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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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计
这琴声就这样从门外如同泉水一般缓缓淌来,虽然不知起于何处,也不知何时而起,更不知有何人而谈,却让人听在耳中不觉得丝毫突兀,反而舒服畅快,有一种天然的放松之感。
这一回,屋里的九人,连带着那吴大王全都愣住了。
崔莹心中却是微微一跳。
“什么人装神弄鬼?”杨仲郎出声问道,然而回答他的却只有那不徐不缓的琴声。
众人不自觉的都向那声音的来源,望去却见门外一片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那琴声继续舒缓地流淌着,丝毫不为那不客气的问话所动,如山川湖海那样包容万象,连带着将杨仲郎语气中的无理也温和地包容了。
那声音是清悦甘甜,飘飘袅袅,宛如高楼歌声般遥远,却又娓娓动听,仿佛井边诗谣般临近。琴声中偶尔是“空山新雨后”,偶尔是“灯下草虫鸣”,带着淡泊而美好的清逸之感,远离尘世喧嚣,洗净七情六欲,任人心中有再多的贪欲与杀意也都被这洗耳清泉一般的旋律冲淡了。
听着这琴声,屋中九人不知不觉地都心静了下来,那剑拔弩张,生死一线的氛围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崔天一与那灰衣人对视了一眼,同时收回了半成力道,又渐渐地松开了。
他们都不知道这弹琴的是何来历,又到底有什么目的,因此在查明之前,他们还是相互留存一些气力为好,莫要先在彼此的争斗中消耗殆尽了。
何况,在场的还有一个燕盟主,他们三个人武艺相当,成鼎足之势,若是他俩鹬蚌相争,最终可就要被他白捡便宜了。
崔莹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她最为紧张的便是爹爹和灰衣男子二人,对眼前架在脖子前的剑鞘和拂尘倒不怎么在意。
于是屋内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寂静下来了,在场的都是武林中声名显赫,传出去能让整个江湖震三震的人物,然而在此刻却都静静地侧耳倾听着这未知之人弹琴,宛如私塾里的乖孩子般认真仔细,一声不吭。
初时他们只是忌惮着彼此,所以才按兵不动,只是听到后来,他们竟然都或多或少不由自主的被这曲子牵引了情绪,心中渐渐安宁下来。
这琴声顺应自然天性,不带有任何主观的情绪或是教之气,然而却能慢慢的,以美换美,以善换善,引起人心中久久未动的善念。
有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这般打打杀杀的没有什么意思,甚至于怀疑自己的行为是否可笑。
这般丑态毕露,忙忙碌碌的只为了一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长生不死的噱头,反而将自己从修行的武功道义,大侠之气全都丢弃了
想到这里,他们就越发觉得没意思,竟然也提不起什么争夺的劲头了。
一曲终了。
屋中却依旧寂静,无人出声,也无人再动。
却听得关声音缓缓响起。他们先前听到这声音都心弦紧绷,浑身警,然而此刻听到,却只觉得那声音不紧不慢,从容自在,就如那琴声给人的感觉一样。
声音未变,变的是人心。
只见关擡起之处缓缓露出一个身影,一人一琴,坐于光暗交叠之处,隐约间只见那人身姿清逸,虚影空朦,宛如人间谪仙。
见到眼前的一幕,崔莹忍不住又惊又喜,心中的大石就这么忽然落了地,喜出望外之时,又捎带了几分鬼门关走过一遭后的悲喜交加之感。
而吴大王的脸色却忽然之间变得苍白无比,一双眼睛睁大宛如铜铃,活像见了鬼一般。
下一刻,他心冒着虚汗,浑身发抖,不出一个字。
之前被这江湖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位高闯入密室时,他尚且不曾如此紧张,而此刻他却是完完全全的怕了,简直魂飞魄散。
关落定之后,那人拂袖起身,从琴后绕下,向这密室里缓步而来。
待他走近众人才看清,他身穿一袭朴素的白袍,举止间气度不凡,颇有玉树兰芝之姿,优雅端正,却谦和清静,仿佛冬日白雪一般洁净,水里沉玉一般温润,叫人一看之下只觉得自惭形秽。
