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商标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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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安心蹲在村委会的电脑前,额头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他反复刷新着国家知识产权局的商标查询页面,那行刺眼的文字像刀一样刻进他的视膜:



    "仰阿莎——第30类商标(加工过的坚果;果脯;以水果为主的零食吃)——注册人:贵州苗韵文化发展有限公司



    "。



    "狗日的!



    "他猛地捶了下桌子,老旧的电脑显示器跟着晃了晃。这声怒骂把正在院子里晾晒刺梨干的吴晓梅吓了一跳,她甩了甩上的水珠快步走进来。



    "咋个了?



    "吴晓梅用围裙擦着,凑到屏幕前。她身上还带着刺梨特有的酸甜气息,混合着苗家土布上淡淡的靛蓝染料味。



    龙安心指着屏幕,指微微发抖:



    "有人把'仰阿莎'注册了。我们的猕猴桃果脯包装上印的就是这个名字,现在成了侵权产品。



    "他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卡了块烧红的炭。



    吴晓梅的瞳孔骤然收缩。她太清楚这个名字的分量了——仰阿莎是苗族古歌中美神的化身,是他们产品包装上绣着的那个头戴银冠的少女形象,是合作社妇女们一针一线绣在每份礼盒上的精神图腾。



    "会不会搞错了?



    "吴晓梅不死心地凑近屏幕,鼻尖几乎贴上显示器,



    "可能只是同名



    "



    龙安心点开详情页,一张熟悉的图案跳出来——正是他们合作社用了大半年的那个仰阿莎绣像,只是线条被简化,色彩变得艳俗。注册日期显示是三个月前,而申请人的地址在省城贵阳。



    "是李老板。



    "龙安心咬牙切齿地出这个名字。上个月那个穿着考究的中年男人曾来村里



    "考察



    ",还特意在包装车间转了很久,当时龙安心只当他是普通客商。



    窗外传来芦笙的调音声,今天是农历六月六,村里正在准备过苗年。欢快的乐声此刻听来格外讽刺。龙安心



    "啪



    "地合上笔记本电脑,起身时膝盖撞到了桌角,一阵锐痛直窜脑门。



    "我得去趟省城。



    "他抓起挂在门后的帆布包,那是去年县里发的



    "乡村振兴先进个人



    "奖品,上面还印着褪了色的标语。



    吴晓梅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现在?都快天黑了!



    "



    "赶最后一班去凯里的车,明天一早转高铁。



    "龙安心已经大步走向门口,



    "要是让他们把商标坐实了,我们的'归山'礼盒全得下架。



    "



    吴晓梅跑着跟上,从腰间解下一个绣着鱼纹的土布荷包塞进他里:



    "带着这个。里面有三片老茶,路上提神。还有



    "她压低声音,



    "我在夹层缝了张护身符,务婆前天刚念过咒的。



    "



    龙安心捏了捏荷包,指尖触到里面硬硬的三角形物件。他点点头,想些什么,却被一阵急促的喇叭声打断。村口的面包车已经等着了,司探出头喊道:



    "龙哥,再不走赶不上末班车喽!



    "



    三个时后,龙安心蜷缩在开往省城的大巴最后一排。车窗漏风,夜间的寒气像蛇一样钻进来。他裹紧身上那件穿了五年的牛仔外套,那是离开广州建筑工地时唯一带走的



    "体面衣服



    "。



    车厢里弥漫着泡面和汗臭的混合气味。前排的婴儿哭闹不休,母亲哼着一支苗语摇篮曲,调子与龙安心记忆中母亲唱的一模一样。他摸出吴晓梅给的荷包,取出那片黑褐色的老茶含在嘴里,苦涩的味道瞬间充满口腔。



    屏幕亮起,是吴晓梅发来的消息:



    "问过县工商局的老同学,这种情况可以提异议,但要证明我们在先使用,还要有影响力证据。



    "



    龙安心苦笑。他们合作社的账本记得乱七八糟,包装设计稿都存在他那台随时可能报废的笔记本电脑里,所谓的



    "影响力



    "不过是县电视台拍过两分钟新闻。而对方是注册资金五百万的文化公司。



    大巴驶过一个坑洼,剧烈颠簸让龙安心咬到了腮帮子。血腥味混着茶碱的苦,让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下午——父亲在刨木头时突然咳血,暗红的血滴落在新做好的板凳上,像一串丑陋的虫子。那时的他,满脑子只想着逃离这个贫穷的山村。



    "后生,去省城做哪样?



