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一百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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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一百四十六
枯颜不屑地啐了一口,使劲接下这一鞭,再擡眼去看时,只见远处马蹄话间已疾驰到身边,扬起滚滚尘沙!
待他定睛一瞧,原本欣喜若狂的神情,刹那间勃然变色。
只见来得这一队人马皆是齐整有素,铁甲烈马,竟是云州官兵。
“宗主,麻烦了”只见枯颜身边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上前几步,紧皱眉头,低声道,
“宗主,我们的援军不知为何现在还没到,如今又与官兵撞上,如何是好,不如先撤?”
枯颜扫了一眼被秋雪带着人护卫起来的白眠雪,又看了看提着长鞭的谢枕溪,几乎目眦欲裂,
“妈的,这时候走,岂不是叫老子前功尽弃?我们的援军上哪去了?”
“恐怕他们来不了了。”那为首的官兵忽然正色道,
“方才我等瞧见一队黑衣人,夜间宵禁时分,竟个个持着凶器,问话亦不答,甚至还要偷袭。如此行事古怪凶恶,本官唯恐他们做下伤及百姓之事,已先将他们悉数剿灭了。”
枯颜面色大变,这会儿才瞧见月光下官兵们握的长枪犹在滴血。
“你们,你们”枯颜面色渐渐灰败下来,好像当真认了自己这一场惨败。
忽然,他长笑几声,癫狂一般猛提起枪就朝着自己咽喉要捅进去,
“不好,快按住他!否则死无对证!”
那为首的官军大喝一声,离枯颜最近的两人却面色呆滞,还没有反应过来。
就连枯颜身边那个浑身染血的月宗男子也大吃一惊,腕微擡,似乎要使出月宗法术来挡他自裁。
电光石火的一刻,谢枕溪眉心一蹙,已来不及再等,直接飞身而上,腕间抖出长鞭,缠住他的尖刃,朝自己方向卷了过来。
“哈哈哈哈,王爷果然身不凡!”谁知就在这一刻,原本死人一般的枯颜骤然睁眼,目露凶光,“赌得就是你必定舍身来阻,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着将右长枪顺着谢枕溪的力道送出,左指一动,竟是月宗独门法术。
几乎一瞬间,众人脚下落叶被一道力道卷起,如风刃般穿身而过。
枯颜身边离得最近的那两人几乎一瞬间就悄无声息倒了下去,浑身衣衫破烂,血肉横飞。
他这一招使得是月宗最毒辣的看家本领,一时间无人能反应过来。
就连那个本就浑身是血的男子,也猝不及防被风刃裹挟,闷哼一声摔倒在地。
谢枕溪急急抽身,擡护住脖颈,却也被击中左臂,登时血流如注。
“呵,若是再快一二分,就能令王爷在我中殒命”
他贪婪又遗憾地看了谢枕溪一眼。
方才自己拼着全力使出这一击,就是希望能杀了谢枕溪,谁知只差分毫。
因着谢枕溪一挡,剩下的官军有了喘息之,纷纷举起盾牌抵挡,不多时便待平息下来。
枯颜见势已去,自己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便冷笑一声,扔了中兵器,任凭几人上来将他绑缚,顺势踢了一下脚边那个生死不知的月宗男子,阴恻恻道,
“亏你日日跟着老子,可惜你不懂我,有人护着咱们呢,我又怎么可能急着去送死?蠢货!”
那为首的官军早已翻身下马,匆匆吩咐道,“快带回去,禀过卢大人,再做定夺。”
枯颜和月宗剩下的零零散散几个人悉数被押解而去,军中的大夫赶忙上来替谢枕溪包扎。
无数染着血的碎叶从他左臂中生生取出,白眠雪先还呆愣愣地看,忽然就扭过了头。
谢枕溪反射性地想擡起右摸摸猫猫脑袋,却被人僵着身子躲开了。
那为首之人赶紧朝他们行礼,又连声请罪,
“下官云州属官陈歧,卢大人吩咐下官,有二位贵人被困于此,命我们前来相助。可惜我们来迟,使得他们有了可乘之”
“好在枯颜现已擒住,不知二位贵客现在可否要见卢州牧?”
