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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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情
可惜自从傍晚离开之后,古神医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连淮一个人待在冰室里面,静静地调整内息。而与前两日不同的是,这一回他不再只是按照古神医的方法疗养,而是尝试着调动内力,如同正常人一般习武练功,从拳法、掌法到剑法,他将最基础的功法都演习了一遍。
在此过程之中,他越练越觉得身上畅快,而与此同时,心中的惊疑也在加剧。
他仿佛觉得自己的内功中融入了一股强盛却颇为陌生的外来之力,初时只是潜伏于体内,并不任凭他调用,然而在练习功法的过程中,却随着拳脚的施展和气脉不断被调活而越发活跃起来,甚至于逐渐与他自己的内力融合为一。
将一整套基本功练下来之后,连淮感受到那种内力似乎完完全全被自己所化用,可以随心所欲地为他驱使了。
他站在原地出神了片刻。
周遭的冰块在黑暗里发出幽幽的蓝光,更显得此处无比静谧,仿佛一片安置于世外的无人之境。
连淮在一旁墙角边拾起了自己靠放在那里的佩剑,随即上用力,拔剑出鞘。
只听得“苍啷”一声,那剑如同一道流光般在暗室里眨眼闪过,留下一线在下一刻便消失的银白色光泽。
那光泽最终只留在了靠近剑尖的前半部分银刃上——那处的刃口正好对着一块玄冰,折射出了其间幽蓝的光芒,轻薄的剑刃尚在微微颤动,彰显着这一拔剑的速度之快,用力之猛。
连淮只觉得上似乎比以前更轻了,提着这剑竟然觉得有些轻飘飘的,仿佛拿着一把木剑。
这感觉有些陌生,让他骤然之间有些不习惯。
他再一挥,将那剑对准其中的一块冰一劈而下,剑尖并未当真触碰到那冰块,而是距离隔着几寸的距离。
这一下用了将近五成的功力。
只听得空气里稍有破冰的撕拉之声响起,随即便能见到地上似乎有盈盈水泽,在缓缓的往外淌。
连淮俯身仔细看时,只见那冰块被剑气划出了一个不到半寸的裂口,其中微的碎冰渣掉在了地上,慢慢化成了水。
他心中微微一动,大概有了数目。
从前他曾在冬天的时候去临渊崖底练过这功法,当时需要使出六七成的功力,方能到达如此境界。而今日他只使出了五成的力气,便能有如此成效,可见他的内力在这短短的几天之内俨然已上升了一个层次。
这些内力显然不是他自己能在冲脉的一朝一夕之间炼成的。古神医虽然用断脉重组可以提升内力的辞搪塞他,但他知道即使那是真的,也绝不可能提升如此之多。
习武修炼本就是极其艰难缓慢的,每一点一滴的进步都需要莫大的努力,又怎么可能不加修炼却如此轻而易举的就在短时间内突破呢?
这内力应当是古神医意灌给他的。
他牺牲了自己的内力灌入他的经脉之中,为他所用。
从前日开始就让他有所疑惑的事终于有了答案,他虽然已经有了隐隐的预料,但是当他真正想明白其中真相时,却依然忍不住心中大震,百味陈杂。
次日清晨。
古神医如同往日那般按时来了,依旧什么器具也没有带,身上只带着那根木拐杖,在地上一点一点,发出沉闷的响声。
“今日是最后一次,要打通的是周身大脉。若是成功,公子再昏睡一日,明日晚上便可以痊愈了。这是因为这任督二脉过于重要,公子千万要心注意着调息,不能在此期间出现半分差错,否则很可能走火入魔,轻则半身不遂,重则余生疯疯癫癫,神智失常。”
连淮认真地听他把话完,随即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问道。
“多谢前辈。不过此次冲脉既如此重要,不知前辈可否允许我先行一试?”
古神医的动作顿了顿,撑着拐杖,慢慢地将身子往他的方向转过来。
他用那一双空洞的眼睛正视着连淮,那干枯眼皮下白眼球偶尔的闪动显得十分瘆人。连淮却自若地与他相视,神色不改,丝毫没有因为他外观的丑陋而有所动摇。
“你想要如何一试?”