    "旁边座位的老者突然开口,满嘴的酒气。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苗衣,腕上缠着一圈褪色的红线。



    "有点生意上的事。



    "龙安心含糊地回答。



    老者眯起浑浊的眼睛:



    "看你这面相,是要去跟人打官司吧?



    "不等龙安心回答,他就从怀里掏出个油腻的布袋,



    "带上这个,'打口舌'用的。火炭灰和鸡毛,我们苗家老法子。



    "



    龙安心本想拒绝,但老人执意塞进他里。布袋触温热,带着某种陈年的烟火气。他道了谢,随放进外套口袋,心想这趟车怎么尽是遇到这些神神叨叨的事。



    夜色渐深,大巴在盘山公路上摇晃着前行。龙安心迷迷糊糊睡去,梦见父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做木工。刨花像金色的缎带一样从刨子下涌出,父亲的背上有道狰狞的疤痕,那是给邻村吴家修鼓楼时被斧头误伤的。



    "阿爸



    "他在梦中呢喃。父亲没有抬头,只是轻声:



    "榫头要留三分余量,太紧了木头会裂。



    "



    凌晨四点,龙安心在省城汽车站醒来,脖子僵硬得像根木棍。候车大厅的荧光灯下,几个农民工正围在一起吃泡面,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们的面容。



    他拖着发麻的双腿走到洗间,用冷水抹了把脸。镜子里的男人眼白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一片青黑的胡茬。三十二岁的人,看起来像四十出头。他掏出老人给的那个布袋,犹豫片刻,还是别在了腰间的皮带上。



    天刚蒙蒙亮,龙安心已经站在政务中心门口。离上班还有两时,他蹲在台阶上啃着从车站摊买的馒头,翻看里存的资料。去年深圳文博会的参展证明、县里发的奖状照片、还有吴晓梅连夜发来的包装设计原稿——那个仰阿莎绣像,是吴晓梅根据她祖母传下来的老绣片重新设计的,每一处纹样都有典故。



    "蝴蝶妈妈在上



    "龙安心低声祈祷,这是他回村后才重新拾起的习惯。



    八点整,政务中心的玻璃门缓缓开启。龙安心第一个冲进去,却被告知商标异议窗口九点才办公。他坐在冰冷的金属长椅上,盯着墙上的电子钟,秒针每跳一下都像在抽打他的神经。



    "龙安心?



    "



    一个不确定的声音从右侧传来。龙安心转头,看见一个穿着藏蓝制服的微胖男人正打量着他。



    "真是你啊!



    "男人脸上的惊讶转为笑容,



    "我是王立明,贵大法学院,记得不?睡你下铺的!



    "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龙安心想起那个总爱在寝室哼周杰伦歌的胖子,如今他的头发稀疏了不少,肚腩把制服撑得紧绷绷的。



    "立明!你在这工作?



    "龙安心站起来,突然意识到自己皱巴巴的衣服和对方笔挺的制服形成的鲜明对比。



    王立明热情地握住他的:



    "我在法规处,管知识产权这块。你来办什么事?



    "他的目光扫过龙安心里的文件袋,



    "不会是商标问题吧?



    "



    龙安心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把事情原委了一遍。王立明的表情逐渐严肃,他拉着龙安心走到走廊角落。



    "这事麻烦了。



    "他压低声音,



    "那个苗韵文化背景不简单,老板是省政协常委的女婿。他们最近抢注了一堆少数民族名称,光是'仰阿莎'就注册了八个类别。



    "



    龙安心感到一阵眩晕,扶住了墙壁:



    "那就没办法了?