卢妙思事先并没有向他透露二人的身份,只是听方才枯颜一口一个王爷,便知眼前人不是寻常人。
陈歧一时拿不准眼前的人是否愿意暴露身份,只得假作不知,若无其事地心翼翼询问其意见。
谢枕溪擡按着伤口,脸色并不好,眼前是白眠雪的背影。
许是他沉默太久不吭声,陈歧也只得一直躬着身子,只闻满地微风卷走落花的轻微“沙沙”声。
沉默半晌,原本背过身愣愣盯着地面的白眠雪抿着唇,回过头看了人一眼。
美人似乎是想避开不看他的伤口,但眼神仍是忍不住要落在那儿。
谢枕溪见状,淡淡道,
“不劳陈大人,烦请安排一辆车驾将我二人送回客栈即可。”
陈歧一愣,暗道此人这时候竟不急着争功,但也不敢多言,抱了个拳便去安排了。
恰巧此时秋雪也拿着药飞跑过来,他的腿上还有旧疾,这段路已是气喘吁吁,他一把将许多药塞进白眠雪里,又皱眉,
“可惜明月坊的大夫今日不在这里”
“不过这里离云州主城不远,过了明月桥便有医馆。”
“让我陪你们去吧。”
“多谢你。不用了。”
白眠雪毕,秋雪不能相强,只得默默退开,看他上了马车。
秋雪出不凡,这辆马车也颇显豪华,此时静静立在这儿,就比平时常见的要高大宽敞许多。
谢枕溪站在底下,胳膊上的伤已经简单包扎过了,只是还在渗血。
他扬眉看了看白眠雪,方才要杀人的神色渐渐消缓下去,慢慢变成一种平日很少见的脆弱神情,只见他轻轻吐了一口气,看了看伤口,慢慢朝人伸,
“本王上不来”
白眠雪里还紧紧攥着秋雪给的药,闻言却是眨了眨眼,偏过头去,不搭理。
“眠眠,本王上不来。”
谢枕溪皱了皱眉,试探着又唤了一句。
他俩遥遥相望,僵持片刻,白眠雪轻声道,
“啊?王爷不是惯爱逞强的么,怎么这会儿区区一驾马车,偏就上不来?”
谢枕溪一噎,捂了伤处,声音都放轻了好几分,“乖,我若不逞强,叫枯颜那厮死了怎么办?!”
“死了就死了!”
白眠雪忽然正色朝他吼道。
自打两人相识至今,谢枕溪除了两人开玩笑时把人逗生气,几乎从未见过白眠雪这样发火的时候。
谢枕溪心里一沉。
也顾不得再什么,收回捂着伤口的,翻身上了马车,
马车昏暗的软金轿帘“唰”得一声放下来,整齐地拍打在乌沉沉的轿壁上。
外面月色皎洁如霜。
马车内寂然一片。
谢枕溪翻身上来时那一刻,心里前所未有地极为慌乱,一颗心险些跳出胸口。
可是这会儿人就近在眼前,他伸就能碰到,反而像忽然咬住了舌头似的,不知该些什么。
沉默片刻,也只是淡声命令车夫出发。
马车内舒适,却昏暗,看不清彼此神色。
唯有白眠雪里的丸药在瓷瓶里滚来滚去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两人相对无言许久,一缕月光斜入身旁,谢枕溪忽然服软般轻叹了一口气,“我”
“你”
两人竟同时开了口。
他们目光在昏暗中对视一瞬。
“你先。”谢枕溪轻声低语。
“我先。”猫猫抓住他的衣襟,即使夜色沉沉,谢枕溪此时也能瞧见他紧紧蹙起的眉头,
“姓谢的,我不是没有你就不行。”
白眠雪沉默了好一会儿,整个人的声音都闷闷的,听起来很不开心,“你这样喜欢以身涉险,不拿性命当回事儿,你若死了,信不信我,我立刻就去找别人”
“你敢?”谢枕溪眼中利光一闪,又低下头悄悄道,“谁本王喜欢以身涉险?你摸,伤口还渗血呢,这回是真的疼。”
他把人的爪子往自己胳膊上带,被白眠雪躲了过去,
“我怎么不敢你死了,我第一时间昭告天下,夺了你的摄政王头衔,抄了你的王府,抓了你的族人,全族流放”
“可惜这些我全不在乎,”谢枕溪弯起唇角,把他的爪子按住自己心口,一字一句道,
“我只在乎你。我死了,就是埋在九泉之下,莫化成白骨,就是化成黄土,化成飞灰你也休想和别人亲近一分一毫。”
白眠雪狠狠瞪他一眼,好像想去捂他嘴,可惜腕被人捏着,像极了一只可可爱爱的炸毛猫猫,
“你在乎我!”