他脸上带着一个普通的木质面具,看不清容貌。不过仅从这周身清冷如古井,明白如朗月的气质来看,亦能想见他该是何等模样。
纵使他脸上戴着面具,给人一种神秘莫测之感,在见到他熟悉的身影时,崔莹依旧不自觉地安心下来——仿佛只要他在这里,就再没有什么需要她来费心费神的了。
他总能将她照顾的很好,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会将她捧在掌心里宠着,保护着。
来人正是连淮。
不过此刻,只有崔莹认出了他。
众人正打量着他,暗自思忖间,却听他淡淡地开口道:“诸位远道而来,甚是辛苦,寻到此处,也该乏了。只盼我这一曲能稍解几分疲倦。”
这话的妥帖客气,彬彬有礼,众人一时之间也都平静下来。常言道伸不打笑脸人,眼见他如此温和有礼,纵使他们有不忿与恶意却也发不出来了。
只他开口这一番话,室内无形之中弥漫着的紧张戾气便自然而然地瓦解了,化杀气为平和。
一时之间房内众人相互间交换眼神,暗波涌动,心中各怀异想。
“我来此处,只有三件事想同诸位讲。”
众人听他声音清淡温润,宛如冬日暖泉,夏日凉水一般,入耳之际便叫人听得好生舒服,心中也不自觉的缓下几分,下意识地平心静气听他讲话。
只是那崔天一和灰衣人却莫名地各自神色微妙,有几分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阁下请吧。”吴大王沉着声音道,身上却依旧忍不住的微微打颤。
那人微微点头,衣袍轻动,迈步进了室内,走至崔莹眼前。
他并未施展轻功,步伐安定宛若平时,这屋中之人若有想拦他的,自然可以拦得下,只是他们各怀心思,却都没有动作。他们明白,他这样一番平常的举动并非因为他不会武功,而是他轻功在身却有意不用,摆明了不想当即就与他们动,他们自然也就顺着台阶而下了。
只见他伸轻按,将崔莹身前的那剑鞘与拂尘撤在两旁。云道长和欧阳掌门都觉得上微动,不知怎么的,那架在崔莹脖子前的两把相撞的兵器就分开了。
“二位是通晓事理之人,与大王有恩怨,又为何要迁怒夫人。如此传开去,也不知道要叫多少人看了笑话。”
两人听他如此一,顿时也觉得面上无光,加之原本被那曲声所感,又见再呆下去,非但很难拿到东西而且还生死未卜,已然萌生了退意,于是上也就不再使力,任由他将兵器推开。
他随即在崔莹身前站定,自然而然地将她护在身后,转身向屋中众人朗朗道。
“各位皆是武功高强之人,因为与男子的瓜葛而向无寸铁的夫人出,未免太叫人看不过去,还请莫要一错再错了。”
“这便是我要的第一件。”
众人听他如此来,面色各异,然而明面上却都无话可,无从反驳。这事情无论从面子还是里子上去看,都是一屋子的阳刚去欺负一个年轻夫人,实在是丢人现眼至极。
“阁下君子仁义,实在叫人心中佩服,却不知这第二件是为何事?”见其他人,一时之间都沉默不言,杨仲郎忍不住开口问道。
那人目光轻轻浅浅的扫视屋中一圈,微微笑道:“这第二件便是劝诸位就此为止,莫要中了奸人歹计,为了一个根本没有的东西相互残杀。”
话音刚落,屋内众人都是面色各异,刚松懈下几分的心又提了起来。
果然,来人也是因为那双面绣之事而出现在此处的。
“此话怎讲?”崔天一双眼微眯沉着声音道。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长生不死的秘法,那双面绣也只是一个引人注意的噱头而已。”
“你那东西是假的,我们就要信你?”杨众郎冷笑了一声,语带讽刺地道,“那我还那东西是真的呢。”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这世界上多的是看似真,实则为假,叫人分辨不清的东西。”
来人也不与那人争辩,只是温朗有礼的道。
“诸位不信我也是有的,只是诸位自己却未必比我更可信些。”
屋里众人原本还心下不屑,只当他也是为那绣面而来,听到这句话却品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比如,诸位可曾发现,在场的燕盟主燕处义大侠,是由不知何人假扮的?”
此话一出,顿时震惊四座。
“空山新雨后”和“灯下草虫鸣”引自王维。“假作真时真亦假”引用自曹雪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