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流言蜚语
A+A-
00清晨的露水还没干透,龙安心就听见寨口传来争吵声。他放下正在打包的果脯箱,看见阿蕾嫂正和几个妇女围在晒谷坪的老枫树下,声音一阵高过一阵。
"汉人偷学苗家秘方!
"阿蕾嫂的嗓门像破锣,里挥舞着块靛蓝布片,
"我亲眼看见的!
"
龙安心心头一紧。那块布正是上周吴晓梅教妇女们绣的星辰纹样品,怎么会
"龙老板!
"村的杨老师跑过来,眼镜片上沾着雾气,
"快去看看,合作社的果脯出问题了!
"
仓库前的空地上,十几个打开的果脯箱散落着。龙安心蹲下身,抓起一把果脯——本该金黄的猕猴桃片上沾满了细的砂砾,在阳光下闪着阴险的光。
"今早到的退货。
"杨老师压低声音,
"县里供销社,顾客投诉吃出沙子。
"
龙安心捏碎一片果脯,砂砾硌得指尖生疼。这不是意外,砂粒均匀分布在果肉纤维里,明显是有人故意掺进去的。
"阿蕾嫂的秘方是
"
"你们偷了务婆的'酸汤配方'。
"杨老师推了推眼镜,
"寨里现在传遍了,你故意接近务婆就为这个。
"
龙安心胸口发闷。去年冬天务婆确实教过他改良酸汤的法子,但那是因为老人自己关节炎发作,没法下地窖取发酵菌种
晒谷坪那头突然安静下来。吴晓梅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边缘,她今天罕见地穿了全套苗装,银项圈在晨光下亮得刺眼。
"阿嫂。
"她走到阿蕾嫂面前,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你果脯里有砂?
"
阿蕾嫂下意识后退半步:
"可不是嘛!汉人做的吃食
"
吴晓梅突然抓起一把果脯塞进嘴里,嚼得咯吱作响。周围一片死寂,只听见她牙齿磨碎砂粒的声音。
"甜得正。
"她咽下去,嘴角渗出丝血痕,
"像七九年那批。
"
龙安心浑身发冷。99年是务婆丈夫去世那年,寨里最后一次集体做果脯——阿蕾嫂的丈夫正是吃了那批果脯后腹泻不止,耽误了送医。
老妇人的脸瞬间惨白。她哆嗦着去抢吴晓梅里的果脯:
"吐出来!有毒的!
"
"有毒?
"吴晓梅又塞了片进嘴,
"阿嫂怎么知道有毒?
"
人群骚动起来。几个妇女开始交头接耳,龙安心听见
"银匠吴
"
"拉肚子
"之类的字眼。阿蕾嫂突然瘫坐在地,放声大哭:
"我不是故意的是县里来的人
"
---
**合作社的灶房里**,龙安心用镊子仔细挑着果脯里的砂粒。这些明显是河砂,经过筛洗的,掺在果肉里几乎看不出来。
"查到了。
"杨老师推门进来,屏幕上显示着县工商局的注册信息,
"'苗家味道'食品公司,注册地就在供销社隔壁。
"
龙安心盯着法定代表人那栏——
"王勇
",正是当年卷走他工资的包工头。屏幕往下滑,股东名单里赫然列着
"林氏生态农业
"。
"林妍
"他嗓子发干。离婚后前妻竟和包工头合伙开了公司?
"不止。
"杨老师点开产品图,
"他们山寨了你们的包装,连'仰阿莎的眼泪'这个商标都抢注了。
"
照片上的礼盒几乎和他们的一模一样,只是星辰纹变成了绣的,粗糙得像块砂纸。龙安心突然明白砂砾的含义——这是警告,是羞辱。
门外传来脚步声。吴晓梅拎着个竹篮进来,里面堆满新鲜的雷公山白芨。她放下篮子就开始捣药,石臼发出的闷响像某种隐忍的哭泣。
"晓梅
"
"阿蕾嫂收了五百块钱。
"她没抬头,
"县里人,只要合作社倒闭,就招她女儿当包装工。
"
龙安心攥紧了拳头。阿蕾嫂的女儿在广东玩具厂打工,去年被器轧断两根指
---
**傍晚的务婆家比往常热闹**。老人坐在火塘边,面前摊着那块刻着奇怪符号的木牌。十几个寨老围坐四周,烟袋锅里的旱烟熏得满屋呛人。
"汉人娃娃,
"务婆用苗语,
"把你的'偷的秘方'拿出来看看。
"
龙安心从包里取出个玻璃瓶——里面是乳白色的酸汤菌种,像一团凝固的月光。这是务婆去年冬天传他的,用糯米和山泉水发酵三年才能得这么一瓶。
寨老们传看着菌种,有人声嘀咕:
"白的?不是该发黄吗?
"
"雷公山北坡的菌种才是黄的。
"务婆突然用汉语,
"南坡的水硬,养出来的菌雪白。
"她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
"我阿妈传我时就这么的——南坡菌,北坡根,汉苗都是种田人。
"
屋里静得能听见火塘的噼啪声。最年长的寨老咳嗽一声:
"那砂子的事
"
"查!
"务婆的铜勺砸在陶罐上,发出清脆的响,
"查出来按老规矩——偷粮的罚米,下毒的偿命!
