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最后的辣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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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安心把三轮车停在城中村狭窄的巷口时,天还没亮。车是他花两百块钱从废品站租来的,刹车不太灵,蹬起来链条咔咔响,像是随时会断掉。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指在路灯下闪着油光——那是凌晨三点就开始炒辣椒沾上的。
"再往边上靠靠!挡着道了!
"隔壁卖煎饼的大爷用铲子敲着铁板,操着一口浓重的河南口音。
龙安心把三轮车又往墙根挪了半米。这个地方是他观察了三天选定的,离天河商务区只有两个路口,早上上班的白领多,又不至于近到引来城管。车后斗里,二十瓶辣酱整整齐齐地码在泡沫箱里,上面盖着昨晚从出租屋带来的薄毯子保温。
"新来的?
"煎饼大爷递给他一根烟,
"卖啥的?
"
"辣酱。
"龙安心接过烟别在耳朵上,
"自己做的。
"
大爷掀开毯子一角,拧开瓶盖闻了闻,眉毛扬起来:
"哟,贵州的?有股木姜子味儿。
"
龙安心点点头。这二十瓶辣酱花光了他最后三百块钱——辣椒、蒜、生姜是在菜市场收摊时买的处理品,玻璃瓶是跑遍五个废品站凑的,有些还带着
"老干妈
"的标签没撕干净。昨晚在出租屋的公共厨房炒到凌晨两点,被隔壁租客骂了三次。
"第一天?
"煎饼大爷问。
"嗯。
"
"那你心点,八点半城管上班。
"大爷熟练地在铁板上摊开面糊,
"看见穿蓝制服的就跑,抓着了至少罚五百。
"
龙安心摸了摸裤兜里的钱包,里面只剩二十七块钱。他花了一整晚在瓶子上贴标签,用林妍留下的红色指甲油写着
"雷山辣酱
",
天渐渐亮了,巷子里的人流开始密集。穿西装打领带的年轻人匆匆走过,很少有人往路边看。龙安心清了清嗓子,试着喊了一声:
"贵州辣酱——
"声音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大点声!
"煎饼大爷往他背上拍了一巴掌,
"跟个娘们似的!
"
"贵州辣酱!下饭神器!
"龙安心提高音量,嗓子眼火辣辣的,像是还残留着昨晚炒辣椒时的油烟。
一个穿西装裙的姑娘停下来:
"多少钱一瓶?
"
"十五。
"龙安心脱口而出,随即后悔定价太高。但姑娘已经掏出扫码,他赶紧把毯子完全掀开,露出里面红艳艳的辣酱。
"自己做的?
"姑娘皱眉,
"有生产许可证吗?
"
龙安心僵住了。煎饼大爷立刻插话:
"他家祖传秘方!贵州大山里的!你看这颜色,城里哪有这么地道的!
"
姑娘犹豫了一下,还是扫码付了钱。龙安心忙脚乱地找塑料袋,最后用昨天买辣椒时用的那个给她装上,袋子上还沾着泥。
第一单生意做成后,龙安心胆子大了些,吆喝声也响亮起来。到七点半,已经卖出去八瓶。他数着里的到账提醒:20元。够买材料再做三十瓶了。
"伙子,你这辣酱辣不辣啊?
"一个戴金链子的光头男人蹲下来,指直接戳进瓶口蘸了点舔舔,
"啧,不够劲啊!
"
"这是香辣,不是纯辣。
"龙安心解释,
"用了我们那儿的山胡椒
"
"少废话,十块钱一瓶,来五个。
"光头打断他,掏出张皱巴巴的五十拍在车斗里。
龙安心想拒绝,但煎饼大爷在背后轻轻踢了他一脚。他只好默默装了五瓶,看着光头拎着袋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那是这片的地头蛇,
"大爷声,
"交保护费的。你新来的不懂,下次见了主动递烟。
"
龙安心攥着那张五十块钱,汗水浸透了纸币。他想起工地上的李大头,也是这么叼着烟,把他们的工资一压再压。
"爱干干,不干滚!有的是人等着干!
