女走远了,白眠雪身边跟着的扫墨方才敢出声抱怨,



    “主子,我的好主子!您什么时候来看二殿下不成,非得今晚?竟然骗陛下”



    



    他一句话没完,眼前的门忽然轻响一声。



    他立时噤了声,白眠雪连忙轻声道,“在这里等着。”



    罢轻轻推了门进去。



    屋子里头的陈设出人意料地并不十分奢华,更多的只是半旧用具。



    只是很多东西都有新近洗过的痕迹。



    显然是宫女们知道主子要回来,赶着洗洗晾晾。



    屋中央立着架屏风,刚好遮去一半门口,掩住白眠雪的身子。



    “谁?”



    那道声音响起时,白眠雪忽然愣了一下。



    许久未见,连声音一时都陌生了。



    好像经过塞北尘沙磨炼,这把嗓子也会变。



    “谁?”



    许是没有回音,那道声音警惕起来,又问了一遍。



    这次他熟悉的音色终于回来了。



    “二皇兄。”



    白眠雪轻轻唤他一声,绕过那架屏风,一双玉色云头靴踩在地上,几乎没有声响。



    白起州躺在榻上,身边扔着几瓶高高低低的伤药。



    他擡眼见是白眠雪,整个人诧异地一顿,罕有的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白起州忍不住闭了闭眼,又睁开,见自己的五弟还乖乖站在那儿,才惊讶道,“你来了?”



    白眠雪本已经想好,见了人要什么,只是这一幕太熟悉,他脑子里忽然电光石火闪过了什么,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嘴比脑子还快,



    “二哥,你看今天的场景,是不是像太后生辰那天,你第一次来久思殿里看我?”



    那时候白眠雪刚刚穿书,什么都不懂就穿成反派,还是个身子病弱,不招人待见的反派。



    整个人在冷宫昏昏沉沉病着,脑子都要清醒了,实在是很狼狈。



    白起州就是在那天,一身锦衣华服,宝带轻裘,绕过了一架挡路的屏风,鲜亮无比的出现在他的世界里的。



    



    白起州被他得一愣,下一瞬也想起来了。



    少年躺在床上,气势却不少半分,轻笑一声,



    “你那天像足了一只刚挨过打的病猫,在床榻上病恹恹地咳成一团拿我比你?”



    病白眠雪猫恍然点点头,



    “原来我那会儿那么糟糕那我求你,带我去见太后的时候,你为什么答应我啊?”



    白起州:“”



    他忽然侧过头,略焦躁地“啧”了一声,



    “连月不见,你怎么胆子愈发大了?!”



    “你那时候好凶啊,见面动不动就骂我,还欺负我。”



    白眠雪眼睛亮亮的。



    但现在他再凶,自己已经不怕他了。



    反而不顾白起州的话,自己找了个凳子自顾自坐下来,擡头看人的样子很乖,



    “我听你今晚受伤了,连庆功宴都不能参加。”



    “所以在父皇面前撒了谎过来看看你。”



    白起州挑了挑眉。



    这东西,看不出来还有这样难得聪明的时候。



    白眠雪还以为他要骂人,谁知这人只是伸敲了敲他的脑袋,像是在忍笑,“不错,这个谎可以撒。”



    白眠雪见他精神还好,目光不由得落在那些药上面。



    “不用看了,全都用不上。”白起州见人看,便淡淡地道,



    “一点箭伤复发罢了,不碍事。”



    白眠雪还想伸看看他的伤口,被白起州一个眼神制止了,只好乖乖缩回爪子。



    “那你今晚的庆功宴”



    “嗯,是我自己不想去。”



    “为什么?”



    “你呢?”



    白起州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弯唇一笑,“我寄给你许多信,你收到了没有?”



    “收到了,我看了很多遍。”



    白起州的信里什么都写。



    有时也并不避讳战事的残酷。



    两旁烛火轻轻一跳,殿下老老实实应他,神色在灯下看去格外认真。



    “尤其是你写木刺朵城的风土人情,我好喜欢。看了许多遍。”



    白起州闭眼,



    “那你也该知道,每一场战争,不论输赢,我们都死了很多人。”



    “去时我带着所有人好端端去的,回程时却偏偏少了他们。”



    他把边的一个药瓶掷回去,面无表情,



    “他们死的那么轻易,有时只是一支箭,一块石头,一点伤口,就没了。



    “我若是他们的父母妻儿至亲好友,见了别人如期回京,痛痛快快参加庆功宴,我做如何想?他们做何想?”



    白起州的每一个字,都是回想起自己率军在茫茫荒漠里彻底迷途的那五天。



    失去水源,失去干粮。



    副将体力不支时还勉强拿来纸笔,苦笑了一下,对他道,“将军,留个只言片语也好若真有不测,还能给活人留个念想。”



    白起州正是少年意气,哪怕绝境也不肯轻易信命,却见副将已写了起来,



    “你写给谁?”



    “家中妻儿,叫他们莫要伤心,叫我妻寻个好人家嫁了罢。”



    白起州不由得怔怔。



    他那天本一点都不想写的,闻言却失了魂一样提笔。



    想来堂堂三军主帅,当朝二皇子,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本该有千言万语要交待,谁知他握着笔,几乎快要脱水昏迷时,落笔第一句却是“眠雪”二字。



    所幸,他如今平安回来了。



    而那封染了满纸黄沙的信,正装在白眠雪边的那件衣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