    "



    "也不是。



    "王立明看了看四周,



    "去年国家刚出台关于进一步加强原住民传统文化保护的意见,特别提到要防止恶意抢注。你如果能证明这个名字在你们族群中有特定含义,而且你们在先使用



    "



    "我有证据!



    "龙安心急切地翻开,



    "这是我们合作社的产品包装,还有吴晓梅她奶奶留下的老绣片照片,至少五六十年历史了!



    "



    王立明仔细查看了照片,点点头:



    "有点希望。不过



    "他犹豫了一下,



    "你得做好心理准备,这种官司拖个一年半载很正常,期间你们的产品可能得先下架。



    "



    龙安心的心沉了下去。合作社刚接到深圳的大订单,如果现在停产



    "先填异议申请书吧。



    "王立明拍拍他的肩,



    "我带你走绿色通道。对了,你住哪儿?



    "



    "还没找地方。



    "龙安心老实承认。他原本打算办完事就赶晚班车回去。



    王立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房卡:



    "我姐开的宾馆,离这不远。你先安顿下来,这事急不得。



    "



    填表的过程比龙安心想象的复杂得多。他必须用专业术语描述异议理由,还要提供详实的在先使用证明。那些法律条文像天书一样,他填废了三张表格才勉强合格。



    "好了,初步材料齐了。



    "窗口的工作人员是个涂着鲜艳口红的年轻女孩,她漫不经心地把文件塞进文件夹,



    "等通知吧,大概六十个工作日内会有答复。



    "



    "六十天?



    "龙安心瞪大眼睛,



    "那这期间我们的产品



    "



    "理论上你们可以继续销售。



    "王立明插话,但随即压低声音,



    "不过如果对方起诉侵权,法院可能会先下禁令。



    "



    走出政务中心时,龙安心的响了。是吴晓梅。



    "怎么样?



    "她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背景音里有合作社器的轰鸣。



    龙安心把情况简要了,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村里出事了。



    "吴晓梅的声音突然紧绷,



    "李老板派人来收购刺梨,价格比市场高两成。好几个社员动摇了,要卖给他们。



    "



    龙安心握紧了,指节发白:



    "告诉他们,这是分化我们的段。只要合作社散了,商标的事就更没指望了。



    "



    "我了,可



    "吴晓梅叹了口气,



    "阿公家的孙子要上大学,急需钱。还有杨婶,她丈夫的肺病又犯了



    "



    龙安心闭上眼睛。阳光透过眼皮,留下一片血红的暗影。他想起父亲咳在木屑上的那摊血,想起自己当年为什么要离开山村。



    "我马上回来。



    "他最终道。



    挂断电话,龙安心在政务中心门口的台阶上呆坐了许久。正午的阳光晒得他头皮发烫,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口袋里那个老人给的布袋硌着他的大腿,他掏出来捏在里,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掌心的老茧。



    "三分余量



    "父亲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龙安心猛地站起来,大步走回政务中心。



    王立明正在食堂吃饭,看见龙安心闯进来时差点被一口汤呛到。



    "我要见他们。



    "龙安心直截了当地,



    "那个苗韵文化的负责人。



    "



    "你疯了?



    "王立明瞪大眼睛,



    "这种时候



    "



    "苗族有句古话:'想要看清山对面的路,就得先爬到山顶'。



    "龙安心直视着老同学的眼睛,



    "帮我这个忙。



    "



    王立明犹豫了片刻,终于掏出:



    "我有个师兄在知识产权代理所,他们可能代理过苗韵的案子



    "



    两时后,龙安心坐在一栋玻璃幕墙大厦的二十二层会议室里。空调冷风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面前的冰美式咖啡他一口没动。



    "久等了。



    "一个穿着修身西装的男人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个抱笔记本电脑的年轻女孩,



    "我是苗韵文化的品牌总监赵琦。



    "



    龙安心站起来,发现对方比他高出半个头,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古龙水香气。赵琦的掌干燥温暖,握力恰到好处——是那种经常打高尔夫的。



    "听你对我们的商标注册有异议?



