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城市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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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圳会展中心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龙安心正在收拾展位,指掠过那些台湾客商订购的绣片样品,盘算着回凯寨后要准备多少竹纸和丝线。他的指尖还残留着昨夜练习古苗文留下的墨渍,像一片片的阴影。



    "龙安心!



    "



    炸雷般的吼声从背后砸来。他猛地转身,看见三个男人气势汹汹地站在展位前。领头的是王大勇——三年前那个工地的钢筋工,左脸颊上的疤痕比记忆中更狰狞了。



    "王哥?



    "龙安心下意识露出笑容,



    "你怎么在深圳——



    "



    "少他妈装蒜!



    "王大勇一脚踹在展台支架上,绣片哗啦滑落一地,



    "欠老子们的工钱什么时候还?



    "



    龙安心僵在原地。三年前那个暴雨夜,包工头卷款跑路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工棚里弥漫的汗臭味,工友们通红的眼睛,还有自己行李箱轮子碾过泥水的声音。



    "钱不是被周老板卷走了吗?我也有三个月工资没——



    "



    "放屁!



    "跟在王大勇身后的瘦高个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公司法人明明是你!



    "



    龙安心接过那张纸,指不受控制地发抖。这是一张工商登记信息表,在



    "法定代表人



    "一栏,赫然印着他的名字和身份证号。右下角的签名笔迹拙劣,但确实很像他的字。



    "这不可能



    "龙安心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



    "我从来没注册过什么公司。



    "



    吴晓梅从展位后方冲过来,里还拿着没包完的绣片。她挡在龙安心前面,银项圈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有话好好,别动。



    "



    王大勇眯起眼睛打量她:



    "哟,找了个苗妹当保镖?



    "他突然抓起展台上的祝福卡,



    "听你现在卖这些破布片子发财了?



    "



    龙安心看见那张写有古苗文的竹纸在王大勇指间变形,血液轰地冲上头顶。他一把抢回祝福卡,苗语冲口而出:



    "gbdbgdek!



    "(孩子才傻笑!)



    空气凝固了。王大勇的脸色变得铁青,拳头捏得咯咯响。龙安心这才意识到自己了什么——这是务婆常用来骂不懂事孩子的俚语。



    "各位冷静。



    "一个穿藏蓝色西装的中年男人突然插入对峙的人群,



    "我是会展中心安保主任。要纠纷请去办公室解决。



    "



    瘦高个凑到王大勇耳边了什么,三人不情愿地跟着保安离开,临走前王大勇回头狞笑: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知道你老家在哪儿。



    "



    龙安心的膝盖突然发软,不得不扶住展台。吴晓梅蹲下身收拾散落的绣片,后颈的银坠子晃来晃去,像风中颤抖的雨滴。



    "他们的公司



    "吴晓梅的声音很轻。



    "是周老板干的。



    "龙安心咬着牙,



    "当年收了我们身份证是办工资卡



    "



    他突然想起那个雨天,周老板油腻的笑脸:



    "龙啊,身份证再借我用用,给你们办工伤保险。



    "原来从那时起,自己就已经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吴晓梅将最后一片绣布放回展台,突然:



    "苗家老话讲,看见蛇蜕皮要念三遍驱邪咒。



    "



    龙安心没听懂。吴晓梅指了指他中的工商登记表:



    "这就是蛇蜕的皮,真正的蛇早就溜了。



    "



    正午的阳光把展馆烤得闷热。龙安心盯着那张表格上的注册日期——正是他离开广州前一个月。周老板用他的身份注册空壳公司承接工程,欠下一屁股债后注销公司跑路,而债务却留在了他的名下。



    "得找律师。



    "龙安心掏出,通讯录列表滑了半天才想起,自己认识的人里没有一个和法律沾边。



    吴晓梅从绣花腰包里摸出个布包:



    "给,务婆让带的。



    "



    布包里是一块黑乎乎的石头,上面有天然形成的环形纹路。龙安心认出这是凯寨的



    "评理石



    ",寨老调解纠纷时会用它来镇场。他苦笑着把石头放进口袋,坚硬的触感隔着布料抵在大腿上。



    "先吃饭吧。



    "吴晓梅递来一个竹筒饭,



    "用务婆腌的酸菜炒的。



    "



    酸辣的味道在口腔炸开,龙安心突然鼻子一酸。这是他在工地时最想念的味道——母亲生前常做的味道。他低头猛扒几口饭,怕吴晓梅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



    下午的展馆人流量少了许多。龙安心心不在焉地向零星游客介绍绣品,眼睛却不断瞟向入口处。王大勇他们虽然被劝离,但那种被野兽盯上的感觉挥之不去。



    "伙子,这个纹样有什么讲究?



