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我孟家未尝不能执儒家之牛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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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邹县,位于兖州城南四十里外。



    县虽不大,倒也有名气,并非这县中有什么名胜古迹、特产风物概因此地乃是儒家亚圣——孟子的故乡。



    谈及儒学,世人都推孔孟二圣,皆以此二人引领风骚。然而论及后世待遇,孟家较孔家就寒酸多了。



    自古以来,孔家一直被推为儒学代表,地位崇高,不单在读书人心中极受敬仰,在朝廷层面也颇受重视。



    而孟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受到朝廷优待,甚至朝廷连孟子葬于何处都未曾查过,也从未为其修过庙宇墓葬。



    一直到宋仁宗景佑四年,孔子第四十五世孙孔道辅守兖州,才在邹县的四基山南侧访得孟子墓葬,遂在此地修起孟子庙。



    而后,孔道辅又于凫村访得孟子第四十五代孙孟宁,推荐于朝,宋朝廷这才赐官,封孟宁为迪功郎、邹县主簿,命其率领族众编修族谱,主持孟子奉祀。



    第二年,孔道辅又在自家孔庙的西侧,建立了五贤祠,将孟子、荀子、杨雄、王通、韩愈五人尊为“五贤”,设像祭祀。



    后来,孔道辅回京担任御史中丞时,又多次联合当时有名望的官员,向朝廷举荐孟子,终于引起了皇帝对孟子的兴趣。



    元丰六年,宋神宗封孟子为邹国公,诏书中称:“自孔子殁,先王之道不明,发挥微言,以诏三圣,功归孟氏,万世所宗。”



    至此,孟子终于在朝堂里有地位,孟家也开始崛起。



    孟府位于邹县偏南,距离孟庙不过一街之隔。作为孟家世居之地,这座府院最早由北宋朝廷出资修建,其规模自是不。



    前后七进院落,前衙后宅,最后方还有个偌大花园,为这府院平添几分雅致,在这花园和内宅连接之处,最为雅静的位置,修有一间书房,平日孟家族人可在此习文读书,休养情操。



    照有此风光,在这里读书该十分惬意,然而此刻,身处书房,站在窗台眺望花园风光的孟家家主孟克仁,却是愁眉不展,一脸哀色。



    “父亲,您这是怎么了?为何这几日一直愁眉不展?”



    这时,一个身形挺拔、眉目英朗的少年郎走进书房来,此人乃是孟克仁的长子,也是孟家下一代继承人,孟希文。



    见得父亲心情沉郁,孟希文自得过来询问缘由。



    孟克仁回过头来,眼里满是忧虑,他叹了口气道:“朝廷要以山东为试点,清丈田亩,继而试行摊丁入亩之新政,你知道吧!”



    新政试点之事,早由朝廷布告传开,山东境内但凡有识之士,皆已知晓。



    孟希文点了点头道:“此事孩儿也早收到风声,却是不知这事与父亲愁眉苦脸有何关联?”



    孟克仁苦笑转身,走到书桌前,从书堆里翻出封信笺道:“此事原与我孟家无关,可就在前两日,京里有人来信,言称这税务新政损国败民,绝不可成功试点。”



    “京中来信?”孟希文大是诧异,连忙走到近前观望。



    信中所书诚如孟克仁所,全是对这税务新政的批贬之言,并称此政若是推行开去,必会致使民生凋敝,天下大乱。



    敢对朝政做此妄议,孟希文大纳闷何人会有此胆量,继续再往下看,却是没见信中落款。



    虽不知此信由何人所写,但看其工笔端秀、行文雅正,再联想从京中寄来的,想来也知道肯定是那群高官。



    稍一思虑,孟希文揣测道:“此人书信前来,是希望我们孟家出面,阻止新政试点?”



    孟克仁点了点头,再叹口气道:“去年孔家才被满门抄斩,若我孟家此时强出头,跟朝廷对着干,怕不是要步孔家后尘啊!”



    他拊沉吟,又纠结道:“可若是不依这书信,开罪了京里贵人,怕日后也没好日子过”



    拜孔道辅帮扶,孟家在宋元两朝,过得倒挺舒服,可到了明朝,就又开始走背字了,因为朱元璋不喜欢孟子那些振聋发聩的警示之言,一直想把孟子从神坛上拉下去。



    



    先是不许孟子配祀孔庙,后又一度将孟子定为禁书朱元璋对孟子之憎,可见一斑。



    全靠读书人据理力争,有人甚至还以生命相胁,朱天子才勉强同意让孟子重回孔庙,但他仍强令孟子一书修改,最终亲自审定,弄了个孟子节文取而代之,这才作罢。



    别人家祖宗的脸面都是儿孙给的,但孔孟两家的脸面,都是祖宗传下来的,孟子如此不受朱天子待见,还指望他的子孙能有什么面子?



