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分手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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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掌心震动时,龙安心正在物流公司仓库的角落里啃馒头。屏幕上



    "林妍



    "两个字让他喉咙一紧,馒头渣卡在气管里,呛得他弯下腰咳嗽。



    "喂?



    "他擦擦嘴,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电话那头传来搓麻将的哗啦声,有个中年女人尖着嗓子喊



    "碰



    "。林妍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安心,你在哪儿?



    "



    "在上班。



    "龙安心看着周围堆积如山的货箱,叉车在狭窄的过道里来回穿梭。这份跟车的工作是煎饼大爷介绍的,已经干了三天,负责装货卸货,工资日结,一天一百二。



    "哦。



    "林妍应了一声,背景音里的麻将声了些,似乎是她走到了另一个房间,



    "我妈让我跟你清楚



    "



    龙安心握紧了。仓库顶棚的铁皮被晒得发烫,汗水顺着他的眉骨滑进眼睛,刺得生疼。



    "我们分吧。



    "林妍一口气完,像是背诵排练过很多次的台词,



    "我妈在老家给我找了个公务员,有房有车你



    "



    一个女人的笑声突然插进来:



    "妍妍,问问他现在一个月挣多少?



    "龙安心认出这是林妍母亲的声音,尖锐得像指甲刮过玻璃。



    "妈!



    "林妍的声音远了点,带着哀求。



    "怕什么!他一个工地干活的,还能打你不成?



    "林母的声音更大了,



    "龙安心,你听好了,我女儿不可能跟你回那个山沟沟里



    "



    龙安心把拿远了些,指在裤子上蹭了蹭,擦掉掌心的汗。叉车司冲他吼了一嗓子,让他赶紧把十七号货箱搬下来。货单上写着



    "精密仪器,轻拿轻放



    ",至少有八十斤重。



    "安心?你还在听吗?



    "林妍的声音又回来了,轻轻的,带着点颤抖。



    "嗯。



    "龙安心用肩膀夹着,开始解货箱的固定带。粗糙的尼龙绳勒进他的掌,留下一道道红痕。



    "我我对不起。



    "林妍突然带了哭腔,



    "我妈心脏不好,医生不受刺激那个公务员是她单位领导的侄子



    "



    龙安心数着货箱上的编号。十七号,十八号,十九号数到二十三时,他发现自己喘不过气来。仓库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吸进肺里火辣辣的疼。



    "你什么时候结婚?



    "他听见自己问,声音平静得不像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下个月六号。



    "林妍声,



    "你别来



    "



    叉车司又吼了一声,这次骂了脏话。龙安心把十七号货箱扛到肩上,大腿肌肉绷得发抖。



    "祝你幸福。



    "他,然后挂断了电话。



    货箱压在肩上的重量突然变得真实起来。龙安心踉跄了一下,膝盖撞在金属货架上,发出



    "咣当



    "一声响。叉车司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帮他把货箱扶正。



    "心点!这玩意儿比你一年工资还贵!



    "



    龙安心点点头,抹了把脸,发现心全是汗。他掏出,翻到相册。最后一张和林妍的合照是在广州塔



    "广州塔



    "的文化衫——就是现在身上这件,领口已经磨得起毛边了。照片里林妍笑得眼睛弯弯的,他搂着她的腰,背景是珠江夜景,灯光璀璨得像假的。



    "龙安心!老板找你!



    "仓库门口有人喊。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潮汕人,穿着l衫,肚子把衣服撑得紧绷绷的。他坐在空调房里,面前摆着功夫茶具。



    "坐。



    "老板指了指对面的塑料凳。



    龙安心站着没动:



    "我站着就行。



    "



    老板也没勉强,啜了一口茶:



    "老刘介绍你来的?



    "



    "嗯,煎饼摊的老刘。



    "



    "他你打城管?