“你在乎我你会不顾性命,亲自冲上去阻止那个月宗头领自戕,好像看不见他周围站了多少云州官兵?我只能心惊胆战看着他要杀了你,什么也做不了”
“谢枕溪,千百人中出尽风头,你好了不起啊。”
他着着渐渐不下去,只是委屈地把里的药瓶大怒着扔在他身上。
“我知道我知道”谢枕溪连声安抚,他垂着眼,哄了好一阵,才敢试探着在一片昏暗里将人搂住,
“方才是我冲动了不该这样,让你担心了,是我做错了,不要生气了”
马车内暗得什么都看不见。
他哄了好一会儿,嘴上好话尽,见试探着搂住猫猫他不反抗,便趁大着胆子去亲人。
逮到哪里亲哪里。
白眠雪的额头,眼睛,耳垂,颈间,处处落满他疯狂的吻,他一边亲,一边低喘轻笑,“我还想这样亲陛下一万年,哪里舍得今日就死?”
“你”
白眠雪却笑不出来。
他闭着眼任他亲,嘴唇却在颤抖,
“兵不厌诈,我不信你想不到他会留后”
“好香。”谢枕溪埋首美人颈窝里,软腻温凉,假作听不见。
“谢枕溪!”
“我在。”谢枕溪终于叹息一声,俯身去亲亲他的唇角,低下头和猫猫对视,眸中光芒微现,
“如你所言,那一瞬间,我确实也曾疑心他是装模作样,也怕他留有后取我性命只是那一刻,我觉得若他就那样死了,我们的线索就要断在这里,本王实在不甘心。”
“他死了就死了区区月宗”白眠雪眼睫轻颤,低下了头,“那片叶子离你脖颈就不到半寸”
他方才亲眼看见无数碎叶被裹挟而起,险些穿透谢枕溪的颈间,那一瞬间他整个人呼吸都停了,险些颤抖惊叫出声,心一霎时冰凉。
月宗而已,他虽求胜心切,但从未做好付出如此惨痛代价的准备。
直到谢枕溪左臂受伤,淋漓鲜血沾了满地,却仍满含担心地回头看他时,白眠雪大脑都是空白一片,反应不过来。
谢枕溪一直静静地听他,待他累了,方才擡起头,眼睛亮若晨星,轻轻在白眠雪耳畔低语,
“陛下可还记得,我们此行对外只是来寻人,实则也为了要剿灭和太后交缠紧密的月宗?”
“虽然月宗这样毒辣诡秘的宗派一日不除,陛下一日不得安稳。”
“但从京城一路过来云州,千里水路迢迢。有时候我瞧见你无聊得恹恹欲睡,或者是遇上风浪晕船吐得脸色苍白,再或者是连日赶路疲惫不堪,本王忍不住就要心疼。”
“我暗自心想,但愿此行顺利,让陛下得偿所愿。”
他两人每日行走坐卧皆在一处,旁人看来自然是亲密无间,但这些话却彼此之间从未剖白过,今夜才第一次出口,
“我心疼你一路辛苦。若此时枯颜自尽,让你我剿灭月宗的夙愿落空,一路辛苦白费,本王好生不愿。”
“因此哪怕知晓他或许是有意设计,也不想要他就这样死了,想拼尽全力试一试。周围官兵虽多,你也知道,哪一个是顶用的?”