    "赵琦在真皮座椅上坐下,示意助理记录,



    "其实这是个误会。我们注册'仰阿莎'是为了更好地推广苗族文化。



    "



    龙安心从文件袋里取出合作社的包装样本:



    "这是我们使用了一年的设计。你们的注册图案明显是抄袭。



    "



    赵琦接过包装盒,随意地扫了一眼:



    "相似度确实有点高。不过



    "他露出职业化的微笑,



    "你们没有进行权登记吧?根据著作权法,这种程度的民间文艺作品改编



    "



    "这不是简单的改编!



    "龙安心提高了声音,



    "仰阿莎是我们苗族的美神,她的形象、服饰、姿态都有特定含义。你们把银冠上的星辰纹改成了普通花纹,把百鸟衣简化成了连衣裙!



    "



    赵琦的笑容丝毫未变:



    "龙先生,我理解你的情绪。但商业就是商业。这样吧



    "他推过来一张支票,



    "我们愿意支付五万块,买断你们现有的包装设计。这个数字很公道了。



    "



    龙安心盯着那张支票,上面的零像一群嘲笑他的眼睛。五万块,相当于合作社两个月的利润,能修半个村的屋顶,能买十台二烘干



    "不够。



    "他听见自己。



    赵琦挑了挑眉:



    "那你开个价?



    "



    "我要你们撤销商标注册。



    "龙安心的声音很平静,



    "仰阿莎不属于任何公司,她是我们整个民族的文化记忆。



    "



    会议室陷入沉默。助理的打字声显得格外刺耳。赵琦慢慢靠回椅背,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龙先生,你知道打这种官司要花多少钱吗?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而且我查过你们的资料,一个注册资本才五十万的合作社



    "



    龙安心站起来,从腰间解下那个布袋,轻轻放在光可鉴人的会议桌上:



    "这是我们苗族的'打口舌'。火炭灰代表事实,鸡毛代表轻如鸿毛的谎言。今天我把这个留在这里。



    "



    赵琦困惑地看着那个油腻的布袋,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身子。



    "三天。



    "龙安心竖起三根指,



    "三天后我要看到你们的撤诉声明。否则



    "他顿了顿,



    "否则我们就用苗族的方式解决问题。



    "



    离开大厦时,龙安心的又响了。是王立明。



    "老同学,你干了什么?



    "王立明的声音既惊讶又佩服,



    "苗韵的律师刚打电话来,要重新评估那个商标!



    "



    龙安心站在熙攘的街头,阳光照在脸上。他突然想起梦里父亲的话——榫头要留三分余量。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用汉人的方式去解决苗家的问题。



    "告诉他们,



    "龙安心对着,



    "我在鼓楼等他们。按苗族的规矩,这事得由寨老们评理。



    "



    挂断电话,龙安心深吸一口气。远处群山如黛,那是雷公山的轮廓。他突然很想听听务婆唱的古歌,那些关于仰阿莎如何从清水江诞生的古老旋律。



    他摸了摸口袋里回村的汽车票,上面的日期是明天。但此刻,龙安心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回家的路——不是地理上的那个村寨,而是灵魂深处从未真正离开的文化根脉。



    龙安心在省城汽车站排队买票时,发现钱包里的现金所剩无几。他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银行卡——那是合作社的公账卡,里面是准备买新烘干的三万块钱。



    "一张去凯里的。



    "他把身份证和现金递进售票窗口。



    候车时,他给吴晓梅发了条信息:



    "谈崩了,今晚回来。



    "想了想又补充道:



    "让阿公准备议榔。



    "



    还没放下,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



    "龙先生是吧?



    "电话那头是个带着浓重口音的男声,



    "我们是省电视台民间瑰宝栏目组的,想采访你们合作社



    "



    龙安心警觉地皱起眉头:



    "你们怎么知道我电话?



    "



    "哎呀,你们那个仰阿莎果脯在上火得很嘛!