"
八点二十分,人流达到高峰。龙安心已经卖出去十五瓶,里多了225元。他盘算着再去进点材料,今晚多做些,明天
"城管来了!
"煎饼大爷突然一声低吼,脚麻利地把铁板往三轮车下一塞,推着车就往巷子深处跑。
龙安心还没反应过来,两个穿蓝色制服的城管已经出现在巷口。他忙脚乱地要蹬三轮车,却发现链条卡住了。一个箭步冲过来的城管按住了车把:
"暂扣!
"
"大哥,我这就走,第一次
"龙安心去掰城管的,被一把甩开。
"第一次?
"年轻点的城管冷笑,掀开毯子,
"无证经营,三无产品,还占道!
"他拿起一瓶辣酱,
"这玩意儿吃出问题谁负责?
"
年长的城管已经开始开罚单:
"五百,车和东西暂扣,去队里处理。
"
龙安心脑子嗡的一声。五百块,相当于今天白干还要倒贴。他下意识地抓住装辣酱的泡沫箱:
"大哥,通融一下,我真是第一次
"
"松!
"年轻城管用力一拽,泡沫箱裂开,三瓶辣酱掉在地上,玻璃碴和红色的酱汁溅了一地。
那抹红色刺痛了龙安心的眼睛。他想起昨晚熬到凌晨两点,上被热油烫出的水泡;想起为了省钱,用凉水就着馒头试味道;想起林妍
"你就不能找个正经工作
"时嫌弃的表情
"我操你妈!
"龙安心一拳挥在年轻城管脸上。
接下来的混乱像是一场梦。年轻城管踉跄着后退,踩到地上的辣酱滑倒,后脑勺磕在路沿上。年长城管一个擒拿把龙安心按在三轮车上,铐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清醒。
"袭警!你这是袭警!
"年轻城管捂着后脑勺站起来,指上沾了血。
"我们是城管,不是警察
"年长城管皱眉,但还是对着对讲呼叫了支援。
龙安心被按在车斗上,脸颊贴着冰冷的金属。他看见地上破碎的辣酱瓶,红色的酱汁慢慢流进下水道缝隙,像是一条的血河。
派出所的审讯室比龙安心想象的,只有一张铁桌子和两把椅子。墙上
"坦白从宽
"的标语缺了个角,空调出风口嗡嗡响,吹出来的风有股霉味。
"知道打城管什么后果吗?
"做笔录的警察是个中年秃顶,制服领子泛黄。
龙安心盯着自己腕上的铐痕:
"是他先
"
"监控显示是你先动。
"警察打断他,
"张脑震荡了,现在在医院。
"
龙安心的胃沉了下去。他想起光头男人舔完辣酱嫌弃的表情,想起林妍他
"一辈子没出息
",想起李大头卷款跑路时留给他们的一地烂尾楼
"我赔钱。
"他哑着嗓子。
警察哼了一声:
"人家是公务员,不差你这点钱。
"他把笔录转过来,
"签字吧,拘留4时。算你运气好,张没大碍,不然够你喝一壶的。
"
龙安心签完字,被带进一间拘留室。里面已经有三个人:一个醉醺醺的老头,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少年,还有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领带松垮垮地挂着。
"犯啥事儿了?
"青春痘少年凑过来。
"打城管。
"龙安心缩在角落。
"牛逼啊!
"少年竖起大拇指,
"我偷电动车,第三次了。
"
西装男冷笑:
"年轻人不懂法。打公务人员,三年以下。
"
龙安心把脸埋进掌。4时,他的三轮车和剩下的辣酱肯定没了。出租屋的租金后天到期,房东早就想赶他走了
"第一次进来?