他完久久不语,只是捏着人的腕,带着薄茧的指腹在上面撚了撚,轻轻笑了一声,好像在故意逗他,
“你瞧,这一路过来都瘦了。咱们在京城时哪有这么硌?陛下,云州一行,苦了你了。”
谢枕溪的伤处还在为刚才那一挡而流血,却看着自己,是你受苦了。
世人相爱大抵如此,总是尽力而为,却常觉亏欠。
白眠雪觉得心口好像被一只紧紧攥住,让他只能徒劳地张嘴,却不出一句话。
过了好半晌才往谢枕溪身边靠了靠,垂了眼轻声道,
“但往后这样的困难或许还有很多,难道每一次你都要为了我以身试险吗?”
谢枕溪,老天再是偏爱你,你有几条性命?
“不会了,往后不会了。”位高权重的摄政王此时对年轻的君主言听计从,他摇了摇头,很郑重道,
“知道你会担心,本王就再也不会了。”
“到做到?”
“嗯,到做到。”
马车一路北去,经过明月桥时,滔滔水声不绝。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彼此依偎了好一会儿,没有人话。
直到听见水声,白眠雪方才坐起身,将里捏得皱皱巴巴的药展开,发觉有几颗方才二人纠缠时已经不留神被压碎了,
“过桥了,秋雪马上就要到医馆了,我们去医馆瞧瞧吧?”
“不必。”谢枕溪并不看自己左臂的伤,只是弯了弯唇,捏了捏美人的指尖,“我吃这里的药就好。”
“没水。”
“放心,秋雪备好了。”
谢枕溪话音落下,也不知从哪里摸出杯盏和茶壶来,确实是早就备好的。
只是过桥时颇为颠簸,偏偏他单拿不稳,一点茶水就飞溅出来,打湿两人衣襟。
他顿了顿,低头看一眼杯子,看一眼自己的伤口,再擡眼去看白眠雪,反复看看,一句话不,唯独眼眸亮晶晶的。
猫猫噎住,忍了又忍,还是轻叹一口气,接过杯子替他倒茶。
谢枕溪的唇角瞬间弯了起来。
他喝了药,神色惬意,并不理会左臂的伤,甚至有几分神采奕奕,便俯身低头去看心上人的眼睛,
“陛下可算与我算完账了?”
“哼。”猫猫蜷起来不和他对视,方才的惊惧也在心里淡淡散去,长睫轻轻眨了眨,“困死啦。”
“别睡。”马车外月色如银,水声潺潺,恰好掩过他的低语,
“既然陛下不气了,那就该我和陛下算算账了。”
他俯身压了下来,
“方才居然想着要去找旁人呵,谁教你的?”
白眠雪本能地察觉到一丝危险,连忙睁开眼擡起脑袋,急了,“我这是气话!”
一语未完,谢枕溪已经亲了下来,却远不似先前的柔情,反而极为粗暴,两人唇瓣相接的那一秒,他丝毫不停,直用舌尖叩开牙关,微淡的药草气息混合着他熟悉的气息,在白眠雪口中疯狂贪婪地不断汲取,令人拼命挣扎却只能发出奶猫挣扎一样的呜呜声。
“不行。”直到月色下白眠雪双颊涨红,呼吸急促,他才不甘心地咬了一口白眠雪的唇瓣。
看着美人因他吃痛,便神色愉悦像吃醉了酒,但眼神却很清明,笑了起来,
“气话也不行。我要让陛下连想都不可以想。”
三千世界一片宁静,只有马车辘辘压过地面的声音。
白眠雪好不容易被他放开,轻喘了一下,软声道,“哼,你敢欺负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随便你一个人怎么过去吧”
美人已经被他逼出点点泪光,可怜又可爱更甚平日。谢枕溪眼中一黯,一把擡掀起轿帘。
一瞬间,眼前雾蒙蒙的感觉消失了,寂寥天地,月色大好。
家家闭户而眠,唯有清霜也似的月光铺在青石路上,和一条静静奔流的明月河,几座青山隐在淡淡的夜幕之中,但见轮廓起伏纵横,山尖正对一颗星。
京城哪有这样好的景色。
“你疯了?!”白眠雪懵了一瞬,眼里含泪,连忙想推开谢枕溪坐起来。
却见谢枕溪眼里的疯狂一闪而过,含笑引他擡头去看,
“别躲。这样好风月,陛下也只有在云州能瞧见。”
白眠雪正擡眼打量,谢枕溪忽然在他耳边极轻地叹了一声,“哪怕此后明月颠倒,山峦倒错,你也与我分不开的。此生此世,来生来世,我心里已经有陛下了,才不要一个人过。”
他亲亲人的唇瓣,意味深长,“所以,别气话了”
轿帘复又甩下来。
谢枕溪弯着唇角,用指尖去剥人的衣裳,“陛下好漂亮,好喜欢,想亲。”
“呜,”猫猫被人像剥粽子一样剥开,反应变得很慢很慢,呆了好一会儿才吚吚呜呜,“你要不要脸啊”
“但若是再敢乱话惹我生气,就把你锁起来。”
谢枕溪侧首去亲美人的锁骨,喉结,看着人被自己刺激得连声哽咽,满足感几乎溢破胸膛,还不肯放过要出言逗他,
“奶猫,把你脚都锁在床上,就留个尾巴给你,想讨好我就甩尾巴,好不好?”