    "对方热情得过分,



    "我们想做期苗族文化专题



    "



    "等我回村再。



    "龙安心挂断电话,指在膝盖上敲打着不安的节奏。窗外,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过,车窗贴着深色膜,像某种不怀好意的眼睛。



    大巴驶出城区时下起了雨。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细的河流,倒映着龙安心疲惫的脸。他掏出吴晓梅给的荷包,取出第二片老茶含在嘴里。茶叶的苦涩让他想起去年冬天,务婆在火塘边教他辨识草药时的话:



    "最苦的根茎才能解最毒的蛇毒。



    



    "



    车子突然一个急刹,全车人往前栽去。前方传来司的怒骂:



    "找死啊!



    "



    龙安心透过雨幕看到路中央站着三个穿黑衣的男人,为首的正挥舞着一根木棍。他们身后横着一棵新砍的杉树,拦住了整条公路。



    "是苗韵的人



    "龙安心瞬间明白了什么,迅速猫腰躲到前排座椅后。他摸出,打开录像功能,从车窗缝隙对准外面。



    黑衣人们挨个检查乘客身份证。当查到最后一排的苗族老太太时,其中一个突然拽下她脖子上的银项圈。



    "还给我!



    "老太太用苗语尖叫,



    "那是祖传的!



    "



    "老东西,这是违禁品。



    "黑衣人把项圈塞进自己口袋,



    "现在不准戴这么多银饰上街,影响市容。



    "



    龙安心的拳头攥得发白。他认得那项圈上的纹样——是苗族迁徙史诗中记载的



    "十二道太阳纹



    ",整个雷公山地区会打造这种老工艺的银匠不超过三人。



    当黑衣人走到他面前时,龙安心主动递出身份证。



    "龙安心?



    "那人眼睛一亮,对着对讲了几句。很快,另外两人围了过来。



    "跟我们走一趟吧,赵总有请。



    "



    龙安心注意到他们腰间别着的不是警械,而是苗家传统的柴刀——刀柄上缠着红布,那是猎人标记猎物的方式。



    "我要是不去呢?



    "



    "那就可惜了。



    "为首的黑衣人咧嘴一笑,露出镶金的门牙,



    "听你们村学的屋顶该修了?



    "



    龙安心瞳孔骤缩。这个细节只有合作社内部知道,上周他们刚开会讨论过用下一季利润修缮校舍。



    雨越下越大,在车顶敲打出密集的鼓点。龙安心突然抓起行李架上的消防锤,狠狠砸向车窗。



    "跑啊!



    "他用苗语对全车人喊道,



    "这些人不是政府派来的!



    "



    玻璃爆裂的声响中,龙安心纵身跃出车窗。碎玻璃划破了他的胳膊,血立刻被雨水冲淡。他落地时一个翻滚,爬起来就往路边的林子里冲。



    身后传来怒骂和脚步声。龙安心熟悉这种山地地形,他故意踩着裸露的树根跑——那些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根系像天然的指路牌,引领他往陡坡处去。



    追兵显然不熟悉地形,很快就被甩开。龙安心躲进一个废弃的炭窑,这是时候他跟阿公采药时常歇脚的地方。窑壁上还留着去年用木炭画的驱邪符号,在黑暗中泛着微光。



    他掏出,信号只剩一格。拨通吴晓梅的电话后,他压低声音:



    "我被堵在青杠坡的旧炭窑,找阿公



    "



    电话突然断了。龙安心低头一看,屏幕显示电量耗尽。



    黑暗中的炭窑弥漫着陈年的烟火气。龙安心摸到窑壁上一道道划痕——那是历代烧炭人记录日期的刻痕。他的指尖突然触到几个特殊的符号:一只简笔画的鸟,旁边是三道波浪线。



    "务婆的标记



    "龙安心心头一震。这是苗族歌师用来标注避难所的暗号,鸟代表安全,波浪线表示附近有水源。



    他顺着窑壁摸索,果然在角落发现一块松动的石板。掀开后,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洞口。龙安心深吸一口气,钻了进去。



    洞内是条人工开凿的甬道,墙壁上嵌着发光的萤石——这是古代苗民为躲避战乱修建的密道。龙安心弓着身子前行,膝盖不时蹭到冰冷的石壁。通道越来越窄,最后他只能匍匐前进。



    前方突然传来流水声。龙安心爬出洞口时,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悬崖边,脚下是奔腾的溪流。月光下,溪水泛着银白的光,像条蜿蜒的龙。



