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数

    听到消息的时候，崔莹正在房中画棋谱。

    眼见到雪翁神情严肃，她心中不由的微紧，再听他把话完，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让开些。”

    她也不穿披风就直接提起裙摆，推门下楼去了，心中又气又恨，直觉是雪崩与连淮交谈了什么才引得他思虑过重，提前发了病，因此对他话时也就没有什么客气。

    雪翁心中也有些担心，自然顾不得计较这个，于是跟在她身后下去了。

    到了厅里的时候，她一眼就看见连淮正坐在蒲团上打坐。

    他此刻脸色苍白似雪，然而双颊却异常绯红，宛如雪中红梅一般妖艳，他眉间似蹙非蹙，薄唇紧拧成一线，唇色甚至有些发白，透出病弱之气。

    然而他却坐得端正，双放于双膝之上，眼眸微闭，气沉丹田，默默地运气扭转，与体内的痛楚相抗衡，背脊挺拔，不见丝毫不堪受苦的哀嚎之态。

    崔莹一见到这场景，心中便莫名其妙的有些钝痛。

    他总是这个样子，无论有多么痛楚，都只是咬牙受着。上一次发病时他甚至还照旧背着自己，直到咳血的时候才放下。真真像个仙人一般。

    她提起裙摆跑过去，先拿帕子为他擦了血。

    连淮感到唇角边的柔软馨香，在痛苦中有些茫然地睁开眼，在看到她的一瞬，不自觉地呆了一呆。

    周遭的景象刹那间虚化了，烟云交错，青山绿水排踏而来，她那一低头时睫毛轻颤的温柔娇媚，就仿如二人初见时一般

    她如那日一样拿着帕子，轻轻为他擦拭着唇角的血迹。

    只是到底有些不同。

    她那时眼眸中是含笑的，像是狡猾的女妖看到仇人落难一般，那同情里也带着得意。

    而现在她眸中却没了笑容，只有那美如月华一般，令人心醉的脆弱疼惜。

    “姑娘”

    连淮刚想姑娘不必担心，然而一句话却不出来，生怕再开一下口，就又要咳出血来。

    “如此，你欠我两方帕子了。”崔莹见他睁眼瞧她，心中不自觉地柔软了一片，那令人沉闷的担忧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变得轻松温暖了，于是笑道。

    “嗯。”

    连淮原本觉得气脉乱窜，四肢百害无一处不疼痛难当，然而，此刻听见她在耳畔轻言细语，不知为何竟觉得没那么难受了。仿佛冬日里有一片阳光照于冰湖之上，将那玄冰都化润了，沁出动人心脾的水泽。

    然而这第三次的毒发比之前一次终究是更上了一个台阶，他强忍着百虫噬心般的痛苦，再也不出任何一字。

    崔莹伸轻轻的抚上他的额头，初时只是指尖轻触一下，随即慢慢地将掌心处的柔软覆在他额头之上，入一片滚烫。

    “哥哥先睡一会儿，马上就不难受了。”

    她知道连淮此刻身上难受，软弱无力，不可能再有精力给她回答，因此她也不期盼得到他的回应，只是自顾自地往下。

    “这毒发一会儿便好，只有此刻难受一些，你在心中默默守着数，过了一百，身上的难受劲就全都消退了，一点也不剩。”

    崔莹这话时语气轻松愉快，泼淡了几分笃定，仿佛这果真是一条铁打的定律，数到一百时，身体当真就能神奇地忽然痊愈。

    “公子可以不信我，却不能不信这一条，若当真不信，不妨试试看”

    崔莹用不急不缓的语气将这些废话娓娓道来，的内容全都颠来倒去，没有什么好听的，目的只在于打散他的注意力。

    人的注意一旦分散，便不会觉得那样疼痛了。

    她深谙此道。

    

    只是可惜，由于她从到大发病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这方法用的太多，也就逐渐失掉了效果。就算让她在发病期间吟诗作画，她的痛苦也减少不了半分。

    “我知道公子此刻是难受的，那我便替公子数吧。”

    这五佛绝命散发起病来没有任何一个法子可解，就是天仙也救不了，只能慢慢的等难受劲过去。她除了能点他的e道，让他昏睡过去之外，就再没有减轻他痛苦的方法了。可是点e毕竟也有风险，万一就此阻塞了气脉，那便是得不偿失。

    因此最好的方法还是分散注意力，稍稍减轻他对痛苦的敏感度。

    于是，崔莹一边观察着连淮的脸色，一边信守诺言、接连数起数来。

    “一、两、二、双、三”

    她将每个字都念得字正腔圆的，数的好像是这么一回事，然而细细想来却又有哪里不太对。

    怎么过去了五个数却只数到了三。

    然而连淮此刻烧得意识模糊，耳中只是朦胧的听见她的声音，虽觉得奇怪，却也没有放在心上。

    “七、八”崔莹保持着平缓的语调，在他耳边轻数着。

    数到一百时身子就好受了。

    他又怎么会相信这样荒唐的事情，只是听见崔莹一遍遍的给他灌输此道，声音又如此温柔笃定，虽然依旧明白这只是安慰他的话，但潜意识里竟然也慢慢的相信了几分。

    “九、十”

    实则发病一次，又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能好的呢？少也得有半个时辰才能逐渐恢复。

    崔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却依旧笃信地数着。她并非是相信他真的在数到一百时能好，只是向他抛出一个盼头而已，有了希望，他兴许也就没有那么痛苦难熬了罢。

    她病一次痛苦一次，不见分毫长进，其实就是因为知道自己早已没有希望。若是身边也有人如此陪着，笃定她一定能好，并且为她数数，哪怕这些都是虚无缥缈的谎言，她恐怕也不会如此绝望，戾气横生进而慢慢地养成了阴晴不定，暴躁易怒的脾气。

    随着她念的数字越来越大，连淮的脸色仿佛越发平静下来，虽然脸上依旧潮红，但好歹少了几分与痛苦抗争的强撑之色。

    也许是因为有人陪在身旁，或是听见她的声音平平缓缓，不自觉的安定了几分，又或是他当真相信了那一百之，满怀希望的等待

    不过谎言终是要圆的，她慢慢地数到了九十。

    “九十一、九十二”

    崔莹偷眼去瞧连淮的脸色，看看他睡着没有。

    “九十三、九十三”

    他依旧双眼微闭，面色潮红，纤长的睫毛覆于双目之上，偶尔轻轻颤动一下，宛如在寒风中挺立的病梅一般。

    他似乎对她话中的重复没有什么反应。

    “九十三、十三”

    崔莹于是放下了心，假装无事发生，接着先前的语气念。

    “十四”

    然后从头开始，又从十四往上念。

    她从来是个好动的性子，静不下心来做这些，然而这会儿数数时却一反常态得耐心，每一个字都数得很认真，没有丝毫焦躁之感。

    她竟然也没有片刻觉得无聊，反而埋怨时间过得太快了一些，怎么转眼之间就快数到一百了。

    还可以再慢一些的。

    “十五”崔莹的声音顿了一顿，偷眼瞧他，把声音放得低低的，胜似诱哄，“四五、六、七”

    连淮在似清醒似混沌之间听到这前后相接的数字，心中模模糊糊的想到：这世上怕是没人比她更会数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