白眠雪皱着眉可怜地张了张嘴,看起来好像要些什么,可惜还没有发出第一个音节,就被人噙住唇瓣,吞下了他所有的挣扎呜咽喘息惊叫。
谢枕溪今夜格外凶。
直到偃旗息鼓,被谢枕溪抱着走出马车时,白眠雪彻底脱力,被人严严实实裹在外裳里,瘫软得像一滩猫饼。
动都不动。
方才结束时谢枕溪以为他昏睡过去了,亲亲他额角,抱着他往客栈走。
客栈写着“酒”字的帘子在风里卷起又舒展,谢枕溪进门前忽然似有所感,又低头站定瞧了瞧怀里的人。
白眠雪唇瓣殷红,勉强睁开眼打量着他,双眼里好像含了漫天星斗。
谢枕溪笑了,爱怜地亲了亲人额头,
“陛下也很喜欢我吧?”
此时东方既白,天晓,薄雾似纱,晨露熹微。
白眠雪点了点头,睡过去前想,谢枕溪好像没骗他,京城确实没有这般好的山水风月。
-
两日后。
卢妙思的车驾到了客栈。
他满怀愧疚地亲自呈上一封奏折,复又跪下,
“下官有罪。先前已接到月宗要动的密报,下官怕打草惊蛇,只得派人暗中送信给陛下和摄政王。谁知那人回禀,他来客栈时,您二位已经动身出去了。”
“我才知晓不好。便派陈歧护驾,谁知百密一疏,到底是让王爷受了伤。下官心中有愧,愿意引咎解官,还请陛下成全。”
“如今真相大白,还是多亏了卢大人这几日严加审问。审问有功,要赏。”
奏折就这样打开扔在桌上,白眠雪看了他带来的关于月宗、枯颜、太后的审问结果,摆摆,顺便拉了拉衣领遮住脖颈,
“卢大人不打草惊蛇是对的,不然我们不能这么快捉到他们。”
“至于引咎解官,此行云州及江南数州官员实在令朕心惊,我自会处置。在此之前,云州无人可用,听闻卢大人持身清正,为官廉洁,百姓称道,经此事可见一斑。还望爱卿继续替朕守好云州,休提此事。”
白眠雪轻声罢,看了看谢枕溪。
“臣赞成。”
卢妙思拜谢下去,白眠雪却又拿起那本奏折,薄薄的几页纸,写尽这几年龌龊事。
月宗本是南方一个的宗派,因着派内人少,惯来行事低调。
直到一年前枯颜杀死帮主,执掌月宗,带着派内众人修行秘法,行事越来越偏激诡谲,在南边竟渐渐靠段毒辣闯出了名气。
秋雪初来,也是听闻其名声,便请来月宗,替明月坊解决许多不方便亲自出之事。
自此这个帮派声名日盛。
因其所在地与太后母家同出一源,太后与英帝惯来不合,其母族多年来亦是蠢蠢欲动,英帝突然病亡,令他们全族精神振奋,以为又有了会,不知谁人和,月宗趁私下里投靠了太后一族。
替太后族人处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
枯颜也多次率下进京与太后联络,他们曾在宫里瞧见的黑衣人亦也是这个帮派的帮众。
枯颜在狱中把一切交代了个干净,甚至取出太后曾予他的几件东西为证。
“太后年事已高,本该颐养天年,可卢爱卿这本奏折看下来,朕冷汗岑岑。”
白眠雪把写满太后罪状的奏折拍回桌上,轻声道,“把这封奏折,连同一样信物,派人送往京城,就送到太后里。也把朕这句话给她听——”
“绝了所有心思在宫内静养,抑或是,朕将此事昭告天下。让她自己选。”
自从他登基数月以来,太后一派没有少给他添麻烦。
只是原本看他哪里都不顺眼的太后本人变得深居简出,偶然一见也是平和沉默,表面上似乎不敢做些什么,谁知背地里心思却丝毫不减英帝在时。
他刚登基,杀了她毕竟声名不好听,只是若她执意且看她愚蠢至此,事到如今能否存一线清明。
发落完,白眠雪舒了口气,忽而又歪了歪头,“卢州牧,听闻云州有个翠微湖,你可知在哪里?”