    对岸隐约可见村寨的灯火。龙安心解下皮带绑在岸边的老松树上,这是猎人常用的渡河方法——用树木的弹性把人甩到对岸。他时候跟阿公学过,但从没在这么宽的河面试过。



    "蝴蝶妈妈保佑



    "他默念着,后退几步助跑,猛地跃起。



    皮带绷紧到极限的瞬间,龙安心松开。他像支箭般射向对岸,却在半途开始下坠。冰冷的溪水瞬间没过头顶,激流裹挟着他撞向礁石。



    千钧一发之际,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腕。龙安心被一股力量拽出水面,拖上河滩。他剧烈咳嗽着,睁开眼看到一张布满皱纹的脸。



    "阿公!



    "龙安心挣扎着坐起来。老人穿着传统的蓑衣,里拿着根竹竿——竿头缠着苗家特制的藤索,此刻正牢牢捆在龙安心腕上。



    "后生仔,城里人当久了,连'飞猿渡'都使不利索了。



    "阿公从腰间解下葫芦,灌了他一口辛辣的土酒,



    "你阿爹像你这么大时,能荡过两倍宽的河面。



    "



    龙安心咳得眼泪直流,却感到一股暖流从胃部扩散到四肢。这是用五倍子和山胡椒泡的药酒,专治跌打损伤。



    "他们为什么追你?



    "阿公收起藤索,上面的绳结是特殊的



    "鱼鳞扣



    ",越挣扎绑得越紧。



    龙安心把商标纠纷和路遇拦截的事了。阿公沉默地听完,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用芭蕉叶裹着的糯米饭。



    "先吃。吴家姑娘带着鼓社的人在上游找你。



    "阿公眯眼望向对岸,



    "那些人不敢过河,我们苗家的地盘他们不熟。



    "



    龙安心狼吞虎咽地吃着糯米饭,发现里面包着腌鱼和折耳根——这是出远门才带的



    "行军粮



    "。他忽然注意到阿公腰间别着把老式火药枪,枪管上缠着褪色的红布。



    "要动这个?



    "龙安心心头一紧。自从禁枪令后,寨子里仅存的几支老枪都藏在神龛底下,只有重大仪式才取出。



    阿公摇摇头:



    "吓唬人的。现在不比从前



    "他忽然噤声,耳朵动了动,



    "有人来了。



    "



    芦苇丛中传来三声鹧鸪叫,两长一短。阿公回了两声蛙鸣。很快,吴晓梅带着五个青壮年钻了出来,每人里都拿着削尖的竹竿。



    "你疯了?



    "吴晓梅冲上来就往龙安心怀里塞了个温热的物件——是包在棉布里的火塘灰,



    "打不通,我还以为



    "



    龙安心揭开棉布,里面的炭灰还带着余温。这是苗家最古老的护身符,取自家里的火塘,象征着与祖先的联系。



    "商标的事



    "他刚开口就被打断。



    "回去。



    "吴晓梅警惕地看了眼对岸,



    "今天下午来了个考察团,要投资开发村里的古法银饰。



    "



    龙安心心头一凛。银饰是合作社下一步要开发的重点产品,相关设计稿就锁在他办公室抽屉里。



    回村的路上,阿公走在最前面,不时蹲下检查地面的痕迹。月光下,老人佝偻的背影却透着某种不可撼动的坚韧。龙安心想起时候听过的古歌:



    "老人是寨子的根,年轻人是寨子的芽。



    寨子中心的鼓楼还亮着灯。远远望去,十二层的飞檐在月光下像展翅的鹰。龙安心等人走近时,发现楼前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人,大多是各家的当家人。



    务婆坐在最中央的火塘边,正用长柄铜勺搅动一锅沸腾的液体,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药草味。看见龙安心,她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



    "来得正好。



    "务婆用苗语,



    "'打口舌汤'刚煮好。



    "



    龙安心心头一震。这是苗族古老的



    "神判



    "仪式——争议双方在寨老见证下喝下特制的药汤,心虚者会当场呕吐。他上次见到这种仪式还是二十年前,两家因为山林界限闹纠纷的候。



    "事情严重到要用古法了?