    当初朝廷封孔希学为衍圣公时,只给孟克仁之父封了个的邹县主簿,待到孟克仁继承家业,朝廷更是一毛不拔,连主簿之位都一并剥去。



    后来还是孔希学看不下去,求皇帝赐个一官半职,好叫他能够代天下人祭祀孟子,朱天子这才勉强给孟克仁赐了个五经博士的职位。



    被天子冷落至此,孟家的地位可想而知,因此,孟克仁更不敢开罪寄信之人了。



    毕竟朱元璋本身就讨厌孟子,这寄信来的京城高官若想要孟家好看,给孟家上点眼药,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眼下既不敢对抗朝廷,又不敢开罪寄信之人,孟克仁两相为难,实在忧愁烦闷。



    可一旁孟希文细作思虑,却眉开眼笑起来道:“父亲何苦这般纠结,这分明是咱孟家崛起的好会啊!”



    孟希文年纪与孔讷相仿,当初孔讷在世之时,他就常跟在孔讷身边混迹,好听些,这叫儒林同契、志趣之交,可难听些,人家孔讷乃儒家魁首名声在外,他孟希文不过是孔讷的狗腿子罢了。



    眼看孔讷受读书人追捧,孟希文岂能不艳羡?



    此刻想到自己也有会引领文坛,他兴奋道:“摊丁入亩乃是朝廷弊政,为世间读书人所厌恶,现今北孔已然作古,南孔又完全倒向朝廷,儒家正是群龙无首之际。



    若我孟家出面,搅黄这弊政,定能受士坛推崇,届时,孟家未必不能取代孔家,执儒家之牛耳,如此一来,先祖在九泉之下,定也欣慰不已!”



    孟克仁先还愁容满面,一听这话顿又一愣,“执儒家之牛耳”,这字眼自他心头一晃而过,撩动他潜在功利心思,诱得他心痒难耐。



    谁也不是天生下贱的,难道我孟家注定要仰孔家鼻息?



    如今北孔没了,孔家声望大减,若这时候孟家出面扛起儒学大旗,替读书人做这一回主未必不能取孔家而代之!



    正自展望间,却又想起孔家满门抄斩之事,他又纠结起来。



    孟克仁此人最是善于忍耐,难听些便是窝囊,当初孟子都要被请出孔庙,他孟克仁都没敢出头,如今这朝廷大政在前,他岂会因儿子两句怂恿就牵头反对?



    心中纠结许久,孟克仁终是攥拳叹息,摇了摇头:“罢了,新政乃天子力主,若我孟家掺和进去,难免招惹天怒,届时若一招不甚,步那孔家后尘,为父九泉之下岂有颜面面对先祖?”



    孟希文却急步上前,拉着孟克仁的衣袖道:“父亲,不可失,失不再来,此乃我孟家崛起之,万万不可错过。”



    “可”孟克仁依旧还在纠结。



    “父亲,孔家当初被查抄是因其勾结白莲教,我孟家又不曾与反贼勾连,又岂会被步其后尘?再当下孔家刚被抄斩,我孟家已是儒家最后的依靠,倘陛下再动我孟家,怕是全天下读书人都不会答应的,陛下还指望读书人帮他治理国家,又岂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连斩孔、孟两家?”



    一番慷慨陈词,得孟克文眉心打结,面色连续变换,显然他心动了。



    见此会,孟希文趁热打铁,继续道:“而且咱要动,也不必亲自出面,只要躲在背后暗中布划便是。”



    “我儿可有何妙策?”一听这话,孟克仁猛一回头。



    直面冲突孟克仁或还要担心,可若只是躲在背后出谋划策,他倒有胆气试上一试,毕竟成功了便能带孟家起飞,失败也能退求自保。



    孟希文淡淡一笑,笑容极富自信,他幽幽眯眼,朝自家父亲重重点头。而后,转身走到桌边,伸蘸了茶水,在桌案上划了几笔。



    孟克仁探头之际,桌面上茶迹未干,一个“齐”字清晰可见,他登时面现恍然,嘴角抽动间,隐然浮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