“出城向南行十几里就到,风景很好,云州本地人都知晓的。陛下若要去散心,下官立刻安排侍卫和车驾?”
“不劳你费心了。”
白眠雪命他下去,回头看了看谢枕溪,猫猫叹气,
谢枕溪叩了叩桌案,轻笑,“怎么,被老太婆烦到了?”
“这样的事,回京后我去解决。如今月宗剿灭,她是秋后蚂蚱,挣扎不了多久的。”
谢枕溪着替他理了理衣襟,沉吟片刻,“宫里的烦心事且放在一边,我们去找云樵公子?”
-
翠微湖。
白眠雪今日穿了身淡青色的薄衫,皎皎如玉树琼枝,恰逢一路上绿阴铺野,熏风南来,竟显得这身衣裳极其合宜。
马车外孩童嬉戏之声不绝。
“笑一笑。”
谢枕溪忽然揽他肩,伸扯他嘴角,轻笑,“这碟糕点自方才已经摆了半个时辰了,你一口不动,想什么呢?”
白眠雪眨了眨眼,回过神呆呆咬了一口绿豆糕。
他也不知为什么。
只是心里乱跳。
离翠微湖越近,竟然生出一种近乡情怯,“不敢问来人”的心思。
云樵公子。
云樵公子。
若是当真遇上他该些什么呢?若不是他,又该怎么办?
-
只是今日却注定一波三折。
他们本是乘马车而来,到了却只见一泓碧水,举目四望也只见周围三三两两的游人。车夫解释道这就是翠微湖,让他们好不失望。
正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夏日天气却变就变,忽然落雨,两人只得因雨却步。
“远处那里好像能避雨,我们过去躲躲雨罢?”
白眠雪的青衫已经沾湿了许多。
谢枕溪低头,瞧见人的眼睫上都沾了许多水珠,伸替他抿去,点点头,“好。”
他们绕过泥泞路,却瞧见一处断崖,两人禁不住多走了一截,竟是峰回路转,背后隐隐绰绰有几间竹屋。
两人绕过断崖,回头一望,只见湖面水光潋滟,碧水含烟,远处青山还绿,云雾缥缈。
这里天生就是一处世外桃源。
他们走近迎面几间竹屋,唤了几声,却是空旷无人。
白眠雪踌躇地站在门口,动物一样探头探脑,“嗯,万一我们找错了地方或者他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雨水一刻不停地拍打冲刷竹屋。
雨雾氤氲当中,漱漱雨声如飞玉流珠,青苔染遍旧墙。
身后忽然一道平淡温润嗓音响起,“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去?”
极熟悉的嗓音响起的这一刹,白眠雪蓦然一颤,回过头。
白景云长身玉立,一身白衣站在连绵雨丝中,边一个竹斗笠。
“我”白眠雪还没想好该什么,白景云已经“吱呀”一声推开竹屋的门,负进去了。
“先进去吧。”谢枕溪轻声道。
屋内倒是极为整洁干净,一如当年太子东宫。
白景云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只是看了看白眠雪,“自己斟杯茶喝罢,我去去就来。”
他话时虽平淡,往日那淡淡的威严却仍在,白眠雪不假思索地乖巧应了一声。
直到人走了,方才想起来,自己好像都没问他要去做什么?