    "他低声问吴晓梅。



    吴晓梅还没回答,鼓楼二层突然传来争吵声。龙安心抬头,看见杨婶正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拉扯着什么。



    "那是李老板的助理!



    "龙安心认出了对方,



    "他怎么进村的?



    "



    "是来'考察投资'。



    "吴晓梅冷笑,



    "一下午就收买了七户人家,杨婶家孙子读书的学费他全包了。



    "



    龙安心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杨婶里攥着个信封,正哭得发抖。西装男看见龙安心,立刻掏出名片:



    "我是苗韵文化的



    "



    "滚出去!



    "龙安心一把打掉名片,



    "这是我们议榔的地方!



    "



    西装男不慌不忙地捡起名片:



    "龙先生,商业社会要讲规矩。你们那个作坊



    "



    他的话戛然而止。阿公不知何时出现在楼梯口,里端着碗黑乎乎的液体。老人什么也没,只是把碗往前递了递。



    西装男脸色变了:



    "这、这是违法的



    "



    "不敢喝就滚。



    "阿公的汉语带着浓重口音,



    "苗家的地方,按苗家的规矩来。



    "



    楼下突然传来芦笙声。务婆开始唱古歌了,苍凉的调子像从远古传来。西装男额头渗出冷汗,转身就往楼下跑。



    龙安心扶住摇摇欲坠的杨婶,发现她里的信封露出一角——是张省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



    "我没办法



    "杨婶用苗语哽咽道,



    "孙子是我们家第一个能读高中的



    "



    龙安心轻轻抽走信封:



    "明天我去县教育局问,肯定有助学政策。



    "他顿了顿,



    "那封信能不能给我看看?



    "



    杨婶犹豫着松开。龙安心仔细检查信封,在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个铅笔写的电话号码。他记下号码,把信封还了回去。



    楼下,务婆的歌谣进入了高潮部分。那是仰阿莎的选段,讲述美神如何用银梳引来日月的光辉。龙安心突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向鼓楼西侧的柱子——那里挂着面铜锣,是召集全寨议事用的。



    他抡起鼓槌,重重敲了三下。铜锣的轰鸣压过了所有声音,连务婆都停止了歌唱。



    "各位叔伯婶娘!



    "龙安心用苗汉双语喊道,



    "今晚我们议三件事!



    "



    人群安静下来。火塘的光映在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那些皱纹里藏着千百年的智慧与坚韧。



    "第一,苗韵公司抢注了'仰阿莎'商标,要夺走我们祖传的名字!



    "



    人群中爆发愤怒的议论。几个老人立刻用苗语骂起来,有个银匠甚至掏出了打银用的锤。



    "第二,他们派人拦车搜查,抢走了潘阿婆的祖传银项圈!



    "



    这下连年轻人都站了起来。潘阿婆是寨子里最受尊敬的老人之一,她家传的银饰工艺可以追溯到清代。



    "第三——



    "龙安心提高声音,



    "他们想分化我们,用钱收买急需用钱的乡亲!



    "



    杨婶在角落里捂住脸。龙安心走过去,把递给她:



    "刚查到的,县里有贫困生专项补助。



    "



    务婆突然站起来,她瘦的身影在火光中却显得无比高大。老人用苍老的声音开始吟诵,那是古歌中的战前动员段落:



    "乌云来了不要怕



    我们有千万根竹竿



    把它戳破



    "



    阿公往火塘里扔了把特殊的粉末,火焰顿时蹿高三尺,变成诡异的蓝色。这是用硫磺和硝石配的



    "战火



    ",古代苗民出征前才会点燃。



    "明天,



    "龙安心看着每一双映着火光的眼睛,



    "我们去省里讨公道。按苗家的规矩——



    "



    "议榔!



