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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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心
中饭依旧,不过这一次,崔莹好心地把没有动过的两个窝窝头还给了他。
燕云飞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支撑着侧过身子,用戴着镣铐的艰难地把它们吃下去了。早饭没吃,饿了一个上午,因此他的动作显得有些急切。
“他们最近对你怎么样?可曾在你的饭里下毒?”崔莹闲聊似地问道。
燕云飞愣了一愣,神色间变得古怪又有些难言的恐惧。“你都知道他们会在我的饭里下毒,还敢吃?”
崔莹笑而不答。就算有毒,只要不是西域的迷药,于她而言也是无用的。
她早就练成了连毒虫闻到都会害怕的一身毒血了,从此百毒不侵。
燕云飞见状越发觉得她神秘难测,心里直犯嘀咕。他于是低下头只是吃馒头,并不回答崔莹的话,生怕无意间多露出一句。
崔莹见状叹了口气,倒也不逼迫。
二人就这么在这密室之中待了整整一天,眼见着夜幕降临,又见到旭日东升,然后又是一天。
这两日里崔莹曾经多次闲聊,燕云飞却始终强忍着冲动闭嘴不答,怕中了什么圈套。于是崔莹就改问话成了一个人自言自语的数落,将燕云飞从头到尾,从里到外数落了个遍。
骂他蠢笨如猪,不堪重任,自甘堕落,没有自知之明,甘愿受困于人,从燕家祖宗十八代骂到还未及出世的子孙,从府邸上下骂到成群的妻妾,骂得淋漓尽致,妙语如珠。
起初燕云飞还将此当作一派胡言浑不理会,然而这声音重复得多了,他却控制不住地听进去了。
这一听进去,他就忍不住有些许动摇,越到后来,动摇得越厉害,简直山崩地裂。
是啊,他是何等无能,被人算计到了这样的田地却连幕后黑是谁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了该如何摆脱,仿佛只能瘫在别人掌心里听天由命。而更为可怖的是,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真的像崔莹骂的一般不思进取,虽然时刻想着逃出去,却没有付出十足的努力,反而在内心深处放弃了挣扎。
而他这一放弃,放弃的不仅是自己的生命,更是镖车里重于生命的宝物。父亲既然派自己押车,足以证明那东西的珍贵,然而他却没能保护好那宝贝,实在是没有脸面面对父亲。
他从前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些,然而他从就被千娇万宠着长大,又因为武林盟主之子的身份走到哪都众星捧月,没有谁他半个不字,因此他就默认了自己从来不会犯错误。宝物被偷,镖队全军覆灭之后,桑桑又时常宽慰他,和他这不是你的错,他于是就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了,不再自我责备,实际上也是找种理由给自己开脱。他被捧的久了,实在无法承认自己的无能和错误。
可是崔莹才不管他是谁的儿子,话半点也不客气,就这么劈头盖脸地一顿骂了下来,一下子把他打入了地底。
是啊。
她的每一句都如此犀利,可谓是一针见血,刺得他浑身发疼。
只是有一点他实在不能接受,或不敢接受。如今的他身上满是伤痕污垢,残破不堪,甚至还散发着血臭味,他不必照镜子都知道这张脸是多么难看,而桑桑天生爱美胜于一切,这样的她又怎会对自己一往情深,不离不弃
他与桑桑相处也不是一日了,对她已然有了几分了解。他不是没有怀疑过那些情比坚贞的话语,可她的是那样的认真动情,让他痴迷于其中难以自拔,更加不愿去怀疑些什么。
可是崔莹这一番话,一下子将他自我蒙蔽的纱遮开,一切都变得清晰而令人恐惧,让他心中天崩地裂。
这动摇使他勃然大怒,像是忽然从对桑桑的爱意中汲取到了力量,冷声反驳道:“你瞎什么,桑桑心是单纯,又怎会像你的那样!她为了我辛苦的在山谷中周旋,一心想要救我出去,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你再叫得这么大声,就要把百花谷的人引来了。”崔莹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地道。
“那就引来好了,我即使是和你一起死在百花谷的人中,也不允许你这样侮辱诋毁她!”燕云飞一字一顿地道。
“那好。”崔莹从床后走出来,来到他身前,将那一张丑陋的令人恐惧的脸凑到他正对面,“我也为了救你和谷中的人百般周旋,为什么我不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燕云飞看到那脸绝丑的模样忍不住背上冒汗,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嘴唇紧咬,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冷哼。
“怎么?”崔莹甜美的声音娇娇柔柔的响起,听在耳中却宛如催命。
燕云飞一咬牙还是忍不住把心中的火气发泄了出来:“就你这样的丑八怪,也称得上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吗?”