    "老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龙安心盯着老板身后墙上的一幅字画,写着



    "财源广进



    ",落款是个他不认识的名字。



    "年轻人,火气大。



    "老板又倒了杯茶,



    "我这边跑贵州的线缺个跟车的,一个月四千五,包吃住,干不干?



    "



    龙安心眨了眨眼。四千五,比工地少一千,但不用被拖欠工资。他想起林妍母亲尖利的声音



    "一个月挣多少



    "



    "明天发车,去贵阳。



    "老板,



    "你要愿意,今晚就住仓库。



    "



    龙安心点点头。老板挥挥让他出去,像是赶苍蝇。



    仓库后面有个铁皮棚子,里面摆着四张上下铺。龙安心选了靠门的下铺,床垫上有一大片可疑的黄渍。他把编织袋扔在床上,掏出充电器给插上。



    林妍发来一条微信:



    "对不起。



    "后面跟着个哭泣的表情。



    龙安心盯着那个表情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熄灭。窗外,广州的夜幕降临,远处写字楼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来,像是一串串冰冷的珍珠。



    



    凌晨四点,龙安心被货车引擎声吵醒。司是个满脸胡茬的中年男人,扔给他一件反光背心:



    "上车!检查货单!



    "



    货车驾驶室很窄,座位上沾着可疑的污渍。龙安心爬上去,闻到一股混合着烟味、汗味和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复杂气味。司递给他一叠货单:



    "对一对,别少了。



    "



    五点半,货车驶出广州。龙安心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高楼大厦慢慢变成厂房,然后是农田。司打开收音,里面在放一首老歌:



    "春天里那个百花香



    "



    "第一次跟车?



    "司问。



    龙安心点点头。



    "贵州哪儿的人?



    "



    "雷山。凯寨。



    "



    



    "苗族的?



    "司瞥了他一眼,



    "不像啊。



    "



    龙安心没回答。父亲是汉族,母亲是苗族,但他从就不太会苗话。村里人都叫他



    "那个汉人的儿子



    "。



    货车在高速上飞驰。龙安心翻着相册,把有林妍的照片一张张删掉。最后停在广州塔那张,指在



    "删除



    "键上悬了很久,最终还是返回了。



    中午在服务区吃饭,司点了两份猪脚饭。龙安心把自己那份的猪脚夹给司:



    "我不饿。



    "



    "失恋了?



    "司突然问。



    龙安心僵住了。



    "都写在脸上了。



    "司啃着猪脚,油顺着胡子往下滴,



    "年轻人,想开点。我离两次婚了,不还活得好好的?



    "



    龙安心盯着餐盘里的青菜,突然想起林妍最爱吃这家连锁店的猪脚饭。他们刚来广州时,偶尔奢侈一次,两个人分一份



    "跑完这趟,还回广州吗?



    "司问。



    龙安心摇摇头。编织袋里那把老屋钥匙硌着他的大腿,像是某种无声的提醒。



    



    第三天傍晚,货车到了贵阳。卸完货,司递给龙安心五百块钱:



    "老板你可以在这下,明天有车回雷山。



    "



    龙安心接过钱,道了谢。贵阳下着雨,他站在货运站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货车,一时不知道该去哪。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龙安心?



    "一个苍老的声音,



    "我是老刘老乡,物流公司调度。明天有趟车去榕江,你搭那个到雷山近些。



    "



    龙安心道了谢,问对方怎么知道自己号码。



    "老刘给的。他你是个实诚孩子,就是命不好。



    "对方顿了顿,



    "对了,老刘住院了,肝癌晚期。



    "



    雨下大了,龙安心站在屋檐下,看着水洼里自己的倒影被雨滴打得支离破碎。他想起车上那个少了根指的老人,



    "根断了就要回去接



    "。



    第二天去榕江的车是一辆破旧的中巴,座位上的海绵都露出来了。龙安心坐在最后一排,旁边是个抱着鸡笼的老太太,鸡屎味熏得他头晕。



    车开到一半抛锚了,司骂骂咧咧地下车修理。龙安心走到路边抽烟,看着远处连绵的群山。三年没回来了,山还是那些山,只是多了几座信号塔。



    "后生,借个火。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凑过来,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



    龙安心递过打火,突然觉得老人眼熟:



    "您是广州回来的?