"醉老头递给他半根皱巴巴的烟,
"我年轻时候也打过警察,那会儿严打,判了七年。
"
龙安心没接烟。他突然想起时候父亲喝醉了打母亲,他扑上去咬父亲的腕,被一巴掌扇到墙角。母亲抱着他:
"忍忍就过去了,忍忍就过去了
"
夜里,拘留室的灯一直亮着。青春痘少年打着呼噜,醉老头在角落里呕吐。龙安心盯着墙上的涂鸦,有人用指甲刻了
"冤
"字,有人画了个生殖器。空调太冷,他只能不停搓着臂上的鸡皮疙瘩。
第二天上午,警察来提审西装男,回来他涉嫌非法集资,涉案金额三千万。青春痘少年崇拜地看着西装男的背影:
"牛逼!三千万能买多少电动车啊!
"
龙安心算了一下,三千万相当于他打工三百年的工资,如果李大头不跑路的话。
下午四点,警察开门喊他:
"龙安心!有人保释!
"
龙安心茫然地跟着警察走出拘留室,在接待处看到了煎饼大爷。
"五百块保释金,
"大爷数着脏兮兮的钞票,
"伙子,你可真虎啊!
"
龙安心嗓子发紧:
"谢谢您我明天就还
"
"算啦,
"大爷摆摆,
"你那点家当全被没收了,三轮车、辣酱,还有你那破毯子。
"
走出派出所时,夕阳刺得龙安心睁不开眼。煎饼大爷递给他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两个凉透的煎饼。
"吃吧,看你也饿坏了。
"大爷叹了口气,
"我当年刚来广州也这样,跟城管干架,后来学乖了。
"
龙安心狼吞虎咽地吃着煎饼,葱花卡在牙缝里:
"我该怎么办?
"
"回老家吧,
"大爷点起一根烟,
"城里容不下咱们这种人。
"
出租屋的门锁被换了。房东站在门口,里拿着龙安心的编织袋,里面胡乱塞着他的衣服和洗漱用品。
"三天没交租了,
"房东是个精瘦的广东女人,颧骨高高突起,
"押金抵房租,赶紧走!
"
龙安心默默接过袋子。检查了一下,安全帽还在,林妍送的熊贴纸已经彻底磨没了。早就没电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发消息来。
"那个能不能让我充会儿电?
"龙安心指指。
房东翻了个白眼,但还是让他进了屋。充电器插上的那一刻,震动起来,显示有七个未接来电,全是林妍。
龙安心坐在光秃秃的床板上——被褥已经被房东收走了——看着窗外的夜色。这间不到十平米的地下室,是他和林妍分后租的,每月八百,没有窗户,只有个换气扇整天嗡嗡响。
充到5%,他拨了回去。
"龙安心!你死哪儿去了?
"林妍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打了多少电话你知道吗?
"
"我有点事。
"龙安心看着墙角那箱没用完的辣椒,已经有些发蔫了。
"我妈给我介绍那对象,下周末要来家里吃饭
"林妍的语速很快,
"你能不能能不能暂时别联系我了?
"
龙安心握紧了。充电器接触不良,电量显示在4%和5%之间跳动。
"安心?你在听吗?
"
"在。
"龙安心,
"祝你幸福。
"
挂断电话后,电量停在了3%。龙安心翻遍编织袋,找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里面是父亲去世时留下的东西:一张身份证复印件,一张泛黄的老屋照片,还有把生锈的钥匙。
照片上的木楼已经很旧了,门廊下挂着干辣椒和玉米。父亲站在门口,表情严肃,搭在年幼的龙安心肩上。那是他唯一一次和父亲合影,第二天父亲就去镇上喝酒,再也没回来。
突然震动,是条微信。龙安心以为是林妍,急忙点开,却是煎饼大爷:
"伙子,我老乡的物流公司招跟车的,跑贵州线,去不去?
"
龙安心看着照片上的老屋钥匙,想起车上老人的话:
"根断了就要回去接。
"
窗外,广州的夜空看不到星星。龙安心回复:
"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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