谁料崔莹听见了这话不怒反笑,只是微微摇头,轻叹一口气道:“你难道不觉得相貌丑陋的女子更应该获得这样的称赞吗?”
“什么?”
“有人对我过,貌美的姑娘平日里更容易获得外人的心软和殷勤,不像天生容貌怪异一些的,非但得不到关照,常常还受欺负。因此比起相貌美丽的,他往往对天生相貌丑陋的人更多几分关照。”
燕云飞一时之间有些失语,随即摇摇头:“话虽是如此,但做得到的恐怕就是圣人了。”
“你比他果然差得远。”这句话的时候,崔莹语气里半分遗憾也无,多得是骄傲喜悦,这样天真烂漫的欢然语气,听得燕云飞一愣。
这是两日来他第一次听到她真情流露的欢欣。
燕云飞隐隐感觉自己矮人一头,不服气起来:“我得难道有错?正常人见到相貌丑陋的人,别是关照了,就连多看一眼也觉得恶心。爱美恶丑之心人皆有之,这虽然不是什么上台面的事情,但也是人性使然。他这样,要么是瞎子看不见美丑,要么就是圣人,没有平常人的凡心。”
“你错了。”崔莹的语气认真起来,淡淡地道,“他不是什么圣人,看见丑陋的面庞当然也会有本能的恐惧和厌恶。他只是有一样你没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燕云飞又是一愣。
“一颗足够坚强的内心。”崔莹想起连淮,心中忽而有些怅然,“你没有这样的一颗心,所以你克服不了与生俱来的本性,不敢直视我丑陋的脸庞,也不敢直视你所遇到的困境和危险。而他有。这颗心盖过了他的厌恶和恐惧,所以他能给予那些丑陋的人温暖,也能承担起迎面而来的刀剑。”
“你以为那些能做到你做不到的事情的人都是天生的能者吗?你把这归结于圣人,只是因为你不想面对自己的缺陷罢了。”
这番话地很轻,语调平缓,没有丝毫压迫感,然而却字字重于千钧。燕云飞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半晌问道:“那么你有这样一颗心吗?”
“也有。”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语带困惑地问道。
崔莹刚才所的这番话之前从来没有人和他过,然而他细细想来却觉得果真是这么回事。他的父亲燕处义为了天下百姓登上武林盟主之位,做到了常人所不能,靠的不也正是这样一颗坚强的内心吗?而他所见过的江湖前辈,令他钦佩的各路高人,生命中也或多或少彰显出这种坚强。因此他现在忽然迫切地想要知道如何分辨这颗心?
听他如此问,崔莹忍不住笑了,笑容中却头一回流露出了凄凉之色。
“这也不见得是一颗很好的心。”
“我害怕在地上蜿蜒扭曲的毒虫,有的像雨天的烂泥水,有的像长着刺毛的粪球,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身上都带着剧毒。但我却能在很的时候就拿厚布条包着,一掌拍死一个,连一声惊叫也不会有。”
“我可以为了心中的傲气决然地放弃医治,余生独自承受常人难忍的痛苦。”
“我甚至可以为了活下去,亲杀死在这世上对我最好的,我最爱的人”
她微微笑道,眼底隐隐带着绝望。
“你看,这样的心,恐怕是世上最坚强的罢。”
燕云飞惊得不出话来,可是看见她难以隐忍的痛楚,却莫名为之所动,心里也难受起来。
这样真切动容的伤感之情,让她的容貌也不显得那么丑陋了。他一瞬之间竟然生出了几分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