"
龙安心后背一凉。他听过苗族古老的
"款约
",对投毒者最严厉的惩罚是
"阿婆,
"吴晓梅突然跪下,
"现在有新法律了。
"
老人浑浊的独眼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咧嘴笑了:
"蝴蝶长大了。
"她从腰间解下个皮口袋扔给龙安心,
"拿着,明天去县里。
"
口袋里是把生锈的钥匙,上面缠着褪色的红布条。龙安心认出这是务婆地窖的钥匙——那里藏着老人所有的
"秘方
"。
---
**深夜的合作社亮着灯**。龙安心正在整理投诉材料,突然听见后窗有响动。他抄起柴刀摸过去,看见阿吉伯蹲在窗根下,脚边放着个麻袋。
"汉人
"老人用生硬的汉语,
"给你。
"
麻袋里是台老式绞肉,锈迹斑斑但零件齐全。龙安心正疑惑,阿吉伯做了个研磨的动作:
"砂,磨细,看不出。
"
龙安心心头一震。老人是让他把砂砾磨成粉,混在果脯里当
"粗粮
"卖?这
"我年轻时,
"阿吉伯突然改用苗语,声音压得极低,
"给土司家磨过鸦片
"他枯瘦的指比了个三,
"三成砂,吃不死人。
"
龙安心胃里翻腾起来。他想起阿吉伯缺的那根食指——据是在公社时期偷粮被剁的。
"不行。
"他把绞肉推回去,
"这是害人。
"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讥诮:
"汉人讲究多。
"他站起身,影子在月光下佝偻得像棵老树,
"寨子里饿死过人,你晓得么?
"
龙安心僵在原地。麻袋被拖走的沙沙声渐渐远去,像条蜕皮的蛇。
---
**第二天清晨的晒谷坪上**,龙安心正在装车准备去县里,突然听见一阵喧哗。阿蕾嫂带着几个妇女冲进合作社仓库,嚷嚷着要
"讨法
"。
"我女儿被开除了!
"她揪住龙安心衣领,身上散发着劣质白酒的气味,
"是不是你告的状?
"
龙安心一头雾水。杨老师匆匆跑来解释:
"刚接到电话,林氏集团突然裁员,寨里在广东打工的都被辞了。
"
阿蕾嫂像被抽了骨头般瘫软下去,眼泪冲开脸上沟壑里的尘土:
"五百块就值五百块
"
吴晓梅默默扶起她,从腰间取下个绣花荷包:
"阿嫂,拿着。
"里面是昨晚记者给的二百块钱,
"先去把药买了。
"
老妇人攥着钱,突然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
"我不是人!那砂子是我
"
"我知道。
"吴晓梅打断她,指了指仓库角落的监控——那是上月装烘干时顺便安的,
"但法律讲证据,不兴私刑了。
"
龙安心这才明白她的用意。昨晚他整理材料时,吴晓梅坚持要先把监控录像备份——原来早料到会有这一幕。
---
**去县城的山路上**,龙安心开着合作社那辆二面包车,后座堆着投诉材料和证物袋。吴晓梅蜷在副驾驶,脸色比早晨更差了。
"吃药。
"他递过务婆配的药丸,吴晓梅却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个银盒子——是装槟榔的。
"这个管用。
"她咬了一角,脸颊立刻泛起不自然的潮红。龙安心闻见淡淡的腥气,突然想起苗族猎户用的兴奋剂
车转过一个急弯,前方突然窜出个黑影。龙安心急刹车,只见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倒在路中央——是阿吉伯!
老人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麻袋,绞肉的零件散落一地。他喉咙里发出
"嗬嗬
"的声音,指死死指向山坡上的密林。
龙安心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辆没挂牌照的黑色越野车正消失在拐角。车窗里似乎有镜头反光——是昨天那个记者?
"坚持住!
"他脱下外套按住老人腹部的伤口,触一片湿热。阿吉伯却挣扎着扒开他,用最后的力气在泥地上画了个奇怪的符号——像鱼骨,又像箭矢。
吴晓梅倒抽一口冷气:
"这是
"
老人喉头滚动两下,头一歪不动了。龙安心颤抖着去探他颈动脉,却摸到个硬物——阿吉伯的衣领里缝着个布袋,里面是把古旧的黄铜钥匙。
"县档案馆的。
"匆匆赶来的村支书辨认道,
"老家伙年轻时在那儿当过门卫。
"
龙安心和吴晓梅对视一眼。老人拼死保护的,或许不只是那台绞肉
---
**县医院的走廊永远泛着消毒水味**。龙安心坐在长椅上,看着护士推走阿吉伯的遗体。吴晓梅在隔壁诊室做检查,医生刚才私下告诉他,情况不妙。
"龙安心?
"一个戴眼镜的姑娘怯生生地靠近,
"我是非遗中心的王。
"
他木然抬头。姑娘怀里抱着文件夹,胸口别着党徽,镜片后的眼睛红红的:
"务婆给我托梦了
"
龙安心差点笑出声。但王接下来的话让他浑身发冷:
"她有人要烧她的歌本,让我来救人。
"
没等他反应,姑娘已经翻开文件夹——里面是份濒危非遗抢救计划的批复件,落款日期是昨天。
"我查过了,
"她压低声音,
"'苗家味道'公司注册的商标里,有七个图案和务婆歌本里的符号一模一样。
"
龙安心猛地站起来。这不可能是巧合,除非
"他们见过歌本。
"王推了推眼镜,
"而且就在最近。
"
走廊尽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龙安心转头,看见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朝他们走来,里拿着铐?
"请问是龙安心吗?
"高个警察亮出证件,
"有人举报你非法盗用少数民族文化遗产牟利。
"
龙安心眼前闪过阿吉伯的血,闪过那台绞肉,闪过林妍冷笑的脸。他下意识摸向口袋里的钥匙——务婆给的,县档案馆的,还有阿吉伯用命护住的。
"我跟你们走。
"他突然平静下来,
"但请允许我先送妻子去急诊室。
"
警察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龙安心转身时,看见王悄悄把文件夹塞进了吴晓梅的药袋,镜片后的眼睛闪着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