    "众人齐声喊道。这是苗族古老的盟誓制度,全寨集体表决重大事项。



    务婆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展开后露出块黝黑的石头——



    "议榔石



    ",上面刻着祖先留下的誓约条文。每个当家人依次上前,用刀尖在石头上划下新的刻痕。



    轮到龙安心时,他掏出那把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这是他在建筑工地得的奖品。但在触到石头前,阿公拦住了他。



    "用这个。



    "老人递来把锈迹斑斑的刀,刀柄上缠着褪色的红线。龙安心认出这是父亲生前用的木工刻刀。



    当最后一道刻痕完成,务婆将



    "议榔石



    "郑重包好,交给寨里最年轻的党员保管——这是新老结合的象征。然后她端起那锅滚烫的药汤,自己先喝了一大口。



    "明天,



    "老人抹了抹嘴,



    "我们去把仰阿莎接回家。



    "



    后半夜,龙安心在合作社办公室整理材料。吴晓梅端来碗热腾腾的酸汤,里面浮着几片鱼肉。



    "杨婶送来的,是赔罪。



    "她在对面坐下,展开一块绣到一半的仰阿莎绣片,



    "我重新设计了图案,加了几个隐藏标记。



    "



    龙安心凑近看,发现美神的裙摆上多出几道特殊纹路——那是用反光丝线绣的星辰轨迹,只有特定角度才能看见。



    "够巧妙。



    "他忍不住赞叹,



    "但法律上



    "



    "法律?



    "吴晓梅突然激动起来,



    "他们懂什么是真正的法律吗?



    "她从抽屉里取出本泛黄的抄本,



    "这是我爷爷记录的苗疆理辞,乾隆年间各寨共同议定的规矩。里面清清楚楚写着:'祖传名号如足,不可断卖'。



    "



    龙安心翻看着这本用棉纸装订的老册子,里面的汉字歪歪扭扭,明显是苗人自学的笔迹。他突然在某一页停住——那里记载着个案例:道光年间,有汉商企图垄断



    "苗疆



    "特产的交易权,被各寨联合抵制,最后官府判苗人胜诉。



    "这



    "



    "想不到吧?



    "吴晓梅眼睛发亮,



    "我查过了,现在非物质文化遗产法第二十六条也有类似规定!



    "



    龙安心正要细看,窗外突然传来



    "咚



    "的一声。他吹灭油灯,悄悄掀开窗帘一角。月光下,有个黑影正鬼鬼祟祟地摸向仓库。



    "果然来了。



    "吴晓梅冷笑,从门后抄起根削尖的竹竿——这是苗家女子防身用的



    "打狗棍



    "。



    龙安心按住她:



    "别打草惊蛇。



    "他指了指屋顶,



    "从晒台绕过去。



    "



    两人悄无声息地爬上竹梯。晒台上晾着新采的刺梨,在月光下像无数金色的灯笼。龙安心趴在晒台边缘,看清了那个黑影——是李老板的助理,正在撬仓库的锁。



    "要抓现行吗?



    "吴晓梅声问。



    龙安心摇摇头,从腰间解下个竹筒——里面装着阿公给的



    "蜂毒粉



    ",沾上皮肤会奇痒难忍。他瞄准下方,轻轻拔开塞子。



    一阵风吹过,粉末飘洒而下。很快,途还摔进了排水沟。



    "够他痒三天。



    "龙安心冷笑,



    "明天谈判时,看他怎么抓耳挠腮。



    "



    吴晓梅却忧心忡忡:



    "他们连偷设计稿这种事都干得出,明天去省城



    "



    "不怕。



    "龙安心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



    "王立明帮我查的资料,苗韵公司去年就因为抄袭被处罚过。



    "



    月光渐渐西沉,给鼓楼的飞檐镀上银边。龙安心想起时候,父亲常在这样的月夜教他辨认木材。



    "楠木要百年成材,但做出来的家具能传十代人。



    "父亲粗糙的掌抚过刨光的木板,



    "我们苗家的东西,急不得。



    "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新的一天要开始了,龙安心深吸一口带着露水气息的空气。他忽然明白,自己守护的不只是一个商标,而是像楠木一样需要百年才能长成的文化根基。



    "走吧。



    "他帮吴晓梅收起绣片,



    "天亮了,该去接我们的仰阿莎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