只得在屋子里东瞧瞧,西看看。
白景云的竹屋里东西并不多,皆是日用之物,不算豪奢,也不粗陋,平常而已。
唯有一副画缯却特意被纱罩着。
白眠雪的好奇心像一簇火苗,跃跃欲试,伸要去看,谢枕溪忽然咳嗽一声。
“怎么?”美人呆呆回头。
“无事。”谢枕溪顿了顿,弯唇,“此行本是想要陛下开心,你随心所欲就好。”
白眠雪愣了会儿神,轻轻揭开那层纱,底下的画色泽鲜妍明丽——
内容却平常无奇。
一只红嘴绿鹦哥。
奇怪,奇怪,白景云这样性子沉稳的人,怎么会挂这样的画?
白眠雪把纱放下去,呆呆地坐在谢枕溪旁边喝茶。
不多时,白景云中端着什么东西出来了。
他似乎瞥见那幅画被动过,却只是淡淡一眼,便收回视线,朝白眠雪轻声道,“尝尝。”
美人这才看出来他端着的是两样糕点。
“外面下雨,你去哪里买的?”话一出口,白眠雪忽然反应过来,眨了眨眼,“太子哥哥,这该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
“有何不可。”白景云淡然提起茶壶,静静望着他眼眸,“你第一次来东宫,不就是带着自己做的点心来?如今我学会了,也做给你吃。且尝尝我的艺。”
他全然云淡风轻,好像隐居竹屋与他身处东宫时丝毫没有改变,只是静静看着白眠雪,“一眼看出你瘦了。”
他这话时,眼神方才淡淡扫过谢枕溪。
“我”白眠雪怔怔拿起糕点,只轻轻咬了一口,心里波澜就起伏难定,他忍不住擡眼道,“太子哥哥,你为什么不”
一句话未完,白景云已经打断了他,“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若你是劝我回京,那不可能。”
“为什么?储君之位明明是你的,东宫的所有陈设我也都没有动”白眠雪张了张嘴,明显有点难过。
“不是你的错。你登基本就是顺应天时。”白景云淡淡地,温润如玉,一字一顿,
“我先前与你讲过,是我不喜朝堂政事,虽然我能替父皇辅政,替他处理国事,但我仍觉万分疲倦。”
“我趁父皇驾崩时,安顿好一切,然后远走江南,如今落脚云州几个月。想来东宫富丽锦绣前程犹如前世一梦——”
他看了看窗外,竹屋明净透亮,雨天有好闻的清新气息。轻声反问道,
“如此明净山水,晴耕雨读,如何不快活?”
谢枕溪忽然低笑一声,
“我你我素来政见不合,没想到今日仍是一样。”他冷淡道,
“你自幼被大衍最好的太傅教导着,学帝王之术,习祭祀礼制,通读古今先贤经典,一切都是为了准备成为大衍的新君。谁知事到如今你却一句疲倦就留下一个烂摊子走人,叫旁人替你承受?”
“这千里江山的王位岂是那么好坐的?”
白景云清冷面色不变,直视谢枕溪双眼,“我没了帝位,仍能坐在这里喝茶。五弟呢?”
他垂了垂眼,声音清冷如谪仙,“谢枕溪,你莫不是以为自己有三头六臂?你行事张狂得罪多少世家,若非五弟如今坐上帝位弹压他们,五弟的下场你自清楚。”
他指尖撚过桌上一片竹叶,优雅弯唇一笑,眼中没有半点波澜,
“就算我不这样做,我知道你也会为了五弟拼死一搏。如今这样,兵不血刃,不是最好的结局么?难道你非要看我兄弟阋墙,谢枕溪,你什么居心?”