古神医对着他的方向出神,他可以从他声音来源处探知他在自己身前两米不到的地方。他刚才听见了他俯身行礼时衣袖擦过衣袍的轻微响动,心中不自觉的微微颤动,暗叹自己当真是老了,如此容易伤春悲秋。
这瞎了眼的十几年来,再没有人像从前那样对他由心而发的尊敬,或是言语上的漂亮,但在他们以为他看不到的地方就做得短斤缺两,敷衍了事。
正如这行礼。反正他是盲人,左右也看不见,行礼不行礼的也是一样,所以他们平时的时候干脆就省了,只有当有事求人时,才跪在地上咣咣的磕响头。
“晚辈不才,斗胆猜想,这冲脉乃是将医者的内力强冲入病人体内,待经脉通畅之后再收回。”
“而今日所冲的乃是八脉中最大的两脉,所需内力消耗,远非前两日所能及。因此我们或可先行一试,只发五成的力气试冲一脉,然后立即收回。”
听到这番话,古神医不由得一怔,随即面色一凝,越发沉重下去,周身的气场也变得犀利起来,颇有一番逼人的压迫感。
他自然明白了连淮的话中之意,他并不是当真担心冲脉的过程会出什么岔子,而是他知道自己在冲脉时会给他灌输内力,如果一旦开始冲脉无法停下来,他就要无可避免地接受这些内力了。
他欲言又止,干瘪的喉头处上下滚动,最终用苍老的声音道:“公子想必看出来了,这内力输进去就收不回来。”
“你也不必试探,事情就是如此。”
他索性也不加隐瞒,就这么直白坦率地将话了出来。
“既然公子知道了,也就无需顾虑了,直接开始吧。”
古神医深知今日他要送灌他的内力,几乎是他毕生一半的修为,因此这过程也会长久费神一些,需要尽早开始。
不料,他却听到连淮出声打断他道:“前辈且慢。”
下一刻,却见他郑重地行一大礼,道:“前辈将毕生修炼的内力全都送给了我,自身的内力便因此消失殆尽,这样天大的恩情,晚辈”
古神医摆了摆,以为他要一些“晚辈承担不起”“心中惭愧”或者是“无以言报”之类的话,无需他开口,心中便能明白,于是也就没有什么耐心听下去了。
“无妨无妨,我既然如此做了,便是我心甘情愿的,公子也不必觉得自责。”
然而连淮却并没有如他所料一般被他的话语打断,而是坚持把话完了。
“晚辈自知与前辈素不相识,并无交情渊源,这份重于泰山的恩情想来应当不是向着晚辈的。”
“既然如此,晚辈无权替他人受恩。还请前辈冲脉之后,将内力收回,不必恩赐予晚辈。”
连淮这接下去的这一段话,直叫古神医心中大震,宛如山顶的编钟被大锤敲动了一下,发出阵阵嗡鸣。
他胸口剧烈的起伏了一下,宛如山峦间风云变化,阴阳交叠,颇有几分喘不过气的苍茫之感。
连淮显然是猜到了这冲脉,并不一定需要将内力灌入。而他如此作为,实则是希望能够帮他,从而对那人有所补偿。
他确实是在通过他,补偿自己心中的愧疚和遗憾,他不期待那人明白他的心,甚至不希望有人发现他的如此做法他仅仅是在为自己的良心赎罪而已。
然而这番心思被连淮看出来了。
好一句“无权替他人受恩”,让他明白这般投取巧是行不通的,连淮只愿意欠下自己的人情,却不愿意让别人替他欠下人情古神医莫名觉得心酸,但又莫名欢喜。
莹莹看人的眼光真是不错啊。
半晌之后,他低着声音开口道:“我明白了。”
“只是这事我心中自有定夺。如果我将内力收回,可能后续又会引发种种气脉扩张或重堵的症状,不如留在你体内的好。”
“用这断脉重组的法子,本身就是要将周身的内力全都牺牲掉的,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我们如今已然用了这法子,就只能一条路走下去,公子即使想改也无从改起了。”
他的声音顿了一顿,这才接着道。
“我从前是想着借此婉转地补偿一二,但公子一番话叫我明白了,这终究是不一样的。不过如今公子倒也无需去想着恩情不恩情的事情。”
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我这一生的内力,本来也就是归她的,她既然要我救你,那就是将她自身的内力给了你而已,你纵使是欠,欠的也是她的人情。”
“一命偿一命,若是救不活她,我本来也是该死的。我这一条老命本来就没有什么好稀罕的,区区修为而已,实在不足挂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