    "



    老人眯着眼看他:



    "哦!龙家娃儿!



    "他露出几颗黄牙,



    "怎么样,回去修房子了没?



    "



    龙安心摇摇头。老人吐出一口烟,指着远处的山:



    "看见没,雷公山。你们凯寨就在那山脚下。老祖宗选的地方,有讲究的。



    "



    中巴车修好了,司吆喝着让大家上车。老人走在龙安心前面,突然回头:



    "根断了要自己接,记得不?



    "



    龙安心点点头,虽然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



    车到榕江已经是晚上,没有去雷山的车了。龙安心花五十块钱住了间旅馆,床单上有可疑的污渍和烟头烫的洞。他冲了个冷水澡,站在窗前看着县城的灯光。比起广州,这里简直像个镇,最高的楼不过六层。



    震动起来,是林妍。龙安心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接了起来。



    "安心我下周六结婚。



    "林妍的声音很轻,



    "你别



    "



    "我不来。



    "龙安心,



    "我在贵州了。



    "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回老家了?



    "



    "嗯。



    "



    "也好广州不适合我们。



    "林妍顿了顿,



    "我妈让我问你要地址,寄请柬



    "



    龙安心笑了:



    "不用了。祝你幸福。



    "



    挂断电话后,他打开窗户,让潮湿的山风吹进来。远处传来隐约的芦笙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去雷山的中巴车更破旧,行李架上绑着活鸡和腊肉。龙安心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山路两旁熟悉的景色。三年了,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凯寨到了!



    "售票员喊了一嗓子。



    龙安心拎着编织袋下车,站在路边愣了几秒。寨门还是那个寨门,但旁边多了个水泥砌的游客中心,虽然看起来已经废弃很久。今天是阴历十月十六,正是苗年节的第一天,寨子里传来芦笙的声音。



    他拖着脚步往寨子里走,路过几户人家门口都挂着红布和玉米串。几个穿苗绣衣服的孩跑过去,好奇地打量着他。龙安心听懂了他们用苗语的



    "那个汉人



    ",但没有纠正。



    龙家老屋在寨子西头,是栋两层木楼,已经三年没人住了。龙安心站在门前,看着门锁上厚厚的锈迹。他摸出钥匙——这把钥匙和林妍公寓的钥匙串在一起,现在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把。



    钥匙插进去,转不动。龙安心加了点力气,突然



    "咔



    "的一声,钥匙断在了锁孔里。



    "搞哪样名堂!



    "他气得踹了一脚门板,惊飞了屋檐下的几只麻雀。



    身后传来脚步声,龙安心转身看见个包着头帕的阿婆,里端着个冒热气的碗。



    "是龙家娃儿不?



    "阿婆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问。



    龙安心点点头。阿婆把碗递过来,里面是几个冒着热气的糯米团。



    "吃吧,看你就是饿起的。



    "阿婆,



    "你屋锁锈死了,去喊王铁匠来开。



    "



    龙安心接过碗,糯米团烫得他差点脱。阿婆已经转身走了,背影佝偻得像棵老树。



    寨子中央的广场上,芦笙的声音越来越响。龙安心蹲在老屋门前的石阶上,咬着糯米团,尝到了里面的腌鱼馅。这个味道瞬间把他带回到十年前——父亲还在世时的最后一个苗年节,全家人围着火塘吃糯米团



    断掉的钥匙还插在锁孔里,在夕阳下闪着微弱的光。龙安心摸出,发现林妍发来最后一条微信:



    "保重。



    "他看了很久,直到糯米团在碗里变冷变硬。



    远处的芦笙突然换了个欢快的调子。龙安心把碗放在台阶上,从编织袋里掏出安全帽。熊贴纸剩下的那半张笑脸,在夕阳中显得格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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