眼看两人一言不合就要吵起来,白眠雪连忙扯了扯他的袖子,“太子哥哥”
“我艺如何?”白景云低眸看了看美人,很温柔地摸了摸人的脑袋,“往后不必叫我太子哥哥,我隐居云州,可以唤我云樵公子。”
谢枕溪看他二人亲密,面上不显,心里格外不愉,忍不住就要和白景云吵。
只是转念一想,今日提起的确实都是旧事,自己陪了白眠雪舟车劳顿来寻人,岂为了嘴上痛快?
便勉强不做声了。
白眠雪见了白景云,数月未见,初时先还有些怔愣,这会儿糕点入口,又恢复了往日模样,拉着白景云袖子轻轻与他了好多,还忍不住告起状来——
“哥哥,若不是这次来,我还不知道江南贪腐都这么严重了。”
“一堆蛀虫!”
“嗯,我知道。”白景云轻轻替他抿去唇角的残渣,
“你不需要担心,我在云州这些时间,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我这里有明月坊内拿来的这些贪官污吏的名单,你自拿去。”
“哥哥真好。”
嘴上着隐居了,实则还是会在暗中帮自己,白眠雪眼睛骤然亮了,愈发像一只抓着人衣袖撒娇的漂亮猫。
他忽然顿了顿,回头看了看周围,“你,你要一直呆在云州吗?”
“我若住不惯,是会自己换地方的。”白景云温润一笑,似乎看出白眠雪心中所想,哄他,“每换一处地方,都去信告诉你一声好不好?”
猫猫瞬间点头如捣蒜。
“倒想得好。我是哥哥,还是你是?怎么我反倒朝你报备起来?”白景云抽回,故意拧眉。
白眠雪呆了一呆,眨了眨眼,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你不肯告诉我,那天下之大,我哪里去找你?这次我都找得很费劲了”
“这些贪官污吏的名单我拿到了。”白景云逗弄他一会儿,把坏心眼都收起来,仍是昔日的温柔贵公子,“很快,我就要去青州了。”
“青州年年给朝廷报灾,但我一路南下,听到的消息似乎不是这样。我会暗中调查,如有什么发现,一并告知你。”
白景云淡淡地朝白眠雪道,
“我虽身不在庙堂,但也许此生永远心系于此。”
只因帝王上坐着的那个人是你。
所以竭尽全力,甘之如饴。
白景云想起自己正屋那幅不起眼的画。
思念成疾时他曾疯狂想过挂白眠雪的画像,后来冷静下来就放弃了,只画了一只白眠雪养着的红嘴绿鹦哥儿。
每日瞧见画,就好像瞧见殿下当年仰头逗鸟儿的乖巧模样。
一举一动,犹在眼前。
他在云州数月,把自己的音讯藏得很好,直到在明月坊不心叫人瞧见,他便猜到白眠雪很有可能会找过来。
他却不能满足白眠雪的心意。
但是大衍有偌大江山,他就在江南,用自己的方法,替他守好这一隅。
此时窗外雨停,雨洗松篁,青山白云,一派明净亮丽之象。
白眠雪忍不住,连忙拉着人出门。
白景云被他扯着袖子,谪仙也似的人物,心头却思绪万千——
他已忘了是什么时候知晓白眠雪不是他亲生弟弟,当时灯下夜夜相对,他曾无数次动心起念,无数次想要动,最后到底舍不得。
如今这万千绮思俱已淹没在这连绵的白云之中。
此生再不给他后悔的会。
“云州真的好漂亮啊!”白眠雪对此一无所知,他边声感叹,一边踮着脚去看远处山峦云海,谢枕溪极其自然地伸扶着他。
白景云看着眼前的两人,淡淡应了一句,“我也很少见这样好的景色。”
白眠雪忽然想起什么,回屋借了白景云的笔墨,写了一幅扇面,他在船上时无聊每天练字,现在已经可以写得有模有样了,
“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
长随君,君入楚山里,云亦随君渡湘水。
湘水上,女萝衣,白云堪卧君早归。”
白眠雪眨了眨眼睛,伸出爪子把扇子递给白景云,“哥哥,经年再见,看见扇面你就又会想起来这一天啦,这样好吃的糕点,这样漂亮的云”
白景云微怔,细细摸过扇骨,轻轻收拢起扇子,随即淡然弯唇,笑了笑,一切想的话都似云雾在心头聚散,最终只是应了一声,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