    "



    龙安心回过神,看见一位白发老者正俯身研究展台上的蝴蝶绣片。老人穿着朴素的中山装,胸前的校徽显示他是民族大学的教授。



    "这是'蝴蝶妈妈',我们苗族传中的创世神。



    "龙安心械地背诵解词。



    老教授摇摇头:



    "我是问这个星辰纹的排列方式。



    "他指着绣片背面几乎看不见的纹路,



    "似乎有天文历法的痕迹?



    "



    龙安心愣住了。务婆确实过星辰纹要按季节变化调整针脚密度,但他从未深想过其中的规律。



    "我们的非遗产品缺少文化溯源。



    "老教授掏出一张名片,



    "可以考虑增加二维码,链接到古歌录音和纹样解读。



    "



    龙安心恭敬地接过名片,却在听到下一句话时如坠冰窟:



    "对了,刚才那几个讨债的,我建议你尽快处理。现在政策对失信被执行人很严格,会影响合作社贷款。



    "



    直到老教授离开,龙安心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他从未想过债务问题会连累到刚有起色的合作社。吴晓梅正在整理订单资料,发丝垂落在纸页上,像一抹温柔的阴影。



    "晓梅,我们得提前回去。



    "龙安心哑着嗓子,



    "明天一早就走。



    "



    吴晓梅抬头看他,眼睛在展位灯光下呈现出琥珀般的色泽。她什么都没问,只是点点头:



    "我去改签车票。



    "



    闭馆时,龙安心最后一个离开。他站在空荡荡的展位前,看着满地狼藉的包装纸和绳头,突然想起三年前离开广州时同样狼狈的夜晚。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无处可归的流浪者——凯寨的火塘等着他回去。



    回到廉价旅馆,龙安心立刻搜索



    "被冒名注册公司怎么办



    "。屏幕上冰冷的法律条文让他头晕目眩:需要笔迹鉴定、诉讼、行政复议每一项流程都长得令人绝望。



    "有办法的。



    "吴晓梅突然。她打开行李箱,取出一个扁平的木匣子,



    "阿爸让我带的。



    "



    匣子里是一套银饰,最上面摆着个奇怪的物件——半截钥匙焊在银片上。



    "这是'断钥银',寨子里解决大纠纷时用的。



    "吴晓梅解释道,



    "拿着它去找'理人'。



    "



    龙安心一头雾水。吴晓梅叹了口气,用苗语了个词:



    "llt。



    "见他不明白,又换成汉语:



    "深圳应该有苗家同乡会。



    "



    深夜,龙安心辗转难眠。窗外深圳的霓虹灯永不熄灭,像一头贪婪的野兽张着血盆大口。他摸出口袋里的评理石,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凯寨清澈的溪水。



    突然震动。是王大勇发来的彩信——一张泛黄的欠条照片,金额八万七千元,落款盖着那个冒牌公司的公章。紧接着又是一条文字:



    "三天内不还钱,就去你老家要。



    "



    龙安心猛地坐起来,床板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隔壁床的吴晓梅翻了个身,银项圈碰撞发出轻微的脆响。月光从窗帘缝隙溜进来,在她的项圈上投下一道细细的光痕,像一条微型的银河。



    他轻轻脚地来到卫生间,关上门后拨通了凯寨村长的电话。漫长的等待音后,村长睡意朦胧的声音传来:



    "阿龙?深更半夜的



    



    "



    "叔,我被以前工地的包工头坑了。



    "龙安心压低声音,简单解释了情况。



    村长沉默了一会儿:



    "明天去罗湖区解放路,找'苗岭人家'餐馆。老板姓杨,就是我侄子。



    "



    挂掉电话,龙安心发现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惨白,眼下挂着两轮青黑。三年前那个狼狈逃离城市的龙安心似乎又回来了,只是这一次,他身后有了需要守护的东西——合作社、订单、还有



    卫生间门突然打开,吴晓梅站在门口,里捧着那个银饰匣子。她没戴头巾,长发垂在靛蓝色的睡衣上,像是夜空倾泻而下。



    "务婆过,



    "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银器要在月圆夜擦才亮。



    "她打开匣子,取出一块鹿皮布,



    "今晚正好是十五。



    "



    龙安心接过布,械地擦拭起那个



    "断钥银



    "。奇怪的是,随着银器渐渐发亮,他的思绪也清晰起来。



    "我有个主意。



    "他突然,



    "既然周老板能用我的身份注册公司,我们为什么不能用公司名义反诉他?



    "



    吴晓梅眨眨眼:



    "就像用捕兽夹反过来夹猎人?



    "



    "对!明天我们就去市场监管局调档案。



    "



    月光渐渐西斜。他们并排坐在窗边擦拭银饰,谁都没有再提讨债的事。龙安心发现银器上那些看似装饰的花纹,其实是极细的苗文——是祝福语,务婆过,银器要刻字才能护主。



    当第一缕晨光染红天际时,龙安心终于看清了



    "断钥银



    "上刻的字:



    "gddengdngt



    "——汉语意思是



    "前路后夜



    "。这是苗族人出门远行时常的祝福,寓意无论白天黑夜都有神明庇佑。



    "走吧。



    "龙安心把银饰装进匣子,



    "今天有很多事要做。



    "



    吴晓梅正在用五倍子水浸泡绣片,闻言抬头:



    "不等明天了?



    "



    "先去会会那个杨老板。



    "龙安心把评理石揣进兜里,



    "然后去市场监管局。王大勇他们肯定还会来展位堵人,我们得抓紧时间。



    "



    清晨的深圳已经有了燥热的气息。龙安心和吴晓梅拖着行李箱穿过迷宫般的地下通道,银饰匣子在背包里随着步伐轻轻作响,像一颗不安分的心脏。



    在



    "苗岭人家



    "油腻的厨房里,杨老板听完来龙去脉,用沾着油渍的拍了拍龙安心的肩:



    "事情!我有个表哥在律所当保洁,让他帮忙找份内部通讯录。



    "



    龙安心还没反应过来,杨老板已经拨通了电话,用苗语飞快地着什么。电话那头传来同样急促的回应,中间夹杂着爽朗的笑声。



    "搞定了!



    "杨老板挂掉电话,



    "下午三点,去福田法制大厦找张律师。就你是'老水牛'介绍的。



    "



    离开餐馆时,吴晓梅突然拉住龙安心的袖子:



    "你看。



    "



    马路对面的写字楼外墙上,挂着巨幅的少数民族风情广告。画面中的



    "苗族少女



    "穿着暴露的改良服饰,正在推销某种白酒。广告语赫然写着:



    "千年蛊韵,醉美人生。



    "



    龙安心胃部一阵绞痛。那些被扭曲的文化符号,那些被商品化的传统,和他中真正的苗绣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深渊。



    "走吧。



    "他转身汇入人流,



    "我们还有正事要办。



    "



    福田法制大厦的空调冷得刺骨。张律师是个戴金丝眼镜的年轻女性,听到



    "老水牛



    "三个字时挑了挑眉:



    "杨叔又乱起外号。



    "她快速浏览了龙安心带来的材料,



    "情况不复杂,但需要笔迹鉴定和行政诉讼。



    "



    "要多久?



    "龙安心紧张地问。



    "顺利的话三个月。



    "张律师推了推眼镜,



    "不过我可以先帮你申请'冒名登记异议',冻结那个公司的债务追偿。



    "



    走出大厦时,龙安心长舒一口气。三年来压在心头的阴影终于见到了一丝曙光。吴晓梅站在台阶上,正仰头看着天空——深圳难得的蓝天被高楼切割成碎片。



    "张律师可以顺带起诉周老板诈骗。



    "龙安心,



    "但需要更多证据。



    "



    吴晓梅从腰包里摸出个布袋:



    "给,务婆让带的'证据'。



    "



    袋子里是一把干枯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苦涩气息。



    "这是什么?



    "



    "断肠草。



    "吴晓梅平静地,



    "当然不是真的毒药。但务婆,城里人信这个——拿在里话,别人就不敢撒谎。



    "



    龙安心哭笑不得。但当他真的握着那袋草药走进市场监管局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工作人员的态度明显比平时谨慎,甚至主动提供了几份平时很难调取的文件。



    傍晚,他们冒险回到展位收拾剩余物品。王大勇果然带着人蹲守在附近,看到龙安心立刻冲过来:



    "想跑?



    "



    龙安心下意识摸向腰间装着评理石的布袋,却掏出了那袋



    "断肠草



    "。王大勇猛地刹住脚步,警惕地盯着他中的布袋:



    "你里拿的什么?



    "



    "证据。



    "龙安心强作镇定,



    "证明那个公司不是我注册的。你要看吗?



    "



    王大勇和同伙交换了眼色,竟然后退了两步。龙安心趁快速打包好最后几件样品,拉着吴晓梅快步离开。直到转过两个街角,他才发现自己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们为什么怕这袋草?



    "龙安心喘着气问。



    吴晓梅露出狡黠的微笑:



    "去年有部热播剧,苗女用断肠草报复负心汉。



    "



    回凯寨的大巴在夜色中驶离深圳。龙安心望着窗外渐行渐远的霓虹,突然想起三年前离开时的心情——那时满心都是挫败和愤怒。而现在,尽管麻烦还没完全解决,但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吴晓梅靠在他肩上睡着了,银项圈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龙安心心地从背包里取出银饰匣子,



    "断钥银



    "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想起张律师最后的话:



    "其实你这种情况不少见,但很少有人会坚持维权。



    "



    大巴驶入隧道,黑暗笼罩了一切。龙安心在黑暗中握紧那块评理石,粗糙的表面抵着掌心。他突然明白了务婆为什么坚持要他带上这个——它不仅是对外的武器,更是对内的提醒:无论走多远,都要记得回家的路。



    当大巴冲出隧道时,满天星光倾泻而下。吴晓梅在梦中呓语,的是苗语。龙安心这次听懂了,她的是:



    "阿耶玳



    "我们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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